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

作者:大醉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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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我口渴


      番外:《我口渴》

      (事发季秦二人从洗心岛归来之后)

      史弘达解完了手,想要回到栖雁山庄后山的小凉亭里,和他的两名小友继续作诗。

      解手的时候,他的手扶在下面,神却早已游荡在四周的山峦之间。孤峰陡峭,有如剑指苍穹,山风鸣啸,有如剑起龙吟,史弘达深感此地剑气纵横,和尺素门的赫赫侠名相得益彰。想到种种千古流传的侠客事迹,他心中诗意汹涌澎湃酣畅淋漓绵延不绝哗哗作响,决心写一首一气呵成气势恢宏的排律。

      他念叨着解手中偶得的佳句,为一二字词反复推敲斟酌,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凉亭比他解手的时候看上去更加遥远,原来他沉浸在诗情当中,进入遗物忘形之境,不慎走错了方向。

      史弘达不大识路,愁眉苦脸地转身回去,没走多远,又发现脚下的路分岔了,两条路一个通向凉亭左边,一个通向凉亭右边,也不知道哪个才是来时的路。他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扯住衣襟下摆弯下腰去,揪起三根草叶,给自己卜了一卦。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左边的那条路。

      这一回,他一边走,一边侧头看那座凉亭,走了好半天,凉亭依旧默不作声地隐藏在树木背后,既没有变得更近,也没有变得更远。

      如果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此刻应该已经回到了凉亭里,史弘达终于确定自己刚才那一卦不幸算错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准备转身回去,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停住脚步,忽然听见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含着痛苦的喘息声。

      莫非有人受伤了?是尺素门中的江湖好汉吗?史弘达的心脏砰砰乱跳,把刚才的佳句抛诸脑后,沿路继续往前走,不久就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身材颀长匀称,一身短打,背对史弘达站立,深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衬得腰身细而有力。旁边的树上栓了一个绳结,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抓着绳结,手肘弯曲,正努力地把自己吊上去。史弘达大惊失色,心想此人定是一位武林高手,连投缳自尽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如此令人羡慕的高手,怎会突然要寻短见?史弘达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劝说那人不要轻易抛弃大好人生。但就在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多心了。

      那人把自己吊上去以后,就放松手臂下来,再吊,再下来……完全没有把脑袋钻进绳结里的打算。原来他只是在练臂力。

      那人的喘息剧烈,偶尔还夹杂着几声轻微的痛哼,背后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史弘达远远看去,感觉那不过是个少年,如此艰辛还要继续练习,说不定是犯错挨罚了。

      那人的背影很好看,声音也很悦耳,史弘达旁观了一会儿,心中十分不忍,决心上前问路,让那人有借口休息片刻。可是,还没等他迈出步子,那人突然放开绳结,身体一歪,整个人侧倒在了旁边一张铺着几层棉垫的矮榻上。史弘达眼大漏神,直到那人躺倒下去,才发现了那张矮榻。

      史弘达听过的故事里,武林高手们不是横空出世纵横无敌,就是千锤百炼终成宗师,这等在山中练武还要搬个矮榻以供休息的奇人他却是闻所未闻,由不得他不仔细观察。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奇人转过身来露出脸,果然是一名十分秀美的少年,比刚才史弘达看着他背影时的想象还要好看数倍,也更加年轻,好像才不过十六七岁,如果史弘达没见过他刚才练武的样子,一定会以为他出身富贵,正在念书。

      少年把脸上的汗水都蹭在垫子上,翻身仰面而卧,躺着伸了个懒腰,然后高声道:“二门主,我口渴!”

      史弘达张大了嘴,他虽然不懂多少江湖事,也知道“二门主”就是尺素门的著名高手秦颂风,县里但凡和江湖有点关联的人,对此人的剑法、人品无不敬佩万分。何人有资格支使这位二门主?

