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

作者:大醉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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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赌债


      ※一※

      听说亲爹把房子和银子——包括过两天卖掉自己能得的那些——一起输光的时候,杜耿觉得自己也活到头了,和娘一样。前年,娘就是听说爹输了钱要卖她才活活气死的。

      杜耿今年十三,跑进厨房,想拿菜刀学着《逆子传》里的旦角自刎,对着脖子比划半晌,到底没胆割下去,甚是自惭形秽,他一个堂堂男子汉,还不如人家大姑娘有气性。

      到了晚上,他却很高兴自己的胆不够大,因为爹回来以后告诉他,他的买主在几十里外的英雄镇,姓闻名晨,就是刚刚从良去开酒楼的那位老邻居。

      杜耿不想死了。他知道闻晨是个好人,虽然两家人几乎不往来,但好几年以前,闻晨在他爹酒醉痛打他娘的时候跳墙进来拦过他爹,否则娘可能来不及气死就被打死了。而且,因为偷偷去英雄镇看过一回《逆子传》,杜耿对那个镇子有不小的好感。

      三天之后,在房顶有好几个洞的新“家”里,杜耿包起仅有的一件换洗衣服,准备出发。他爹盘腿坐在用破木板和旧箱柜搭起的床上,叫儿子稍稍弯着腰侍立在床前,聆听最后的训话:“英雄镇是个杀人不偿命的去处,到了英雄镇乖觉些,你娘惯出来的刁蛮劲儿藏严实些,万一叫人宰了,我可没钱给你打官司。闻大姐傍上的是英雄镇头号枭雄,姓鲁,大名鼎鼎的不屈帮帮主。你我父子一场,今天都甭装傻,说句实话——

      “那鲁帮主(‘那方面’)的功夫也不寻常,闻大姐青楼出身,有的是(对付)男人的手段,也只勉强够用,除了她身边两个小的,还要个端正干净的男孩子给鲁大侠换换口味儿,所以才要买你。你卖了身就是鲁大侠的人,乖乖听话,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叫你学啥学得利索点,我丑话再说一遍,你叫人宰了,我也没钱去打官司。别他娘的拿眼睃拉我,不孝的东西,爱信不信,从今以后,你活着对我没用,死了倒能赔几两银子,叫你别找死是为了你好。”

      爹的胡子上沾着昨天的苞谷渣,绿色的鼻涕从他一只鼻孔里吊下来,再被吸回去;嗓子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像怀着老大仇怨。杜耿知道爹厌恶他,自从娘被气死,父子间便生出嫌隙,后来杜耿受了《逆子传》的鼓舞,壮着胆子顶嘴,被爹抄起门闩揍没了话,从此爹几乎就没搭理过他。

      可是今天爹说的不像假的。杜耿心里的庆幸都变作苦水。

      “滚吧。”爹把他推了个趔趄。杜耿抱着布包掉头跑了,他不想叫爹看见他发红的眼睛。

      爹骂骂咧咧地追上来。他自然要跟着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的银子还没到手。

      ※二※

      爹揣着银子离开以后,杜耿垂着脑袋,翻起眼睛悄悄地打量闻晨,手心的汗怎么蹭都蹭不干。他以前觉得闻晨又美艳又仁义,可是今天,娇媚的闻晨眼神犀利,特别像故事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精。

      杜耿从小吃不饱,个头还没开始蹿,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但爹说的那番话他都懂。他生在桃花镇,桃花镇里什么都有,他见过不少青楼里的男孩子,年纪和他差不多,穿着似男似女的艳色衫子,搽脂抹粉,白净媚气,看人的眼神十分古怪,遇见有钱的熟客光临,在门口就软绵绵地腻上去。

      杜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软得下去。软不下去的大概都死了吧。

      闻晨冲杜耿扬了扬那张按着红手印的卖身契:“知不知道我为何选中你?”

