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危机

　　一，长生殿，夜，内
　　卧病在床的武则天从睡梦中惊醒。
　　她还隐约听见夹杂着的刀剑撞击声和痛哭哀嚎声，不由默然长叹一声。
　　武则天又是一声叹息，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倦。
　　武则天:不想忘的忘不了，想忘的也忘不了。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也终究会来。
　　婉儿掀开帷帐。
　　上官婉儿:皇上你怎么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来人，快把安神汤端上来。
　　武则天:不用，婉儿，快扶朕起来。
　　上官婉儿:皇上你龙体违和，需要休息。
　　武则天:(重申）扶朕起来。
　　武则天坚持从床上起来，要婉儿服侍自己穿那一身龙袍，戴那一顶皇冠。
　　一个宫女要为她更衣，另一个宫女端来药，她全部推开。
　　尽管双手颤抖，气喘嘘嘘。
　　这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病魔缠身的老人，但是，腰杆依然挺直如标枪。

　　二，长生殿，夜，内
　　杀伐之声越来越迫近，远处有人在高呼“陛下救我”，也有人在喊“张氏兄弟谋逆，我等随太子奉旨前来护驾”，还有人讥笑“张六郎果然是莲花般的秒人啊”。
　　笑声、惨叫声。
　　刀剑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缕。
　　武则天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这几年来，纵使儿孙满堂，陪伴在她左右的却只有两张年轻、俊俏而又陌生的面孔。
　　那两位俊俏的人儿却不姓李，而是姓张，还是她孙子般的年龄。
　　那两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千般殷勤万种柔情，为她煎药，为她捶背敲腿，绞尽脑汁只为博她一笑，对她的好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爱她或者她爱的人。
　　可是，他们不爱她，正如她不爱他们。
　　跟今天她的儿子李显想要杀母一样，所有的因果都源于那一袭龙袍、一顶皇冠、一颗御玺。
　　终于，所有的声音一并在寝宫门口消停下来，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无比，只有轻微的珠帘撞击声在空气中绽放，然后杂乱的脚步声才突兀地入耳。

　　三，长生殿，夜，内
　　太子李显在张柬之、桓彦范、薛思行、王同皎等人簇拥下，率着数百名死士，如流水般涌进内殿。
　　那个被宫灯点亮的光芒映在墙上的身影忽然一颤，转了过来，声音充满威严：“是反叛么？来者何人？”
　　李显用衣袖一抹脸上的血迹，喘息着走到台阶下，并不下跪，却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说，“儿臣……叩见圣神皇帝。”
　　武则天目光凌厉地扫视台下众人，多数人都不敢与她对视。
　　站在前面的领袖多半出自寒门，得益于她建立的武举、试官、殿试等制度，才能有今天的位高权重。而且，她很快嗅出了虚实，人群不过数百，多数是文官，没有掌握禁卫的重要将领。
　　想必矫诏护驾才得以进宫，只需拖得片刻，皇城里的金吾卫、羽林卫便会赶过来护驾。
　　于是，武则天看向了自己哪优柔寡断的儿子。
　　知子莫若母，她一开口便要让他对逼宫之举产生动摇。
　　她一开口也不再自称为朕，而是像平常人家的母子对话：“我都八十二岁了，病床上躺了一个多 月，还能有几天可活？天下早已托付给你，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为什么还非要亲手杀母，难道你希望自己将来尽失民心、被人背后唾骂？”
　　李显果然动摇起来，回头看了自己的拥护者一眼，似有责怪他们挑唆煽动之意。
　　再转过头来，他已经不敢看武则天的眼睛，只是硬着头皮说：“儿臣从无杀母谋逆之心，如今不过想求自保。
　　毕竟这二十年来，李家宗亲已被杀三十四人，儿臣不得不有所担心。”
　　武则天仰天大笑：“真是我的好儿子！我从十四岁入宫，穿上凤袍用了十八年，再用了三十五年才穿上龙袍。没有我的九死一生，你凭什么一生下来就注定可以继承皇位？太宗皇帝就生了十四个儿子，你父皇开始也立李忠为太子。你是比其他皇族聪明？还是更文武双全？你只是比其他人多了一个姓武的母亲！周行分封，七国之乱。晋行分封，八王行乱。这些分裂天下的人哪个不是宗室和功臣之后？李唐建国以来，黎民有太平，私心是为了你的江山稳固。别人指责也就罢了，你也好意思拿此来逼宫？你不是想杀什么都为你考虑周全的母亲吗？来动手吧！”
　　武则天说的李显无地自容，他哪还能再动手。
　　然而，武则天并不罢休，她开始缓缓向李显走来。
　　她每迈一步，李显便向后退一步，余人也跟着后退。
　　李显连退三步，忽然有人顶住他后背。他转身一看，正是张柬之。
　　张柬之说：“殿下，万不可功败垂成。就算陛下没有易储之念，也难免他日张氏兄弟假传圣旨行废立之事。”
　　武则天目光依然如刀锋般盯着李显，口里却喝斥张柬之道：“朕视卿为国士，待以相位，但卿的见识实在辜负了朕的寄望。
　　幼子李旦生性最为谦让，何时有过争储之心？
　　张氏兄弟就算想做乱，可有一兵一卒？何况他们多半已经死了吧！”
　　此时，近千名在皇城其他地方值守的金吾卫、羽林卫已经赶了过来，他们从殿外四周形成了对东宫一群人的新包围圈。
　　部分人已经走进寝宫，东宫死士们也都转身兵器朝外。
　　李显仅存的勇气也随着彻底烟消云散，他一个劲儿的往后缩，又被背后张柬之死死顶住。
　　张柬之低声：“殿下不可再退了，不可！”
　　武则天看着进退维谷、极易动摇的李显，不由叹气了一声。
　　作为一个母亲，她心声哀怜。
　　作为一个对手，或是一个即将驾崩的皇帝审视自己的接班人，却露出了烟雾之色：“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儿子，这皇位终是你的。且随你的心愿罢了！该杀的人也杀了，那就赶快退下！我实在见不得你这窝囊的样子！”
　　李显如获大赦,一把推开张柬之说:儿臣告退,儿臣告退。”
　　随行的王同皎气急败坏：“还不快八殿下拦住！箭在弦上，岂能不发！他们是母子，谁胜谁负都可以活命，但我们都将被株连九族。”
　　被推倒在地上的张柬之闭上眼睛，声音消沉地制止：“算了，竖子不足与谋，也许我等命该如此……”
　　李显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一些金吾卫趁东宫死士们不知何去何从的片刻，也涌进大殿迅速将武则天团团护住。