      没过多久,一个瘦削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利落地落在榻边,史弘达看得眼花缭乱,意识到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轻功高手秦颂风。史弘达从这里只能看见秦颂风的背影,秦颂风手中拿着一片卷成锥状的硕大树叶,叶子里盛着清水,也许是刚刚从山间溪流里舀来的。

      少年躺着伸出一只手,秦颂风拉了他一把,少年顺势坐起,接过树叶,斯斯文文地小口喝水,没有说谢谢,却说了句“乖”。

      秦颂风笑道:“指名道姓管我要,看我好欺负?”

      少年停止了喝水,抬眼道:“我叫的是二门主,哪里指名道姓了,你再冤枉人,下次我就真喊秦颂风了。”

      秦颂风一点也没生气,拍拍少年的左胳膊问:“感觉怎么样?”

      “还是有点疼。”少年语气很正常,但史弘达莫名觉得他有点孩童故意向大人诉苦的意味,“好久没活动,估计还得再来几天。”

      “那你继续,我先走了。”秦颂风施展轻功,轻飘飘地跃起,迅速消失在远处的林中。

      少年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笑道:“我渴了再叫你!”

      远处抛来一颗石子,但它在距离少年还很遥远的时候就落地了。

      少年喝完水,对那片湿淋淋的叶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将叶子放在榻上,站起来活动一番筋骨,伸出左手又要去抓那绳结,然后他忽然眨眨眼睛,回头对着史弘达藏身的树后道:“那位,你怎么一直站在那不动,有事吗?”

      史弘达暗暗赞叹尺素门高手听力非凡,从树后现身,远远一揖,正要自报姓名,前方的少年却站得严肃了几分,诧异道:“史举人?”

      本县文风不盛,举人罕见,史弘达并不奇怪少年认得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史弘达,这位……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走过来,十分郑重地抱拳施礼道:“在下姓季名舒流,勉强认得几个字,在尺素门为一些年幼孩童启蒙。先生和在下从前的两个学生认识吧。”

      史弘达惊喜道:“原来那位季先生就是你!”

      他对尺素门这位季先生已经好奇良久。

      去年,两名弃武从文的尺素门少年弟子双双考中秀才,教出他们的老师却是一位没有功名在身的江湖人物季舒流,震惊了县里许多以教书谋生的读书人。多数人,尤其是自家学生没考中的那些,觉得这姓季的必定不学无术,纯属走了狗屎运才侥幸教出两个好学生。

      史弘达对此不以为然——那些秀才年年为县学考试发愁不已,揣着一个末流的功名沾沾自喜,岂能明白江湖中人的志向?

      单看这季先生刚才对二门主秦颂风的态度,便可见此人即使在雇主面前也是不拘小节、狂放洒脱,难得那位秦大侠胸襟广阔,方能与这等高人结为挚友。

      想到这里,史弘达热情地邀请季舒流一同回去作诗。

      季舒流连忙道:“在下实不会作诗,不敢献丑。”

      史弘达摇头:“先生不要自谦,先生既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教出两名秀才,自然学识不凡。”

      季舒流笑道:“哪里,其实我没教过什么,只是教他们认个字而已,剩下的全靠学生自行努力。”

      “怎么可能,”史弘达道,“先生两位高徒也和我提过,贵门的学生大都顽皮,不听管教,在山下屡次被学堂赶回家,都是季先生学识渊博、教学有方,才能镇住一群顽童。”

      “先生有所不知,”季舒流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不学无术,只会打架。平时教课我也不做别的,只往门口一站,看着他们念书,他们打不过我,又逃不出去,只好专心念书了。”

      史弘达大笑:“和季先生相识,有两事惊奇,一惊季先生如此诙谐,二惊季先生如此年轻有为,怕是与你两位高徒年纪相仿?”

      季舒流的神情一敛,瞬间显得老成了许多:“先生说笑了,哪有那般年小。”他开怀而笑,那层老成瞬间又不知去向。

      史弘达疑惑地看了他两眼,终于没再打探他的年纪,转而问道:“刚才先生在那个绳结上练武,是什么独门秘法么?”