      杜耿肃立,弯腰,微微摇头。他的确不知道,他样子还算端正,但自觉算不上多好,何况为人十分不乖觉,用他爹的话说就是又倔又怂。

      闻晨见他不答,替他回答:“因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杜耿现在最恨的就是“懂事”这俩字,他一股热血冲到头顶心,小声说:“我不懂事。我恨我爹,我爹也恨我。”

      “可是你娘生前说过,你这孩子特别懂事,会照顾人。”闻晨叹了口气,“我有个朋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本来雇了个小兄弟照顾,前天那小兄弟家里遇到点事,做不下去了,急需来个新人补上。听说你爹要卖你,我才把你买过来。”

      杜耿的心脏突然狂跳,他感觉闻晨说的不像假话,他爹说的才像假话。

      闻晨笑嘻嘻地再次挥了挥他的卖身契:“现在你年纪小,心性不定,这东西我不能轻易还给你。但只要你照顾得好,将来长大了,我绝不拿它拘束你一辈子——只要你照顾得好,懂么?”

      杜耿用力点头,下巴撞着了脖子:“我明白,谢过……主人。”

      “以后你叫我闻大姐。”闻晨站起来对杜耿勾勾手指,“带你去看看我那个朋友。那位先生姓潘,别看他如今昏迷不醒,以前也是一位英雄人物,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伤成这样的。潘先生原本在我家住,最近我家人手不够用,送进不屈帮后院了。”

      杜耿听见“不屈帮”三个字,想起爹的训话,打了个寒战,冷汗瞬间湿透了整个后背,但闻晨不再言语,拽着他的袖子便出了门。

      ※三※

      杜耿在不屈帮的前两个晚上都没睡着,第三个晚上困倦难当,终于昏睡过去,第四天醒来发现一切照旧,才把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暂时吞回肚内,从此按照闻晨的吩咐,认真干活。

      ——每天煮三顿稀粥,一勺勺喂给潘先生;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替潘先生活动全身筋骨;随时更换被褥,随时翻身,每隔三天擦洗一次身体,换下的被褥衣物有其他人清洗,不归杜耿管。

      爹说的床上功夫很好的鲁大侠忙得很,从来不在此地久留。鲁大侠的公子鲁铁倒是常常久留。鲁铁长得比杜耿高,其实比杜耿还小一点,是潘先生的忘年交,经常过来帮杜耿做一些活动筋骨的活,他觉得自己练过武,比杜耿更明白怎么活动更好。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对潘先生说悄悄话,听说这是大夫的吩咐,大夫说这样子有希望把潘先生叫醒。

      鲁铁开始对杜耿称兄道弟之后,杜耿就再也不去想爹的那番训话了。渐渐地,他开始管这位鲁公子叫铁哥,甚至在心里和其他人一样,偷偷叫他“铁蛋”。

      娘的忌日还差七天时,杜耿攒够了胆子,求闻晨放他一天假,让他去娘坟前拜拜,他觉得爹不会去上坟,但还是怕遇上爹,所以要提前去。闻晨不但准假,还给他准备了一点菜肴和淡酒当贡品,铁蛋听说,也帮他弄了些纸钱。

      杜耿暗骂自己当初油蒙了心,居然不信这群好人,却去信他爹的鬼话。

      到了娘的坟前,他轻声对娘说,如果她在泉下一切安好尚有余力,就一求她保佑闻晨和鲁公子两位大恩人多得福报,二求那潘先生早日康复,第三才求娘保佑他自己日后平安顺遂。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最近的事,最后依依惜别,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不屈帮后门,应门的英雄一见他就满脸喜气:“你知道潘先生醒过来了么?今天上午的事儿,可把铁蛋给乐坏了哈哈哈!”

      杜耿呆住了,第一个升起的念头居然是……难道娘在天上应了他的请求?

      直到闻晨把他叫过去,赞赏他辛苦照料之功,将卖身契直接还给了他,承诺从此把他当雇工,按月给钱,让他继续照料潘子云直到完全康复,他才明白,原来他求娘保佑的所有事宜一眨眼便全都实现了。

      他终于哭了出来,因为他从这一刻开始相信,娘在天上过得特别安好,就算没变成神仙,起码也是神仙的亲信。否则怎么会如此灵验呢?

