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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兄妹
第二幕兄妹
林清宵甫一回府,便见到了梁家的车队。
她三天前归乡,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才从芳草楼听说梁老夫人来了。她随手抓了一个家仆,得知老夫人积郁,路上又给颠簸到了,一病不起。家主林清烨宽厚地命人拾掇了几间客房,很是体贴。
她叹了口气,道谢后便径直往家主书斋去。
事实上,她同林清烨待的时间并不久。他与自己一道寄居楚门,却并未拜师,十七岁回了林家,随母亲做事。与兄长一别九年,又兜兜转转到了同一屋檐下,微妙且生疏。
漂泊荒北时,她没少碰见被人背后阴损捅刀的事,习惯了居安思危。这五年把她的棱角给磨平了,还镀了一层铁。林清烨是隐约明了的,但他骨子里偏偏是个少爷,讲究委婉有礼,让她善于直言的唇舌很不利索。
她还不认路,下意识拐回了自己的闺房。林清烨给她准备的小院很有情趣,种了许多花卉。
林清宵不是不喜欢,就是与想象的大不相同。
她这双手握得了剑,却干不了巧活,侍弄园子是折煞了。楚翘常给她说,以后要住门外有树的房子,月下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她们俩就把酒言欢、引吭高歌。
当然,神采飞扬的师姐已不在身边了。
林清宵想了想,扯下面纱,把剑放上梳妆台。
待她起步,又一个回身提回了剑。她叹了口气,终究是怕了。
除却这把无名,她别无长物。
和剑相依为命的这五年,她离不得它了。那段逃亡的日子惊心动魄,并未给她任何放下屠刀的契机。她决定好好地带着它,到时阿兄问起,寻他谅解便是。再不赞成,他良好的修养也不容许他失态。
她穿过正堂,去林清烨那里。一路上有几个生面孔,说话带南边口音,比本地方言劲道,应是随梁老夫人来的下人。他们似乎刚从林清烨那边过来,心事重重,情绪没有露在脸上。
荷花池离书斋很近,里面养了几条肥大的锦鲤,色泽鲜艳。林清宵现在一看到鱼就想着抓和烹调的把式,赶忙去门前问:“阿兄,在吗?”
里面传来含糊的应和,她便使力推开了。
“宵儿怎么来了?”
林清烨看到妹妹,先是局促地张望四周,似乎想请她坐下。作为家主,林清烨日理万机。房间的桌面、地上堆满了一沓沓书信,都是要他处理的琐事杂务。他同清宵还是很像的,特别是五官的轮廓,让她感到不真实。
林清宵道:“不必麻烦,我站着就好。”
他执意起身,要喊人端茶上来。
“别了,我只喝得出差别,不懂品茗。”她也执意推辞。
他方才作罢,质询般地瞥了一眼她腰间的无名剑。他很会克制自己,停留的时间极短,剑鞘几乎没映在那双眼睛里。
“刚才是梁老夫人的身边人?”她定力不如他,终是先说话了。
“来求仙问药的。”他淡淡道。
“为自己,还是儿子?”
“两者兼而有之,”林清烨道,“我这里确实有好东西,但不知道该不该顺水推舟……我是不大会受伤,但府上不同往日,必须要备着。”
他在影射林清宵。
她非得表态不可了,否则老夫人可能要在天海府内一命呜呼。
“……梁景生是我二师兄,我入门时他就立业去了,在外名声斐然,不说自己是楚门的。多年不见,没想到他会这样子。”
林清宵在芳草楼就想说了。她之所以没有告诉公子墨,是觉得他老奸巨猾;再说,他有那个探听的本事,没必要进一步给他消息。
俗话说物以类聚,林清烨并没有比前者良善,他仗着是长兄,逼着她亲口承认。
“宵儿想帮他?”
“我想知道是谁伤了他,需得他痊愈。”
他沉吟道:“老夫人给我看了方子和几帖药,其实大夫的意思是看造化。他是心病,多好的草药都治标不治本。”
“是我强人所难了,”林清宵道,“抱歉,阿兄。”
“何必道歉,她亲自上门,我定会差人送礼,雪中送炭一下。”
他狡黠得像只敞开肚子的猫儿,用牙咬她,却是不疼的小打小闹,林清宵恍惚地想。她还是把他当成外人,多温和都不行。
有个侍卫领了他的命,小跑着走开了。她侧目,凝神屏息,听出他跑去了东面,估摸着是那充当药材库房的楼阁。
林清烨道:“房里闷,宵儿,去外面吗?”
她不拒绝,跟着他去了小祠堂,里面祭祀着列祖列宗,亦有与丰功伟绩相关的字画。
“我听师姐说,林家曾是皇亲国戚,一直不出举人,败落的那代倒出了个商业奇才,和人搭伙开了镖局,赚得金子满钵。”
“楚翘听我讲的。”他说。
她充耳不闻,兴冲冲地数牌位,在最后一行最后一个戛然而止。
刻的是她父亲的名字!