      季舒流道:“只是个很笨的法子,我前几个月左臂受伤,很久不曾活动,最近伤愈,左手总是使不上劲,才去练练力气。”

      “实在不易,阁下文武双全,想来所经辛苦数倍于我等。”史弘达长叹一声,自然不知这位季先生又娇气又懒惰,偏偏剑法不赖,尺素门中很多知晓内情的人都羡慕不已。

      季舒流微笑:“哪里,无论文武,我都只是学来好玩的。”

      史弘达思索片刻,继续诚恳地邀请:“在下真的很想知道季先生诗作的风格……”话说到一半,季舒流忽然向远处招手,他回身去看,才发现那两位小友见他迟迟不还,已经找了过来。

      一见季舒流,两个少年满脸欢喜地上前问候老师身体,然后一同起哄,请老师随他们一起去凉亭,点评一下他们今日的诗作。

      季舒流还想推脱,两个少年身手便拉,季舒流无奈地摇摇头,任由他们拖了去。在两个学生的映衬之下,史弘达忽然感觉季舒流比刚才看上去年长了很多,就像一个对顽皮子弟毫无办法的慈爱长辈,不由惊叹于江湖奇人的千变万化。

      四个人一起回到凉亭里吟诗,季舒流不肯点评学生们的诗句,但迫于无奈,最终还是跟着作了几首。史弘达觉得他的诗句风格略带奇诡,却又有种淡淡的洒脱,果然是剑法高手,非比寻常。

      转眼间就到了午饭的时候,两个少年和门中人商量,把待客的酒菜都端到凉亭里。觥筹交错间,季舒流自称近期受过伤,滴酒不沾,只喝清水。

      史弘达悄悄观察着季舒流,发现他有意回避那些发物,而且端碗的左手微颤,的确是有伤在身的模样,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季兄可是行走江湖受的伤?……说实话,你们江湖中人,是不是个个手上都有几条人命?”

      两个少年嘿嘿地笑而不语,季舒流的表情无辜得好像已经只剩十二岁:“先生说笑了,我胆小得很,从不惹是生非,怎会杀人。”

      史弘达自然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被他杀的都“不是人”,但心里也将信将疑,一时觉得季舒流是在哄骗外行,一时又觉得季舒流实在不像杀过人的模样。

      这顿饭边聊边吃,吃完下午已经过半,季舒流和两个学生一起将史弘达送下山去。直到临别的时候,史弘达心中还是转着那个念头:“季兄到底杀没杀过人?”

      他大概很难得到一个能说服他自己的答案了。

      下了山,沿着大路进入城门,回到家中,史弘达因为与武林高手不期而遇而异常激动的心绪依然没有平复,他甚至忍不住对自己的母亲讲起他与一位剑侠一起作诗的经历。

      他说得眉飞色舞,母亲听得直骂:“没正经的,从小听故事走火入魔,长大还没治好。”她转头对着儿媳道,“瞧瞧你这夫君,可得看好了他,不然说不准哪天,就抛下你,去山里拜师学艺了。”

      儿媳低着头,捂嘴微笑。

      到了晚上,史弘达和妻子回到自己的卧室,妻子才悄声问:“那位少侠作了什么诗,你还记得吗?”

      史弘达早知她要问,把白天录下的诗句拿出来凑到灯下与妻子并肩观看。他的妻子靠坐在他身边,看完那些诗句,与他研讨良久,又满心好奇地打听那位少侠的形容举止。

      妻子还年少,眉梢眼角全是好奇,显得傻楞楞的,史弘达知道,自己日间一定也和她一样,显得傻楞楞的。

      但是他觉得无所谓,他喜欢这样傻楞楞不沾俗务的时光,喜欢有一个和他犯傻犯得十分投缘的亲密之人相伴。

      妻子见他发呆,含笑戳了一下他的肋骨,故意道:“我口渴,你去把那边的茶水给我倒一点。”

      史弘达很知情趣,不是那种威风八面的大男人,于是乖乖去为妻子倒了一杯茶。就在端起茶杯走向妻子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季舒流理直气壮地向秦颂风要水的模样。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