      ※四※

      杜耿以前常常想知道潘先生醒过来是什么样子,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醒着的潘先生声音很轻,言语很客气,但性子特别固执,他宁可自己吃力地活动筋骨,自己艰难地用勺子舀粥,也坚决不让别人服侍。杜耿一大早就被他客气地支出去,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闻晨自己还能干什么,他害怕闻晨觉得他不再有用了,打发他回家。回家的结局只能是被亲爹再卖一次。

      还好,闻晨想出一个新活儿——叫他去照顾一位新来的远客。她说,那是位年轻公子,现在受了伤,和一名武林高手住在一起,但堂堂武林高手,照顾病人自然不如杜耿精细。

      闻晨说话的时候嘴角好像有一丝儿笑,杜耿觉得自己多半是看错了,或者她是为了别的事才笑的。

      杜耿揣摩外伤之人的禁忌和武林高手的爱好,端着新拌的清淡小菜、两大碗粥和一堆新蒸的肉馒头走到闻晨说的那间房门口。他轻声叫门,听见“请进”两字才推门走进去,一边抬起左腿准备迈过门槛,一边往屋里扫了一眼。然后,他站在地上的右腿情不自禁地软了,正抬起来迈步的左腿也情不自禁地低了,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向前倒去。

      其实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知道床上面朝里躺了一个赤着上身、皮肤白得好像能发光的人,白皙的身体上有几处狰狞的伤口,似乎还有一些水渍,而另一个穿着衣服的人与那人贴得很近,近到桃花镇出身的杜耿相信自己看见的定是不该看的东西,至于刚才的“请进”,无疑是听错了。

      他从小熟知太多打扰到江湖豪杰的“好事”,被当成蚂蚁一般捏死的故事。听故事的时候,他以为换成自己能跑得足够快,今天他才明白原来这两条腿这么不中用。

      就在托盘里的早饭即将散落满地的时候,他忽然感觉面前拂过微风,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肩,止住他跌倒,另一只手接过托盘,兜住正在洒的粥和正在掉出海碗的肉馒头,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本该狼藉不堪的地面干干净净,就连已经洒出来的几滴粥也被托盘及时接住了。

      杜耿想:“这是那位武林高手。”他紧张地抬起头,发现这位高手和不屈帮的英雄好汉们很不同,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整洁短打,不魁梧也不威猛,甚至超乎寻常地俊美,但他身上的气势让自幼胆怯的杜耿不敢多看。

      高手温和地问:“你是闻姑娘新雇的那个杜小哥?”

      杜耿低着头不敢再抬:“小人是。”

      “多谢,你这孩子挺能干,把潘先生照顾得不错。”高手说话的时候动作也没有停下,杜耿用余光看见,他转身到水盆前洗洗手,从一个小盒里挖出药膏,继续涂抹在床上那人背后的伤口上。那人呼吸不太平稳,身上遍布着许多冷汗,好像很疼的样子,高手看上去却半点都不温柔,看来床上躺着的就是闻晨叫杜耿来照顾的人,而那位高手果然也不够精细。

      杜耿怀疑自己的脸已经红成猪肝色,他完全想不通刚才自己是怎么误会的。此时此刻,他好像应该上去帮忙,可是他又怕上前一步高手就发现他的脸色有异。那闪电般的身手委实吓住了他。

      这时候外面有人喊:“秦二门主,你们尺素门的人催你过去,说有事商量。”

      高手对着窗户回答:“等会,马上。”他很快将药膏抹完,在水盆里洗净手,用手背试试床上那人的额头,顺便又拍了一下那人的脸,然后掰开那人可怜兮兮地勾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单手抓起两个肉馒头边咬边离开了。

      高手一出门,杜耿感觉自己喘气都比刚才顺畅,他稍微抬起头,斜着眼睛往床上看。

      床上躺着的是个非常年少的男子。他身上裹着许多白色的布条,背后有一条很惨烈的伤露在外面,渗出的血混在棕黑色的药膏里。杜耿不敢多看那条伤口,却忍不住看他没受伤的地方,实在是……像凝好的豆花,像煮熟的蛋清,杜耿没吃早饭,竟然看得吞了吞口水。

      那人陷在厚厚的几层褥子里,不枕枕头,枕着一条叠起来的被子,下半身盖着另一条被,怀里抱着第三条。所有被子都是缎面的,他好像天生应该躺在这种舒适的地方。

      所谓绮罗丛中生养,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吧?