　　四，长生殿，夜，内
　　王同皎，薛思行等死士互相望了一眼，彼此之间都心灰意冷。
　　王同皎率先一声长叹，将手中长剑抛在了地上。
　　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众人都将兵器抛下。
　　武则天看着张柬之：“宰相大人，这又是何苦呢？”
　　张柬之跪在了武则天面前：“罪臣死而无憾，但求圣神皇帝能放太子殿下一条生路！太子虽愚，本性终究不恶。”
　　武则天又是一声感慨：“唉，李显这孩子如此不争气，也难为你们舍命相随。”
　　张柬之怔怔无言，不知如何应答。
　　武则天：“张大人，朕虽严刑峻法，却扰官不扰民；削宗室功臣，是不想让无才无德之人世袭权位。这大周也好，大唐也罢，若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两者又有何分别？难道真觉得朕这傻儿子做天子，会做的更好？”
　　张柬之沉默片刻，摇头说：“太子殿下当年登基四十四日，其言其行怎么看都像昏君，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也没什么长进，陛下治理天下，颇有贞观遗风，老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武则天：“那就算不得贤臣！孔孟圣人如何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卿等完全是背道而行！”
　　张柬之置若罔闻，避开不答：“昔年天皇高宗托子与陛下，现太子年齿已长，愿陛下早日传位与太子，上顺天心，下孚民望！”
　　武则天身边一金吾卫将军喝道：“大胆！死到临头还敢顽固妄言，拿下此僚！”
　　众卫士正要上前，武则天忽然一抬手。
　　她疲惫异常：“罢了，罢了。今夜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朕也不是不明白，若是连亲儿子都靠不住，侄子就跟靠不住了。当年朕杀了刘氏和窦氏，换来了幼子李旦和爱孙李隆基的怨恨终生。朕不想最后这一个儿子都要怨恨一辈子，且罢了。但此子愚钝，望尔等以后辅佐，不但要忠，而且要贤。”
　　最后，武则天说：“除了张大人，其他人全部都退下吧！”
　　张柬之立刻带着所有参加逼宫的人一起跪下。高呼：“谢陛下不杀之恩。”

　　五，长生殿，夜，内
　　须臾间，集仙殿只余武则天、张柬之两人，以及几名陪伺的宫女。
　　几个月来，武则天还是第一次站立这么久，人群一散，她几乎要跌倒在地。宫女扶着她缓缓坐了在台阶上，她就这样看着张柬之。
　　两位老人相互而视，久久无语。
　　武则天打破了沉默：“猛将，这么多年了，你说话一直那么不中听，做事也一直那么固执。恐怕也只有我能容你用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张柬之沉默片刻：“臣自入仕途，便已忘了个人生死。”
　　武则天似乎隐约看到了张柬之等人的未来命运，就像看到了这一身龙袍对于自己的儿子李显更像是一个不能承受的负担一样。
　　武则天：然而，我又能怎么样？我不可能永远去保护他们的前途，何况，被保护的人还以此怪之。
　　她有些无奈的望向寝宫外，正如望向自己人生的远处，那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最后，武则天又是一声长叹，充满了感慨和疲倦。
　　她挥手说：“我十四岁入宫，人如蝼蚁，只求有朝一日命运握自己之手，头顶不乌云遮日，得一人相爱并白头。却不料这条路的尽头能越走越远……当年我决心称帝，你曾说我走多远，你便陪多远，只想看看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等摸样……如今你看到了，这些子孙后代将金衣，就美食，跨宝马雕鞍，拥绝色美妇，却忘了这荣华富贵是赖何人而有。我老了，倦了，这大周帝国自我而生，也终将自我而灭。”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颤颤巍巍的身影没入纱帐之后。身后，传来张柬之此生最后一次叩拜，高亢而颤抖：“老臣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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