      史弘达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番外:《同一个理由》

      *
      我的家,和别人的家不一样。
      人家的爹爹为女儿操心,我家的女儿为爹爹操心。
      人家的娘亲去世前叮嘱爹爹照顾好女儿,我家的娘亲去世前叮嘱我照顾好爹爹。
      人家的爹爹当侠盗劫富济贫,济得自己家越来越富了,名声越来越好了,我家的爹爹当侠盗劫富济贫,济得自己家越来越穷了,名声越来越差了。
      娘亲生前说爹爹是个傻子,别人家的爹爹做坏事不留名,做好事才留名,我家的爹爹做好事不留名,做坏事却留名。

      *
      爹爹对我说他闯大祸了,哭着求我原谅他。
      他偷了一个吝啬鬼的东西,不小心将失主活活气死。他想把东西还给吝啬鬼的家人,但是东西已经卖掉,卖的钱也蒙面送给生病的王老伯了,一两银子都没剩下。
      爹爹说他只好出趟远门,把卖掉的东西再偷回来,还回去。
      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

      *
      那个传言……千万不要是真的。

      *
      天罚派真的杀死了我爹爹。
      天罚派不认识那个死掉的人,但是他们认为爹爹该死,他们要行侠仗义。他们根本不相信爹爹做过好事,只因为爹爹从没留下过名字。
      听说天罚派很公正,很侠义。
      可我爹爹才不该死。

      *
      我要给爹爹报仇。
      爹爹特别疼我,只要他在家,做饭刷碗扫地洗衣都是他的活,他总以为我还三岁呢。
      早知道他死得这么早,我应该早点告诉他,我已经比三岁大很多很多了。
      早知道……

      *
      我现在什么都不会,这样子是报不了仇的。去投奔燕山派吧,听说整个武林,天罚派和燕山派关系最好。
      也许我很聪明,至少比爹爹聪明一点。
      也许我和爹爹一样傻,那我就要死在报仇的路上了。

      *
      师父和师兄对我真好。
      可惜我还是要利用他们给爹爹报仇。

      *
      商师姐又生我的气了,她说我不如她美,也不如她会说话,师父师兄凭什么总是和我说话。
      她是不是傻,师父师兄都是武痴,我的刀法比她好,他们当然总和我说话。
      而且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我和她差不多美。

      *
      听说每个人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都比真的自己美一些。
      商师姐觉得她比我美,我觉得我和她差不多美,说明她还是比我美一点。
      希望我越长越美,好去勾引天罚派的人,只有打入他们,才方便报仇雪恨。
      天罚派有几百个男人,我总不至于一个也勾引不到。

      *
      我看见天罚派掌门上官判了。
      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个凶神恶煞的人。

      *
      上官判和我讨论武功的时候,一直对我抛媚眼,他是不是傻。
      如果他真抛了就是他傻,如果我看错了就是我傻。

      *
      上官判在武学上是个罕见的天才,如果他被我杀死,那将是整个武林的遗憾。
      但我也很有天赋,我把一辈子用在复仇上,为什么不是遗憾呢。
      天罚派强手林立,我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世界上总有一些事,再遗憾,也要做,宁可死,也要做。

      *
      上官判说他想娶我,看来他傻,我不傻。
      今后,我就是天罚派的掌门夫人。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杀父仇人。

      *
      洞房花烛之夜,我一点都没觉得难受。
      好像爹爹死去以后,我的魂就出窍了,只在头顶心打转,没把我的身体当成自己的。
      这具身体是爹爹和娘亲一起造出来的,它理应帮我报爹爹的仇。

      *
      我要和天罚派所有人一起并肩作战,让每个人信任我。

      *
      其实天罚派的天罚铁律,是很对我脾气的。
      在当今江湖,不跟任何人拉帮结伙,把代天行罚视为铁律,多么难得。
      江湖上需要这种门规。我讨厌那些只知道讲人情的人,当年爹爹也讨厌他们。
      可是,如果爹爹多交一些肯保护他的朋友,又怎么会死呢。

