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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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后一行人陆续下马,等候多时的下人忙迎上前为他们带路,庄园内外照明用的火把燃得正猛,松脂的香味漫散一路,正堂传来丝竹飘飘似仙乐,到得正堂,雕漆屏风上画得是高山流水,帷幕微垂,锦缎上的花纹在五六尺高的七枝竹节鎏金灯台照耀下显着幽光,博山炉中鸡舌香的气味与酒香脂粉香混成一股,透出格外的甜香来。

      看见这样的架势白令拊掌而笑:“大将军府也没有这样的气派,看来这次同将军出来,还是对了。”

      众人一阵哄笑,赵昶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头,又若无其事笑着招呼诸人就座,但看到白令牵着赵臻许沂,赵琰依在许璟身边,他声音一沉,吩咐道:“把公子带下去。与长辈同席而饮,他们还不到年纪。”

      白令连声为三个孩子告饶,说这筵席座位摆设本不拘礼,也不必非让孩子们单独在别处去吃。但赵昶语义坚决,许璟又不作声,纵然其中赵琰再不乐意,也还是乖乖与赵臻许沂一起被下人带离正堂。临走前赵昶语气和蔼起来:“今天你们也累了,明日还要早起,早些睡。”

      赵臻赵琰不敢争辩,老实应答;许璟走到许沂身边,又把赵昶先前的话再对许沂说了一遍,许沂骑了一天的马,早就累得连话也不愿说饭也不要吃,只盼着早早和这一室的长辈告别然后好去睡,撑着精神听完许璟的叮嘱,向在座的长辈施过礼,和赵臻赵琰在下人搀扶下一瘸一拐离开。

      估计他们走远,白令道:“将军与许令君也太严厉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昶笑了笑:“宠溺多败儿。不能由着随心所欲惯了。”

      这本是身为人父者的寻常一句话,但白令听了格外不是滋味,干笑了一声,偏杜淮有心揶揄,手肘蹭蹭白令,白令当即阴下脸,杜淮看他脸色不妙,忙收起玩笑神色,说道:“明举你莫要挂怀啊,我看你家几位千金将来也是非凡……”说着说着觉得更不对,索性停下,尴尬地笑笑。

      白令脸上的阴霾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他拱手对杜淮道:“托靖直吉言了。”

      然后诸人又报以一笑,纷纷落座,添酒开席,歌舞声中笑语渐起,热络之意压过秋夜的轻寒。

      却说三个孩子被下人们带到偏厅,用过晚膳,三个人精神恢复过来一些,听着正堂那边不断传来的阵阵笑声,赵琰哪里坐得住,直撺掇着赵臻和许沂溜去正堂看看。赵臻很快动了心,许沂却不愿意,犹豫被赵琰看出来,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去就算了,我与大哥去就是,你早早去睡吧。”

      说完还做了个鬼脸,许沂一咬牙,摇摇晃晃站起来:“你们去吧。”

      还没走出去赵琰窜上前拉住他,口气已经变了:“去吧,难得嘛,你听那边那么热闹,难道你不想看看?”

      “有什么看的?”许沂反问。

      “嗯……不去怎么会知道?”

      “……”

      看许沂再度迟疑,赵琰得意地对赵臻挤挤眼睛,赵臻凑上前来,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然后唤守在门口的下人进来,推说饭菜不够,语气自然恳切无比。而等那下人离开,三人掩嘴而笑,一个接一个溜了出去。

      躲过守卫在正堂外的侍卫,三个人来到正堂一侧开着的一扇窗外,踮着脚正好能看见堂内景象:酒过数巡,一群人或多或少有了酒意,不拘形迹围坐成一圈,劝酒说笑好不热闹,堂内一角是翩翩的歌舞,长袖折腰,堂上人无心去看,倒让窗外的三个孩子看得入了神。

      赵昶被灌得最凶,这时醉了五六分,他环顾四周,忽然拍案,道:“取剑来。”

      他身边许璟闻言转过头,一看就知道是在借酒发作,而何戎拉住许璟的衣袖,轻声说:“将军醉了,要仗剑而舞了。”

      许璟先是不信:“当真?”