      杜耿心里的畏惧不知不觉又散去几分,他整个脖子都直起来了,还稍微踮起脚,去看那人的侧脸。

      那人和刚才的高手一样,俊到杜耿见所未见,不过俊的风格很不相似,是一种能叫人心里变得很软的俊法。他的眉头虽然微微皱着,其实并没出过声,但杜耿一点都不觉得他有什么坚毅硬朗之感,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很委屈的样子。

      杜耿明白刚才那位不够温柔的高手为什么要拍一下这人的脸了,现在他自己也很想拍拍,就像很多大人看见长相招人怜爱的小儿时一般。即使眼前这人看起来比他还要大上几岁。

      杜耿没胆大包天到当真去拍别人的脸,他只是胆敢小声说话了:“公子身上不方便,小人来……服侍你用饭?”

      “多谢,不必了,我稍等会。”这位公子的脸半埋在松软的被里,所以声音听起来好像也委委屈屈的,“你吃没吃?二门主午饭之前回不来了,你可以吃他那份。”

      杜耿不知为什么竟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饿了,撒谎说:“小人吃过了。”

      这位公子便不再言语,又过了一会,好像伤势缓下去了,才试着坐起身,说道:“我又不是官员,你别自称小人。”

      “小人……我,我明白。”杜耿脸上发烧,走到床边想扶又不敢扶,总担心自己的手指会把这位公子的皮肤蹭破。

      公子没费多大力气就坐起来,披上一件宽松的绸衣,自去洗漱,又指着倒扣在旁边矮柜上的一个小桌道:“杜小哥,劳烦你帮我拿来放在床上,多谢。”

      杜耿慌忙道:“不敢,不敢,折煞小人。”他放好小桌,把粥和肉馒头摆上去。粥已经从烫的变成了温的,但米香扑鼻,杜耿接连吞了几次口水,肚子十分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公子回到(床边),一边吃一边道:“你再吃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长辈都说,这个年纪一定要多吃,吃得多才长得高。”他的吃相斯斯文文,右手用筷子夹着肉馒头小口地咬,左手用勺子舀粥,杜耿本来已经伸手去抓肉馒头,见状脸上直发烧,拿起筷子插在馒头上,躲在角落里,尽量小口地吃着。

      “过来坐。”公子暂时放下勺子,伸出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指着床边道,“和你打听点事——你平时都是怎么照顾潘先生的,他现在能吃些什么?”

      公子没有刻意使用亲切的语气,但神情绝不是一般人看仆从之辈的神情。在他温和而清澈的目光下,杜耿心中的畏惧渐渐消解,磕磕绊绊地开始回答他的问题。等到一顿饭吃完以后,他在这位公子面前已经能够很流畅地长篇大论了。除了以前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小兄弟,他第一回在外人面前放松得这么快。

      吃完以后,他收拾碗筷去厨房,发现闻晨就坐在厨房里,一边看着他洗碗,一边问他那屋里的情形。杜耿用眼角瞥见闻晨脸上诡异的笑容,心里害怕,把事情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连一开始的误会都没敢隐瞒,又极力称赞高手大人大量、公子平易近人。

      闻晨笑呵呵地说:“那正好,你以后就负责给潘先生和季公子做饭、送饭吧。”

      ※五※

      杜耿喜欢英雄镇,喜欢不屈帮,喜欢大家对他照料潘先生之功的认可,更喜欢季公子。

      闻晨虽好,他终究有些畏惧,潘先生虽好,却因为话少叫他不敢亲近,铁哥虽好,毕竟只是个孩子。只有这季公子,和他说笑的时候像个平辈人,出言指点他的时候像个兄长,有空教他认些简单的字的时候又像个真正的老师。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人?