      *
      杀死爹爹的,是天罚铁律。
      我要报仇,我不但要毁掉天罚派的人,还要毁掉天罚铁律。
      哪怕我心里也很喜欢它。

      *
      前天差点死了,还好上官判及时找到我,才救过来。
      但焚花公子是我独自杀死的,没用上官判帮忙。
      天罚派的人很感动,说我不只是掌门夫人,也是他们的兄弟,是天罚派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的兄弟。
      我离成功好像又近了一步,但我杀焚花公子的时候真的没想到这一层。他害死的人太多了,我只是想让他死而已。
      爹爹那个傻子如果知道侠盗的女儿当了侠女,一定会很高兴。但如果娘亲也知道了,她一定会担惊受怕。

      *
      天罚派的门规里有江湖上最缺的东西,但天罚派的门规也让每个天罚派门徒缺很多东西。
      他们缺心眼。
      他们敬畏天道,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代表天道,太狂妄了。这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
      其实天罚派门徒之间有很深的裂隙,只是还没爆发出来。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信念是天道,每个人的信念却不可能完全相同。
      我把他们分成两种,一种是“我敬服天道”,一种是“我即为天道”。
      后者稍加诱导,即可自相残杀。
      可惜上官判并非后者,就让我亲手了结他吧,他毕竟是我的丈夫。

      *
      人心之恶毒,叫人叹为观止。
      海风寨那些掳掠女子的强盗,也比不上节妇村的人残忍,被我们救回去的女子,竟然全都被自己的亲人逼死了。
      还有一些女子被掳到海风岛上,这次出海回来,一定不能再送她们回家。

      *
      男人的想法果然和女人不同,老张他们居然认为要求失节女子自尽自有道理,江湖中人不该多管闲事。但男人的想法也不尽相同,小彭就认为性命比贞洁宝贵,和他们吵红了脸。
      我已经无暇操心这些女子的境遇,我只觉得高兴,这是不可多得的复仇良机。
      人心之恶毒,何如我心之恶毒。

      *
      天罚派的人果然缺心眼。
      我告诉上官判,海风岛局势已经平定,他应该去外围警戒,他信了。
      我告诉老张,那些可怜的女人诬陷他□□不遂、刻意报复,他信了。
      我告诉小彭,被老张痛骂一场、含羞自尽的王四姐其实是老张暗杀的,他看见我留下的伪证,信了。
      我告诉老张一伙人,证据是小彭偷偷放上去的,他们信了。
      他们怎么什么都信,太缺心眼了,哈哈哈……
      可我为什么要笑他们缺心眼,难道这一切不是因为他们特别信任我吗?

      *
      始终没人怀疑我,他们都认为我是直来直去毫无城府的侠女。
      他们是真傻。

      *
      械斗已经开始,原来这么简单的计谋,就能让大半个天罚派以天罚铁律之名性命相搏。
      我很高兴,可我不会忘记在天罚派做过的每一件事。
      我喜欢那些固执的奉献,不求回报的侠义,以获救者感激的眼神为唯一安慰的牺牲。
      就像我爹爹一样傻。
      是呀,就像我爹爹一样傻。

      *
      躺在血泊中的这些尸体,曾经是我的兄弟。
      左脚边的这个,就是当年激动地喊我兄弟的人,前方的那个,曾经为我挡过一刀,但他在处死我爹爹的时候,据说也是喊得最响亮的。
      其实不是我害他们,是他们自己害自己。他们现在不相信对方是清白的,正如过去不相信我爹爹做过好事。
      我代天行罚,让他们注定走向的结局提前到来而已。我也是天罚派的人。
      上官判回来了,我们之间,终将做一个了断。

      *
      疼……

      *
      上官判太强,即使偷袭,我们依然两败俱伤。
      我想逃走的时候,他本来有机会杀我,但是他手软了。
      他撤回那一剑的时候,我本来有机会杀他,但是我也手软了。
      天罚派已经死伤大半,上官判不会死的,但他会变。也许这个结局很好,让他活着明白自己的错,爹爹的死是因为天罚铁律,杀死天罚铁律,比杀光天罚派的人更接近复仇。

