妒夫难养

　　不知不觉又到了春分时节，今年的春天比往常要温暖一些。

　　林亦书算着日子，过些天就是清明了，又到了去见那些亡故之人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就会非常低落，重要之人一个一个的天人永隔，最后只剩下她独活在世间苦苦支撑着偌大一个家，说实话，有点累。

　　清明这天一大早，林亦书就监督着薛锦宸也换上了素锦衣袍，然后两人相继上了马车，林木与小厮在外驾马，车上已经备了许多纸钱香烛、美酒点心，还有要送人的礼物。

　　薛家的祖坟占地十分广袤，具体多少亩地早已无所考量，据说薛家祖上最早还是一朝丞相，后来经历了无数改朝换代，薛家终是由开始的兴旺鼎盛走向了没落衰败，到了这几代反倒成了商贾之家。

　　但不可否认的是，薛家的财力一直都不错，从薛家祖坟的庞大和土地就能看出来。

　　林亦书带着薛锦宸一起祭祖，最后才到了薛万明和薛文轩的墓前。

　　添土、挂纸钱、燃香烛，摆好瓜果点心，美酒佳酿，最后磕头。

　　薛锦宸的心中没有一点感伤，只是象征性地走完过场，却见跪在地上的林亦书果然又发起了神，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薛锦宸对薛万明和薛文轩没什么感情，他想起自己五岁那年，看着别的小孩子都有爹，于是自己整天在娘耳边闹腾着说要去找爹，当时的他看不懂娘亲眼底的隐忍与伤痛，整日在她身边哭闹，搅得她不得安宁。她只好带着他去了一趟薛府，他还记得当时那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出来看见他们后，眼中情绪十分复杂，但他的态度依旧强硬，吩咐当时的管家拿了一个装满银票的包袱扔给娘，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别再回杭州了，我不想看见你们。”

　　说完，他就转身进去了，背影是那样的决绝，薛府的大门被紧紧关上，娘亲拿着包袱，整个人都在颤抖，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娘亲流泪，他原本以为大人是不会流泪的，他以为他的娘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子，他以为他的爹见到他会像其他孩子的爹那样欢喜地抱起他，然后给他买糖人儿，他以为……一切都只是他以为。

　　从此他再也没闹着要找爹，也不再羡慕那些有爹的孩子。

　　他的娘长得很美，中原人总是对西域的美人没什么抵抗力，娘一个人将他拉扯着长大，十分不容易，但娘一点都不嫌弃他，娘是个很聪明的美人，她总是懂得将自己的美貌掩饰起来，她有药能让自己的容貌暂时发生变化，她懂得财不外露，所以她买的院子很小又很简单，他们娘俩就这样一直过着平凡低调的生活。

　　直到他十岁那年，娘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天，眉目间有化不开的淡淡哀愁，直到她将他带到一户乡下人家，第二日便离开了。

　　乡下那两口中年男女对他也不错，总是哄着他说他的娘很快就会回来，让他安心住在那里，他等了好多天，娘终是不见回来，他有种预感，娘不会回来了，他原本是怨恨她的，她怎么能就这样一声不吭的将他丢给了陌生人呢？但后来他又在想，万一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于是有一天，他趁夜偷偷逃走了，他想去找娘，想问她为什么突然不要他了，哪知这一流浪便是两年多，他沦为了一个吃不饱穿不暖、整日脏兮兮的乞丐，却还是没找到娘的任何踪影。

　　林亦书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她。

　　他看着她在对着自己说话，圆润饱满的唇一张一合，十分好看，他庆幸颠沛流离的自己遇见了她，给了他全部的希望，也带走了他全部的感情。

　　眼见着她要走，他赶紧跟上，拉起她的手，自己的手掌已经比她大了许多，也比她温暖许多。

　　林亦书疑惑地看着他，“你干嘛？”

　　“你去哪儿？”他问。

　　林亦书无奈扶额，她刚才说的话他果然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我刚不是跟你说了么？我要去祭拜我娘，你先坐马车回去。”

　　薛锦宸看着前头的马车，林木和小厮正在喂两匹马吃草，“你和他去？”

　　林亦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

　　往年她都是一个人去的，因为她从不许任何人与她一起去祭拜她的娘，连他都不让，于是他冷不丁地开口：“姐姐很喜欢他么？”

　　“林管事做事能干踏实，”林亦书客观地开始评价，“这些年若是没有他，我恐怕也周转不过来，他是个不错的人，我很看好他。”
　　其实她是在告诉他，林木这个人值得重用，因为他办事能力很强，好好培养的话可以成为他以后的左膀右臂。

　　薛锦宸的脑袋微微垂下，看不出喜怒，随后侧过脸看着林亦书，小声说道：“我也想去祭拜你娘。”

