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

　　我是一个亡国人，故国在秦人的长刀下化为焦土。我出生在这样烽火狼烟的战场上，也是死在这样烽火狼烟的战场上。生于斯死于斯，也算是有始有终。

　　很多人说，我项羽的失败始于鸿门宴的自负。却没人知道，我的失败起始于晔子的死。我项羽一直徘徊在江东的小院，从生至死，从未离开。

　　晔子是谁？晔子是我的故人。

　　那日举鼎，无人不叫好，他也在其中，和镇中的姑娘一样满是痴迷。

　　那人有一双要命的眼睛，一不留神撞了进去，竟连手中的鼎也险些掉了。

　　“算命的说我这双眼睛害人害己，故而我一出生就被锁在小院里，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

　　“你真厉害，我身子弱，连只小兔也是杀不得的”

　　“我没有朋友，你能常来小院与我说说话吗？”

　　他围在我身边不停的说着话，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叫我移不开目，甚至白日里也晃出点黑来。

　　“好。” 我把手背在后面，不安的搓着，不知该做什么。

　　他很开心，蹦蹦跳跳的像个孩子。全然不知这是个将死的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阳光之下，只觉得镇上那些个女子的千娇百媚，也不及他低眉婉转浅浅一笑。

　　也许是春天来得早了，竟是处处春意，遍地桃花。

　　我忍不住在他的萧声中越留越久，他的简单，他的澄澈，让兵法权术的算计谋划变得越来越枯燥乏了。

　　他生辰那天我喝醉了，第二天醒来时他躲在我怀里羞红了脸，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幸而未曾伤了他。

　　抱着他的时候，总觉得此生足矣，又会觉得这一切恰似梦中，不可信，不可求，总有一天会消失无踪。

　　“阿籍，我这双眼睛害...。”

　　“瞎说。”打断他的话。“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那时年少，说出的话也让人啼笑皆非，可那不可能的永远里，却藏了我此生全部的真心。

　　冰凉的月光下，我把那双如水的眼睛深深的记下，即使后来去骨解肉，那双眼睛也永在我心，陪我长眠于乌江水边。

　　后来，我杀了他，很可笑吧。誓言说的再漂亮又有何用，终是抵不过现实。众人说他是祸害，害了今年颗粒无收。

　　他眼里惊慌恐乱，我却仍旧动了手，太多的人为起兵谋划至今，我又如何能够让这一切付水东流？

　　他们簇拥了我离开，人流如潮，小院越来越远，萧声越来越远。

　　过了江之后一直很顺利，不停的征战和虞姬的温柔让我几乎快忘了他。只是每当寂夜无声之时，轻轻碰触这道快要结疤的伤口，还会疼痛，仍旧血肉模糊。这没有关系。再深的伤口，也会好的。我一直这么想。

　　直到，直到我在薛城遇见了刘季，他带着那双要命的眼睛，眼里盛着说不尽的迷醉，惊得坐在马上的我险些摔下去。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那日举鼎，仿佛又看见初遇时的他。

　　我开始明白，这不是伤，这是印记。这一切是我活该。

　　薛城之后刘季来问我借兵。芒鞋破衫，面色枯黄。

　　“刘季，以前怎么没听过这号人啊？可自打你起兵起，人人都说你是龙之子，头顶有云彩，走到哪儿都电闪雷鸣的。”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乍听到亚父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匆忙应答。

　　“那都是我媳妇吹的”

　　周围武将笑的猖狂，他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拿眼看我

　　雨，忽然下了，慌了，不停的说很快就停了，很快就停了。可雨真的停了，亚父的杀心也起了。

　　“动手。”

　　“叔叔，我们可以借兵给他。”

　　那是第一次我忤逆范增，我的亚父。

　　后来的战场上他替我挡下一箭。刘季倒下的时候我脑子里挤满了铺天盖地的血。慌乱无措仿佛又回到江东的小院。

　　我知道刘季不是他，沛县的刘季今年已经四十二，而我的故人永远都是二十三岁。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他越来越好，我明白，赎罪，赎那个赎不清的罪。这么多年了，有时江岸独饮，我也会迷茫，对于他我还剩下的究竟是爱是愧？

　　月色凄凄，前路茫茫，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那夜我取了佩剑，在他盔甲上用楚文刻了刘季二字，他很高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按捺在一旁，默默饮酒。

　　他是刘季，只是刘季。我项羽不要什么替代，也无人可替他唤我阿籍。斩破眼前宵小，我听不到风声只能前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羽今日与各位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

　　欢呼声一声压过一声，一如当初我错手杀了他时的情景。人们也是这样欢呼，不知所谓。

　　他的脸一点点在我面前被人流撕碎，重又拼成眼前刘季的模样。血，铺天盖地的血从座下的人们身上流下来淹没了我，无法反抗，我也无力挣扎，再多人的命，还不完欠楚国的债，再多人的血，换不回他一人命。

　　“大将军。”

　　刘季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起身离帐。

　　今日，我想我再无力气面对他。

　　云涌书成夏，栀子点晴空，当年心愿无限，牵手便相从。

　　月落柳化秋，寒鸦折细雨，此时风光无限，身骸归何处？

　　我以为他过不了我这一关，封关，称王，一条条探报让我护他不住。

　　“羽儿，杀了他。”亚父坐在灯下等我回话，我不敢不从。

　　我在叔父院子里跪了许久，他才肯答应帮我去刘季军营走一遭。

　　“你会毁了你自己。”

　　我知道我这一步走错了，可早在那小院里我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代替不了我的故人，可我仍旧杀不了他。

　　一切都是报应，我没什么好后悔。他是替故人来讨我性命的。

　　五年后，他向我下了战书。

　　我败了，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败绩。这一次，是我败给了自己，败给了他。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是，骓不是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

　　我希望她走，她跟了我许久，够了，没必要再陪我赴死。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样子很美，和他无半点相似。而如今，她也死了。

　　隐约从远处传来歌声，是我写于他的。报应，这一切都是报应。

　　“我会永远陪着你。”

　　那时的誓言又在耳边回荡，南风起，手下的将士们望着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风，一遍遍的吹着。

　　“我们回家吧。”

　　“好，回江东，东山再起！”

　　我累了，累得只想回家。

　　阖上眼，又是他的模样，我想回去了，想他的小院了。

　　人在高位时，受人追捧，总看不清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在他人的追捧里迷了初心。

　　秦人匍匐在嬴政的脚下受其庇护，我江东的子民却尝尽欺凌，若我取而代之，便也可以替他们许个长岁无忧。

　　可如今，江东子弟又余几人？我累了，很累很累了。这么多年的东征西讨的，已经够了。

　　他说过，爱全天下有的时候并不比爱一个人重要。

　　乌江水涌，跨过它，我就能回去了。那些曾经的花前月下一股脑的涌上来，他含笑的眼，他羞红的脸，他好看的眉，他痴狂的情。

　　对岸的每一处景里都有他的模样，每一缕风中都是他的低喃，有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只是江东十里无故人，叫我去哪里寻他？

　　我是个懦夫，从起兵时就在逃避，到如今终于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了。

　　他临死时满是怨恨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我是死有余辜。

　　“刘季，我不跟你争天下了。”

　　我想我对他终于是爱比愧多，正因此，项羽回不了一个没有他的江东，正因此，项羽和他一起死在那年的小院。

　　“算命先生说，我的眼睛害人害己。”

　　当真是一双害人害己的眼睛，可我不曾悔。

　　低眉敛目，浅笑盈盈，有故人自远方而来。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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