      *
      也许我软弱了,也许我爱过上官判。
      我脑子里好像有很多人一起说话,有的是活人,有的是死人。他们都骂我禽兽不如。
      那些其中却没有王四姐,我看着她自杀身亡而不救,她才是我唯一对不住的人,她为何不来怪我呢?
      爹爹在哪里,师父师兄又在哪里,真想再听听他们的声音。
      我可能快疯了,这一定不是因为我爱过上官判。
      而是因为我爱过天罚派。

      *
      爹爹,我随你,是个傻子。
      娘亲,对不起,没替你照顾好爹爹,甚至也没替你照顾好我自己。
      我这个傻子,害死了一群傻子,害疯了另一群傻子。
      现在我可能要变成一个疯的傻子了。
      真好,听说疯子分不清真实与幻想。也许我的幻想中,爹爹还活着,天罚派的精神也还活着。

      *
      别这样,让我看见爹爹,或者看见师父师兄也行,别让我看见刚才死在我的阴谋下的兄弟。
      ……算了,冤死鬼们,你们随意过来吧。
      你们还相信天罚派的精神吗?
      你们不信了?
      然而我是相信的呀。

      番外:《去而复返》

      ※一※

      十八岁那年,季舒流第一次亲眼看到何谓“责打”。

      在眠星院那方狭小的天地之中,他受尽宠爱,即使做错了事,绝不会有人动他一根手指。其他人都是长辈,更无受责之理。

      如今他的家已化为焦土,他的长辈已转为仇敌,他寄居姑母住处,看到年仅十三岁的小厮□□,跪地认罚,全身挂着无数条狰狞肿起的血痕,瘦弱单薄的后背大片大片地发紫。孩子痛苦地颤抖着,恐惧地哭泣着,不敢避让。

      季舒流走上去问:“你们为何打他?”

      大厨赔笑:“对不住,吵着季公子了!这小子毛手毛脚的,上个月就摔碎过碗,今天又打翻了两盘菜,我这里略施薄惩。”

      季舒流不明白他们怎能把一个如此无理的原由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恼怒道:“他并非故意所为,你们怎能打人?不许再打了。”

      大厨丝毫不曾违背主人这位外甥的命令。他和他的帮厨一起向季舒流打躬作揖,缩头缩脑地离开此地,只留下一个依然跪在地上发抖的孩子。

      季舒流扶起这个孩子,拾起丢在一旁的外衣披在孩子身上,让孩子原地等他回房取药,但是当他拿着药盒回来,孩子已经无影无踪,他在院中、后厨走过一圈,都没能找到孩子的身影。

      他觉得孩子可能是害羞了,躲着他,没再继续寻找。

      次日,季舒流第二次看见了责打,挨打的还是那个孩子,打人的则是孩子的母亲。

      母亲站在偏门外,狠狠地扇孩子的耳光,痛斥孩子惹事生非。孩子身上的伤还没好,脸也变得鲜红扭曲,左摇右晃,踉踉跄跄。

      季舒流走过去,将孩子拉到身边问:“又怎么了?”

      孩子含着眼泪,嗫嚅半晌,歪过头,小声对母亲说:“昨天就是这位季公子误会了。”

      孩子的母亲恭敬地谢过季舒流对她儿子的怜悯之心,接着却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大厨对这孩子一向甚是照顾,只因孩子屡次犯错,才略加惩戒,都是合规矩的。公子别误会,大厨委实是个好人,都怪这小畜生屡教不改,给大厨添了麻烦。”

      季舒流不满:“其一,我并没将大厨如何,阁下为何说令郎给他添了麻烦?其二,令郎只是无意间打翻了两盘菜而已,何至于遭此重责?”

      孩子的母亲小声辩解:“公子真是心善,但原是我这小畜生不对,如果打翻了菜都不责罚,人人都毛手毛脚的,得浪费多少粮食……”

      季舒流微微恼火,捋起孩子的衣袖,指着一道道紫红的伤痕:“即使有过,也是无心之失,岂能把人打成这样。阁下光天化日之下扇他耳光,更是不该,教养子女之时,只有敬他重他,才能教他有廉耻之心,你可明白?”