　　往常她都是一个人去阿娘坟上祭拜的，因为她只想单独跟阿娘待会儿，将自己所有的心事，无论是痛苦的、开心的，还是难过的，都跟她倾诉一遍，这样心里就会好受些，每年如此。

　　林亦书看着薛锦宸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乞求，顿了顿，说道：“祭拜完后，我要带林木回趟林府。”

　　薛锦宸的心瞬间警惕起来，回林府？他都只去过一次林府，还是当时他们成亲后的归宁才去的。
　　她现在想带林木去到底意欲何为？林木与她非亲非故，甚至连林木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给人起的，回林府干什么？认亲么？

　　林亦书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想起他曾经对她身边人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有些事还是要与他说明白，免得他又胡来，“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娘家一个庶妹人好，长得也不差，我看他两挺般配的。”

　　薛锦宸听完她的话，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恰如天上皎月，是那样的纯良无害，他似乎很开心。

　　他拉着她的手，脚步越发欢快，她终于肯对他解释了，说明他还是有进步的，他相信，只要她一直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好好表现，她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一定。

　　林母被葬在一处风光秀美、空气怡人的小林子里。眼下正是春季，林中各色的野花开了满地，远远看去十分美丽，林子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鸟儿们欢快的叫声，以及不远处小溪潺潺流淌的声音。

　　她的娘原本不是葬在这里，当年娘的尸体开始出现恶臭，还是周姨娘大着胆子苦苦去求爹时，爹才草草替娘办了丧葬，连她的棺材都是随便找的一块地埋了，并且他还嫌娘的屋子恶臭晦气，命人一把火将屋子给烧了，娘所有的东西都随着那场大火化作了灰烬，连个念想都不曾留下。

　　后来林亦书进了薛府，与薛万明说起时，薛万明才让她去挑个好地方，为娘迁坟移棺。

　　林府说起来是个府，实际并不大，爹好酒且不思上进，府中人的生活过得很不好，爹一直想要个儿子，纳了好几房妾，到如今却只有三个女儿，姨娘和妹妹们也不像别的大户人家那样勾心斗角，而是惺惺相惜，因为爹嗜酒，脾气又不好，特别喜欢毒打女人。

　　林亦书看着埋葬着娘亲的小小坟包，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坟包上也开着姹紫嫣红的小野花，它们傲立着，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自己的身姿，很漂亮，即使只有短短一季的花期，可它们却让自己的一生活得精彩又美丽。

　　薛锦宸在她身边，见到如此脆弱的她，终于明白，她往年为什么都不让别人跟着她来，原来她和娘一样，都只是看着坚强罢了，即使平日里她在人前多么强势，她也有无比脆弱的一面，比如现在。

　　他习惯了强势的林亦书，见她现在的模样，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眼见她的泪已经顺着眼眶滑落下来，一颗又一颗，越来越多，像断了线的珍珠。
　　除了在薛文轩死的时候，他还没有见过她哭，一时慌了神，连忙伸手为她擦拭眼泪，笨拙地安慰：“别哭了好不好，你不是还有我么？你看我的身体多好，怎样折腾都没事儿，我是绝对不会先离开你的……”
　　除非你自己不要我了，后面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没有安慰过人，以前娘也很少哭的，娘哭的时候，他只能安静却又无措地坐在旁边守着她，尽量表现得乖一点。
　　所以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才对，只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林亦书听，她一难过，他觉得自己也跟着很难过，心里惴惴的疼。

　　林亦书看着站在她身前的少年，今年十八的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个脑袋，模样越长越好，少年的那点稚嫩之气渐渐消失，果然如她几年前所料是如此的颠倒众生，即使穿着一身素锦，也像极了一只魅惑人间的妖，连她此刻都被这样一张容貌给惊艳了片刻，似乎连眼泪都忘了淌出眼眶，听着他笨拙安慰的话，她的心底突然泛起丝丝暖意，多久没这样的感觉了？好像已经很多年了。

　　林木站在他们不远处，看着两人状似耳鬓厮磨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烦闷，他眼前的一切景象仿佛瞬间失了颜色，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他的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知道自己彻底没希望了，她身边有那么多男子，貌美如薛锦宸，位高权重如郡王……

　　原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对薛锦宸动心，但近两年，他看出来了，林亦书那颗原本固若金汤的心，因薛锦宸一次次的受伤而渐渐土崩瓦解，总有溃不成军的一日。

　　随后他又在心中自嘲，他在期待什么呢，林亦书就算不对薛锦宸起心思，也断然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在她的眼中，他是朋友，是盟友，是好帮手、好管事，仅此而已。

　　罢了，只要她还在薛家一日，他便会帮她一日，若是她离开了……

　　他原本黯淡的眸中突然闪过寒芒，而后默默低下头，重新抬起时，又是那个胸无城府、精明强干的薛府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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