      何戎边点头边笑:“你不在军中,以往大捷,将军如若醉酒,定会凭酒力仗剑而舞,而且舞的曲子就是一支……”

      “《国殇》。”陆澎插了一句。

      何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连连点头,许璟再去看座中常随赵昶出征的几个人,无一不是袖手以待,但神情却不如何戎那样安逸。剑送到赵昶手中,他站起来,拔剑出鞘,走到开阔处时顺手扯过堂内装饰用的一根雉羽。待他站定,歌舞顿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他一人身上,何戎扬声道:“将军,此地无战鼓,容我击节助兴。”

      许璟看赵昶的神色,禁不住笑了,问何戎:“真是唱《国殇》么,也亏你们次次听不厌。”

      “醉了有什么办法?”何戎拿起只筷子,在瓷盘上试了试,声音不对,许璟就把靠臂的矮案推给他,这下音色对了。

      赵昶一手执剑,一手握雉羽,因歌而舞,嗓音因为酒的缘故较平时低沉得多,一首《国殇》唱来更显悲壮,堂中悄无人言,余下歌声,剑气破空声和击节声,肃杀之意油然而长。许璟单手支额盯着堂中起舞的赵昶,看剑光如虹,凌空劈下时带着绝决的气势,笑容于不知不觉中随着歌声渐起消退。

      窗外赵臻惊得合不拢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堂上那个矫若游龙的身姿属于自己的父亲;赵琰虽然一样惊讶,可想到若非他的坚持绝对看不到这番场面心里又不免得意;许沂目不转睛,似乎完全被歌中的语句和赵昶的舞所迷惑,竟自言自语道:“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赵臻听见,想也不想出言反驳:“不对,那支明明是《国殇》,你听,‘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错了错了。”

      一遍唱完,赵昶横起剑,走到全神贯注的许璟面前,笑容晏晏,深邃双目中温柔的神情一闪而过,就被戏谑遮过。他说:“且向许令君讨一杯酒喝。”

      先前众人看他向许璟走过去已然愣神,听到这句话后又是怔怔,片刻后忽的迸出大笑,“醉了醉了真的醉了”一类的笑语不停,一扫歌声的阴郁悲壮。许璟看似无奈而笑,但眼中笑意却是柔软的,酒染得他双颊飞红,素来清澈的目光似被蒙上层水光,在笑声中用自己的酒盏斟满酒,递到赵昶面前。

      不料赵昶不接,剑倒离许璟更近几分,许璟会意,浅笑着把酒盏平放剑身,就抬起头来对赵昶又是一笑。赵昶何尝不是笑着,横过剑凑到面前,叼起酒盏饮尽,剑身一抖,酒盏滚落,却还不碎,同时剑随意动,歌声起,较上一遍节奏略快,语意也激昂得多了。

      “嗯……这就是‘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不对,父亲是大将军,许叔叔只是尚书令,这句不好,我再想想……”

      赵琰不耐烦赵臻这个时候还在为典故纠缠:“这个时候你还拘泥这个……难怪颜夫子偏爱你……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们待着了?”

      “为什么?”许沂随口问。

      赵琰挑眉笑道:“你没看到么,我若是父亲,可不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训斥我了。”

      “胡说。”赵臻低喝一句。

      情不自禁下声音大了一点,何戎的目光立刻转到那扇窗上,三个人心一慌,忙低头放矮身子要躲,但何戎看得一清二楚,偏偏不说破,等赵昶的舞跳完,才不引人注意叫来侍卫吩咐把躲着不敢动的孩子悄悄带走。

      舞既终了,赵昶在重又响起的笑闹声中归座,伏在案上兀自笑个不停。在何戎被他人叫开的片刻,先前笑得前仰后合的许璟附耳道:“我不知道还有这一样。”

      闻言赵昶猛抬起头,许璟没来得及避开,两个人的头撞在一起,虽然痛,却都是还在笑的,好像在这般气氛下再没什么要去想,好像这一场筵席永不会到头。

      一边哄笑又起,两人定睛去看,这次醉的是杜淮,醉得十足十,神志不清,嘴里嘟哝着《七哀》,磕磕碰碰竟然还背完了:“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赵昶先是乐不可支,几乎要栽到许璟身上,索性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听何戎说:“《国殇》完了又是《七哀》,也算是绝配了。”

      “难为他背这一首。看来是真的醉了,来人,搀杜大人下去休息。”赵昶叫来下人,让他们送杜淮离开。而杜淮被送走之后,赵昶的乐态忽然荡然无存,酒带来的瘴气不知何时消了,目光炯炯望着一盏烛台,沉声吟诵杜淮酒中背的《七哀》的几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挥涕独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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