      孩子的母亲怔了片刻,低眉顺目地道:“公子教训得是。”

      季舒流看到她眼中的惧怕,忽然明白自己永远可以借身份压制她,却也永远不可能说服她。

      他知道世间有高低贵贱,但他一直当自己是个江湖人,身在高低贵贱之外。直到今天他才察觉,是自己太过荒唐无知。

      孩子的母亲离去之后,孩子也小声说道:“多谢公子相救,但以后——以后千万不要了。”

      孩子的眼中有委屈,有惧怕,也有一丝埋怨。季舒流忽然疲惫无比。

      他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大厨自觉丢脸,心怀不忿,向孩子的母亲告状;孩子的母亲只想保住孩子帮厨的几钱银子,必需让孩子丢更多的脸,才能挽回。

      然而,想通又能如何?这样的事,他管不了。

      炸开的怒火,被他生硬地抑制。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二※

      后来季舒流又见过无数次他认为不公,但受罚的和被罚的都认为旁人无须干涉的责打。

      他渐渐明白他的阻挠只会带去更多的灾祸。学会了悄悄给挨打的人送一份伤药。

      姑父一向沉默寡言,姑母只会柔柔地赞他心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次看到这些事,心中都被一团烈火灼伤。

      他从未亲眼见过暴戾与凶恶,所以不能忍受最微不足道的不公……尽管实际上,告诉他何谓仁爱、何谓公道之人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无人认同的怜悯,无路宣泄的愤怒,混在已然充盈欲溢的思念和忧虑、困惑和悲伤之中,不时掠过心头,被季舒流压制得密不透风。

      他过得并不算痛苦,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能在平静中找到许多趣味,只是趣味背后多了一丝阴霾。

      旁人一生中真正无忧无虑的年月从童年起渐渐消逝,他一生中真正无忧无虑的年月却在少年将尽时戛然而止,他明白自己是更幸运的那种,无需怨天尤人。他读过很多书,更听长辈们说过很多书上不写的道理,虽然涉世未深,并不天真。

      然而,他还是做过一些天真之事。

      每逢夜深人静,他常常想象自己摒弃一切是非善恶之念,痛快淋漓地杀死了那些恃强凌弱之人。可惜那些人终究罪不至死,想到最后总觉为难。渐渐地,他开始期待身边出现一个肆意殴打凌辱卑弱的恶棍,已有必死之罪孽,却未受国法之制裁,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之杀死,而毫无负罪之苦。

      日复一日,在他的幻想之中,这个彻头彻尾的当死之人一点点清晰起来,从罪行到相貌都已栩栩如生,然而此人迟迟不肯出现,直到数月后,季舒流忽然领悟,如此幻想,不过是用来掩盖怯懦的白日梦。

      江湖传言无误,他实是一个废物,没有勇气为他人而惹上麻烦。人心自私,他并非例外。

      自惭形秽?倒不至于。

      只不过终究有些遗憾,他没能成为自己想做的那种人。

      ※三※

      次年,季舒流惊讶地发觉,他将自己的懦弱看得过于浅薄。

      当管事的曹达告诉他,他合账太慢,必需受罚时,他不但没有暴起伤人,也没有扬长而去,甚至有些惭愧和羞恼,感觉自己的确做错了什么。

      竹条抽过来的那一刻他还担心自己忍不住出手,随后他发觉自己原来真的不敢出手,不敢躲避。

      在他心中,无论是对疼痛的厌恶,还是对不平的愤慨,都未能敌过他对第一次谋职就半途而废的畏惧。他知道他忍受这一切并非因为坚强,反而源出懦弱——和那些他以为比他弱小得多的人毫无分别。

      或许他从前那些不平之念,既非怜悯,也非义愤,只是不够习以为常。他最终也要顺应尘世间的一切不公,因为他曾经认定的理所当然的公正,不过是照本宣科,是一群恶人的一场纯善之梦。

      如果大哥知道他有一日竟会站在原地,任几个单手足够对付的庸人责打,恐怕也要嫌他丢人吧?