      杜耿恨不能一辈子跟着他,但又知道自己没资格追随他,杜耿见过的富豪没一个及得上他的儒雅,见过的书生没一个及得上他的贵气,而一个既读过很多书又有很多钱的人,出身一定尊贵得难以想象。

      每每想到总有一天季先生要离开,自己莫说跟随,连一直留在不屈帮都难,杜耿就觉得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他只能努力把每天的粥熬得更好喝一点,希望自己不要早早被人嫌弃。

      近来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坦了,杜耿从小到大没交过这么好的运气,最初的庆幸过去,就越来越患得患失胆战心惊。虽然无人管束,他也不敢轻易离开不屈帮,至多在后门外方圆五丈之内闲逛。他总担心去远了再回来,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即使他知道这想法没什么道理。

      连那位写《逆子传》的何先生又出了新戏,他也不敢去看,只敢蹲在僻静的墙根底下,想着刚才路过的人如何夸赞旦角的嗓子和何先生的才气,心中羡慕。

      也不知过去多久,地上忽然有两团黑影逼近,杜耿诧异地抬起头,一左一右凑过来的两条彪形大汉让他惊骇地跳了起来,他才把嘴张开一半,就被一只臭烘烘的手合上下巴捂住嘴,紧接着双脚离地,被那人抓起来提走了。

      到了镇子边缘的僻静处,大汉的手从嘴上松开的时候,杜耿几乎背过气去,呛咳不止,提着他的那个大汉没说话,另一个鹰钩鼻子大汉狠狠地说:“你手头多少银子?交出来,只要有一两以上,我们不为难你。”

      杜耿不能自抑地哆嗦着问:“你们是谁?”

      “讨债的,你爹欠我雇主十两赌债不还。”

      讨赌债的……天下讨赌债的,都是杜耿的杀母仇家。杜耿的哆嗦不知不觉停下了,他活到十三岁,一直瞻前顾后,怂得自个儿都看不起自个儿,唯有赌鬼和债主面前他不想怂,要是在仇家面前也犯怂,他还怎么把自己当人看?他恶狠狠地盯着两个大汉:“我一文没有,谁欠你主子的钱,你们两条走狗就找谁……”

      突然,他右脸一疼,脑袋发昏,恢复神志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地上,左半边身体钝疼难耐,这才明白自己被人一巴掌扇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刻意冷笑着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英雄镇绑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嗬,给鲁瘸子当几天狗就自以为气派了?”鹰钩鼻子的脸特别狰狞,“少废话,既然你一文没有,那就抱歉了,我们得带一件你身上的东西回去给你爹瞧瞧。——小子,要是十根指头得少一根,你选哪根?”

      杜耿嘶吼一声,像狗一样扑上去撕咬鹰钩鼻子的肚子。

      其实他没打过架,也不知道怎么打。而鹰钩鼻子显然是个行家,他哈哈大笑,踢狗似的踢中了他的肚子,趁他缩成团在地上抽搐,一只手拎起他的左手小指,另一只手攥住左手其他手指,将他提到只有脚尖能着地的位置:“就这根没用的吧,他爹不还钱再切别的。”

      另一条沉默的大汉拔出了砍刀——屠户切骨头用的那种。

      杜耿怀疑左手的骨头已经被攥碎了,右手努力往背后打,却一直都打在空处,腿脚也使不上力气。他绝望地想:“我就要变成缺一根指头的人了。不知道季公子会不会嫌弃……”他才刚想到这里,只听抓住他的鹰钩鼻子闷哼一声,紧接着左手被人攥紧的疼痛消失,有人从他后面单臂托住了他的背。

      手持砍刀的大汉冲到他面前,而背后的人只是用另一只手抓住他左边的小腿,往前一戳。他的脚底戳在大汉的腿骨上,大汉神奇地扑地便倒。

      杜耿被人抱着退开十几步,轻轻放在一边,他侧头去瞧,猛地瞪大了眼睛,刚才救他的人,居然是季公子。

      他以前竟然不知道,季公子也是武林中人,而且是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空手撂倒手持砍刀大汉的绝世高人。世上还有季公子不会的事么?

      季公子旁边还有一个人,是铁蛋。季公子很认真地问铁蛋:“按照你们的帮规,这两个人该如何处置?”