五岁半时,她同林清烨去鹤州探亲,路上被掳去叫月宫的邪道门派。父亲为救他们,中了流箭,当场殒命。
她停下来,拜了一拜。她不信孤魂野鬼一套,又从未祭祖,浑身别扭。林清烨但笑不语,好像不意外似的。
等她做完,他们就去母亲的花园了。
父亲是入赘的,母亲才姓林,她本人在林清烨弱冠时全身而退,搬去了云中府养老,留下挚爱的园子。
早春时节,有梅花吐露芬芳。想来母亲爱花,林清烨耳濡目染,也以为能讨妹妹欢心。
母亲生得温婉,做事却有铁血手腕,撑起林家足足十年。她对女儿极好,每年必访楚门。林清宵八九岁最是依恋母亲,离别时揪着她的袖子,不准她走,可母亲哄她要坚强,便从来不回头。
寄信虽是有求必应,但母女关系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深厚的。再后来,林清宵就失望了,不再写了。母亲闲下来后每个月都有家书,林清宵往往集齐四封才回一次。她不想期待,滋味太难熬了。
楚门覆灭后,她十五岁便在外游荡,跌打滚爬,没有一次想求助家里,才发现母亲对她、对自身都太狠了,让她彻底断奶了。
大概因为林清宵没能在合适的时候获得爱,便需要有个替代母亲的人走进心里。像师姐,师姐当时就不会离开她,每天都能看见。她蓦然想,没有彻底无情,应当是多亏了楚翘和师父母。
林清烨很有耐心地陪着妹妹乱逛。她大约绕了很多圈,才打开了话腔,把芳草楼的所见所闻笼统地说了一遍。
“荒北很乱,今年流民多,天海府不回去过春节的人就聚到了芳草楼。我运气好,恰巧寻到公子墨,”她解释道,“他答应帮我找师姐,于是我便提了一下。谢谢阿兄,我以后会在林家好好的。”
林清烨肯定有安插谁看着她,不说也是可以的,但他极可能变着法子戏弄她。
他果真被取悦了,或许有这几句干巴巴说辞的功劳。
“这是你家,何必见外。”
他对清宵一向很松懈,有几分师姐的感觉,像个平常人家里的兄长,而不是力挽狂澜、翻云覆雨的家主。不过,两人还是有很大不同。
他达成目的的手段花样繁多,按楚翘的话就是“满肚子坏水”。他们不是一类,以前就不对付。
林清宵本只是计划回来小聚片刻,她还想去月宫废墟寻线索,他却率先运来了大量文册,说是看完再踏足实地。她被留下后,他又说,找楚翘很容易,他可助一臂之力,只是她得真正地回来。
她不怎么认同兄长这种模样。
运筹帷幄多了,他便把世间当成棋盘了,只剩落子与胜负。林清宵既和难民睡过草席、挖过野草,讨论过未来的出路,也见过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权势者,活着的时候满脑子算计,最后死得其所,被抛尸乱葬岗。她深感天命不可捉摸。
林清烨兴致盎然,笑吟吟地等她开口。
她消去念想。她到底没资格教训兄长,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阿兄,我长住……”
“你回家了,”林清烨纠正道,“林府是你出生的家。”
“好,回家。”她立刻改口。
林清烨绝顶聪明,必然看出她心不甘情不愿,却宁可浸在这种温馨的虚像里。
月宫里她年纪小,已经不是很记得了,但肯定林清烨为护她周全,吃了不少苦头。他十七岁后的人生完全没有她了,二人日渐分道扬镳。他此刻的表现是在策动她的恻隐之心,换得他希冀的回报。
“然后,宵儿想怎么办?”他好整以暇。
林清宵强行压下悸动,开口把心思一股脑儿倒出来:“我希望你帮我。不光是楚翘,还有那一日的楚门——我要知道覆灭的真相。”
林清烨道:“莫不是仇家所为?”
“不可能,”她矢口否认,“师父素来远离斗争。”
“那你想想,二十年间,楚门发生过怎么样的大事?”
她绞尽脑汁回溯记忆。
掌门楚略是她与师姐的师父,他与师母在四年前死于非命,是她亲手收的尸。再向前,师父始终坐镇楚门,坐姿都不曾变一个,被师姐揶揄作门神。
“你可知你入门的契机?”他温和地提醒道。
她彼时七岁,兄长清烨十四岁。除此之外,便是那九岁的活泼师姐。
“林家还在争权夺利,一点都不安生,父亲来过楚门,临终前决定将我们托付给师父。”
父亲死时,楚略伴在左右!
“月宫,”她脱口而出,“是月宫!”
“是了,月宫当时被正派人士围剿,奄奄一息,”林清烨记得很牢,慢慢道,“他们是要解救人质,便没有赶尽杀绝——该当杀之后快。”
她听出兄长的杀意,料到了后果。
这种姑息给了月宫机会,引发了第二次讨伐——而这是她不了解的部分。公子墨借着这股东风,名声大噪,一度被捧为大功臣。他能有今天,同月宫崛起密不可分。
月宫信仰月神,其典籍《月神书》上面写的是他们做活祭、食同类的脏器,还在活人身上试丹药,这是为神奉献,让凡世只留下有用的强者——他们是必要的邪恶。
那书配有逼真的插画,各种暴行被描绘得栩栩如生,令她几欲弃之。
“战乱、饥荒均有人彘的记载,人性之恶兴许是门高深的学问。月宫被群起而攻之,完全可以归咎于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林清烨道。
“是了。鹤州比试期间,不仅是林氏兄妹,国公府的少爷、大帮派的弟子、商贾的掌上明珠,他们都一个不落地抢来了,地位越高,他们越欢欣,可以试出那些人到底配不配。而且,他们形同死士,所有攻击都是不要命的,无畏无惧,使高手都难招架,遑论普通护卫……”
“阿兄,你在那里面被做了什么吗?我们有被他们试药吗?”她忐忑道。
“我们是诱来林家长辈的筹码,所以是被伺候着的,”他温和地给予安慰,转而阴晴不定道,“只是——
“那场景不太好,让我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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