      曹达并没有像大厨殴打当初那个孩子一样下狠手,他只是用竹条抽了几下,然后指着外衣上沾染的星星点点的血痕,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大惊小怪地悄声议论他古怪的体质。

      季舒流默默走开,回到屋内,拿起两只瓷杯,在伤处周围滚动,用瓷杯的凉意压住身上渐渐烧灼的痛意。

      很轻的伤。他要止痛,只是因为他比别人怕痛而已。他始终分不清,他这样是因为幼年太娇养,还是因为一生中第一次剧烈的疼痛太过刻骨铭心。

      当身体上的痛被镇住,心里的痛渐渐浮现。他心中并无怒火烧灼,却有绵密的悒郁钝疼。

      他有三把无形的剑。一把悬在头顶,是大哥未死的消息;一把插在心口,是今生所有难解难分的恩仇;最后一把,本应握在手中,如今却深锁匣内,或许再无出鞘见光之日。

      眠星院已是回忆中的幻境,而他陷身真实的泥淖里,到死之前,永难解脱。

      ※四※

      他挨打的事最终被秦颂风察觉了。

      秦颂风当面说破的那一刻,季舒流心中焦急如火烤,脸色泛红,所思所想却绝对无人能料。

      ——他想,如何才能阻止秦颂风为自己出头?

      他毫不怀疑秦颂风会为他出头。世俗的规矩中曹达对手下之人自然为所欲为,但秦颂风不可能同意曹达对他动粗,因为他刚刚将秦颂风的命抢回来,在尺素门“高人一等”。

      正因如此,季舒流绝不想看见秦二门主为自己撑腰。他不能让自己用高人一等击溃另一种高人一等。那是他承担不起的羞耻。

      即使懦弱,他无法容忍同流合污。即使溃败,他无法容忍催眉折腰。十八年无微不至的保护、有求必应的宠爱,以及那些读过的书,练过的剑,已将固执与骄傲注入他的骨髓。

      他望着面前可以称为朋友的秦颂风,以“做错事被人觉察”的尴尬掩饰心底的敌意。尽管他也真的为没能把事情做好而羞惭着。

      然后他听见秦颂风对他说道:“他们因为你算得慢了就动手打人?看不出这么会耍威风。”

      季舒流怔住。

      秦颂风没有提到季舒流是客人,更不曾提到前月的“救命之恩”,他说出这些话如此自然。

      不该耍这种威风,不该因为一点小事动手打人,多么简单的理由。难道不是理当如此?

      “原来你也认为打人是不对的。”他说道。

      “谁说打人对?”秦颂风莫名其妙。

      季舒流失笑,又感觉很不好意思,自己为何如此偏狭,不由分说将友人划入敌营?或许还是见过太多被习以为常的不公,心底不再相信自己曾学到的一切了吧。

      但以后不会了。

      一整年的挫折让他开始怀疑,而一句无心之言便让他不再困惑。他自此明白,他并非幻想之中那个孤立无援、穷途末路,连自己的对错都无从验证的凄凉身影。

      未来,他或许会信错很多人,做错很多事,但第三把剑已经回到他手中,抓住这把剑,他便有勇气说,真实的眠星院虽然化为焦土,他心底的眠星院,依旧有和风煦日、繁花似锦。

      纵然那只是大哥他们的一场梦又如何?对他而言,这不是梦,而是他一生的根基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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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包含3篇番外,后两篇为2020-02-28新增。
    《我口渴》是一小段废弃剧情的衍生故事。
    《同一个理由》是仇凤清的人物大纲,因为独立成篇且风格诡异,便改改当番外发出来了。有点雷兮兮的,请戴好避雷针再看!
    《去而复返》是大梦开头的一段旧事,这一段我曾经想详写,又觉得太闷删掉了,后来忽然想写出来当番外。
    另外,《我口渴》和下一页的《人间仙境》都是修改前的原番外小修后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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