      铁蛋愤然回答:“太他奶奶的嚣张了,在我们的地盘上绑走我们的人,还差点砍掉一根手指头!要是不砍掉他们一人一只手,我们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季公子沉吟道:“手被砍掉有碍观瞻,还容易失血过多而亡,不然只废掉他们一只手,别砍了。”

      铁蛋说:“也行啊。”

      手持砍刀的大汉闻言爬起身,双手握住砍刀扑过来,季公子拔出佩剑正面迎上,杜耿明明坚信无所不能的季公子随便动一下手就能收拾这个杂碎,依然忍不住闭上眼睛,听见远处传来锵的一声才重新睁开。

      他看见之前手持砍刀的大汉蹲在地上,痛苦地捧着鲜血淋漓的右腕,手里的砍刀没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刚才杜耿听见的,显然就是砍刀落地的声音。

      话比较多的那个鹰钩鼻子身上没带刀,没有试着反抗,他转瞬间收敛了凶横泼皮,换上一副愁眉苦脸:“我们也是受人所托,身不由己,求少侠手下留情,留下我这只吃饭的家伙。大家都是江湖人,何苦下此重手。”他不长的脖子几乎收进领口,畏畏缩缩,徒劳地把右手背到身后,满脸都是哀求之色。

      “你说得很有道理。”季公子突然间出剑深深刺进他的左腕,拔剑退后几步,继续说,“但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不废了你,不屈帮会很没面子的。”

      “哎,不行!”铁蛋着急了,“你得废他右手,废左手有啥用?”

      季公子道:“他左手虎口的茧比右手厚很多,刚才他故意假装害怕,把右手背到身后,是为了让我误解。”

      大汉疼得站立不稳,恶毒地盯着季公子说:“好,好眼力,我记住你了。”

      季公子盯着染血的剑尖,慢吞吞地道:“你不要引诱我斩草除根。英雄镇正好有焚尸灭迹之处,十分方便。”

      杜耿觉得季公子这句威胁并不可怕,任何威胁从季公子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都不可怕,他若非心软,刚才不就直接砍掉这两人的手了吗?但是大汉听了季公子的话,竟然脸色发青,撕开衣摆扎住流血的伤口,和他的同伴一起跑了。

      季公子气定神闲地擦净剑上的血,收剑回鞘,将左手塞回吊在肩上的布带里,和铁蛋一起送杜耿原路返回不屈帮。他叫杜耿仔细洗净脸、坐在椅子上,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盒,拔开塞子挖出一些,用指尖轻轻涂抹遍杜耿肿胀的右脸。他说:“别的跌打药等会叫闻姑娘拿给你,我这个药消肿特别快,适合用在脸上。”

      季公子的指尖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但想到他其实是个武林高手,杜耿就明白缘故了。他的手劲非常温柔,温柔得几乎有些痒痒。杜耿觉得脸上清凉,不复酸胀,眼睛却特别地酸胀。娘死以后,他就没见过对自己这么温柔的人。季公子抽回手的时候,杜耿已经忍耐不住,他只能靠在椅背上仰起脸,用袖子捂住眼睛,生怕流下的泪水冲走脸上的药膏。

      季公子温柔地说:“别哭,最近你尽量不要单独出门就能确保无虞,据我所知,桃花镇的江湖势力底子都不够硬,不敢随便在英雄镇闹事。”

      杜耿的眼泪流得更快,他怯怯地开口,从他爹被一群赌鬼设局染上赌瘾说起,到家财耗空,再到他娘听说丈夫要卖她被活活气死,再再到如今连房子和自己都被卖了出去……最后说出了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真心话:“我小的时候,我爹还没这些毛病,对我其实挺好的,我……我怕那些人回去之后拿他出气,把他打死……季公子,你能不能救救他,借小人一点钱帮他还债?我拿工钱慢慢还你,五两,我帮他还一半就行,不能就算了,我……”

      杜耿知道做人不能得寸进尺,得寸进尺叫人生厌,爹虽然不教他,娘还是明事理的。但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恨他爹,恨不得他爹的两条腿都被打断,永远出不了门赌不了钱才好。但他也真的害怕他爹会死。

      季公子沉默了片刻,杜耿心中打鼓,几乎想要跪下去谢罪,但是季公子先一步站起来说:“他的赌瘾还没治好,你若是帮他还债,他有可能再输更多,反而害了他。你等会,我帮你问问别人。”

      杜耿坐在靠椅上,仰着头,傻傻看着季公子的背影,觉得传说故事里下凡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过了至少一刻的工夫,季公子才回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闻晨,杜耿吓得立刻跳起来站好。

      闻晨笑着说:“秦二门主答应帮你了,托他们尺素门的关系,过几天把你爹送去卢龙城给人做工,攒钱还债。他们会看紧你爹,不让他有空逃出去赌。快来谢谢季小哥,要不是他,秦二门主那等人物才懒得管一个老赌鬼。”

      杜耿要跪,闻晨提着他的领子道:“不许跪,季小哥不爱看人下跪,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么。”

      这句话叫杜耿大为羞惭,正不知道说什么好,闻晨妩媚的脸突然一板,“——杜耿,我叫你爹每隔三个月来这里看你一眼。你要是真想救他,以后他每次来看你,你不但不能给他钱,还得管他要钱,就说这里过得不易,人人都欺负你,不使些钱孝敬别人,根本活不下去。”

      杜耿瞠目结舌:“他……他不会给我的。”

      季公子却看着闻晨赞道:“闻姑娘说得甚是。要断赌瘾,唯有先断了他所有的后路,才有成功的机会。”

      杜耿听到季公子的称赞,立刻用力点头。季公子说对的自然对。

      闻晨叹了口气:“要是他一文钱都不肯给,你以后尽量少搭理他吧,大不了等他老得走不动路了再出力养个老。这种气死老婆又卖儿子的老赌鬼,恐怕是真改不过来啦。”

      ※六※

      三个月以后,杜耿被卖以来头一回和亲爹见面。

      爹喝一杯茶就走了。杜耿谢过闻大姐,又去和季公子、秦二门主道别。潘先生的身体已经好转,但永平府的良医多是外伤高手,季公子和秦二门主准备带潘先生去家乡,请更擅长调理身体的名医给他看看,离别的日子就在明天。

      季公子问杜耿:“你跟你爹和好了么?”

      杜耿垂着头说:“不知道。我爹听见我要钱,恶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却把他身边的钱都给我了,一共一百三十文。其实……其实……”杜耿觉得自己不孝至极,狭隘至极,但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让季公子知道自己的心思,“其实我有点恨他,恨他最后还是要给我钱,叫我既不能彻彻底底地恨他,又不能彻彻底底地不恨。我、我真的……真不是东西。”

      季公子温柔地道:“这是人之常情。你有胆量说出来,更见得是个老实孩子。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杜耿道:“厨房的师傅说我做活很利索,学东西也快,答应把我留在这里,给他当徒弟。”

      “一步步学下去,以后当个大师傅?”

      “嗯。我想多学一些菜式,将来可以到闻大姐的店里帮忙,或者收集一些适合江湖中人的菜,平时适合吃什么,受了外伤适合吃什么,少年人怎么吃长得高,壮年人怎么吃力气大,应该都不一样吧,我做得好一点,以后不屈帮的英雄们就不会撵我走了。”

      他忍不住想象,将来有一天季公子又来永平府做客,吃到一桌菜称赞不已,然后他出来告诉季公子,这些都是他的手艺。他准备把这当成自己的志向。

      “你对收集菜式有兴趣?”季公子似乎有些愉快,“我读过一个江湖中人编的菜谱,有几道爱吃的做法还记得,你等我给你写下来。反正你现在认得不少字。”

      他找来纸和墨,站在桌边倒水研墨,杜耿羡慕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在卢龙城里偶然看过一眼的县令大人都不如季公子风度儒雅。杜耿问:“那位江湖中人,厨艺很好?是一位博学的前辈吗?”

      季公子停顿片刻:“厨艺很好,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现在……已经不知所踪。”

      杜耿眨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季公子一口气写下五道菜的做法,杜耿在旁边看着,发现自己都没听说过。他以为季公子不想多说那个大坏蛋的故事,但季公子却放下笔,悠悠地说:“从前有个小镇里,出了一个很毒的恶人。是你最恨的那种——□□中人,靠替人催赌债为生,前后至少打死过两个欠债的赌徒,更可恶的是,还把另一个赌徒无辜的母亲掳走,关在山里活活饿死。这人十分嚣张,沾上人命之后居然放话说,‘若是打死的人太多,钱便讨不回来了,但若是一个都不打死,挨打的人岂不都有恃无恐?可见偶尔打死一两个冥顽不灵之人也是好事。’

      “那小镇里恰好还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厨子,厨子无意间看见了那个被活活饿死的老妇人的尸体,见她骨瘦如柴几无人形,心中大怒,有一回真凶路过他的饭馆后门,正好四下无人,他就悄悄地把真凶杀死了。”

      杜耿小声问:“厨子就是编菜谱的这个人?”他心中困惑,这岂非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

      季公子点了点头:“杀人之后,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眼看有人转过街角就能瞧见这边的情形。此地的住户不多,他很难脱开干系。好在当时饭馆的厨房里没有别人,他就把尸体拖进厨房藏了起来。街上虽然留有血迹,却不要紧,因为他经常在那里杀鸡杀鹅,原本就是满地的血。

      “不过,小镇上人多口杂,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弄走,还是很困难的。说出来你可不要害怕,厨子干脆在厨房里,把尸体细细地剔骨切肉,准备将骨头混在猪骨头里扔掉,肉分批扔到荒野中去。

      “那天夜里,他先切了尸体上半身的肉,用布包好,还没来得及切下半身,突然听见外面有声响,他就先把下半身藏在柜子里,出去查看。谁知那是两个饿得发慌的小乞儿声东击西的策略,他一走,小乞儿的同伙就潜入厨房翻箱倒柜找吃的,一拉开柜子,恰好看见尸体的两条腿。小乞儿吓得当场喊出来。很快,饭馆卖人肉的故事就在附近传开了。”

      杜耿对分尸的手段有些惧怕,但想到死的是个替人催债的恶棍,又觉得那厨子太冤:“他解释不清楚吗?”

      季公子道:“死者是为一个很有势力的债主做事,那个债主认为厨子让他十分丢脸,想要厨子的命,派人到处抓他,他根本没法站出来说话,只能逃命。其实就算他能站出来,也没人敢去他开的饭馆了,即使卖的不是人肉,你敢去吃一个在厨房里用菜刀分过尸的厨子做的菜么?”

      杜耿很不情愿地承认:“不敢,但是他好冤枉。他不知所踪,是不是被那个债主给害了?”

      “不是。他流落江湖,又没有钱,很快走投无路,恰好碰到有人雇凶杀人,就接了这桩生意。他最开始只是想救一时之急,第一次杀的也是个该死之人,但杀手这行来钱太快,他遭人非议无处辩解,抑郁之下又经常一掷千金,或买醉、或豪赌,很快就收不住手了,为了钱杀过不止一个无辜之人,最后还投靠了一个……”季公子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为何,杜耿觉得他的笑神秘而遥远,藏着几十层深意,而他一层也揭不开,“一个更大的坏蛋。投靠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求那个大坏蛋把追杀他的债主的势力打垮,亲手杀死那债主报仇。只是做坏蛋终究不久长,所以他最后落得个不知所踪的结局。只留下他编写的菜谱,我还收着。”

      杜耿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季公子拍拍他的肩:“天下有的人很好,有的人很坏,有的人既不好又不坏,还有人既很好,又很坏,就像那位大厨一样。——或许也像你爹一样,早年对你好,后来对你坏,现在虽然坏,又并非一无是处。你不要总去想这些,有空多做点你喜欢的事、你觉得有用的事,自己过得好才最实在。”

      杜耿乱成一团的心里闪过一线光明,他说不清这种感觉,也并非被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全然打开了心结,大概只是看到了打开心结的希望。他由衷地说:“谢谢季公子,我慢慢来,一定会想开的。”

      门是开着的,有人从门外走进来,杜耿回头,发现一个是铁蛋,一个是秦二门主。他依然有点怕秦二门主,不免局促。

      铁蛋坐到他旁边,随手把他按在椅子上,秦二门主坐到季公子旁边,说道:“原来王贵铜当年真没做人肉包子啊?”

      “当然没做。要是一开始他就做过人肉包子,怎么可能进眠星院。”季公子说。

      杜耿小声问铁蛋:“眠星院是啥?”

      铁蛋笑着大声回答:“眠星院就是养季千金的地方!——嘿,季千金,你说对不对?”

      杜耿看看季公子,好像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外号的来由。他忽然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发烧,连脖子都遭到波及。

      虽然他始终都没想通自己的脸是怎么红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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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写了小秦的粉丝,这次补个小季的233
    下篇文见!当然如果忽然有思路,俺还会写这篇文的番外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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