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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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按平朝志律,每年二月初一,天子宴群臣于大内。宴后文官投壶,武官射箭,祈当年运势。

      这一习俗经年不变,即使当年梁冲强徙天子、良秭内外交困,梁冲依然在宫中开春宴,五岁的先帝还拿着一把小弓射了几箭。

      当今天子迁都后,也是年年照开如仪。只是前几年边患众多,大多武将征战在外,连续几年的春宴不得不从简,宴间放眼望去,几乎皆为文臣,气氛自然平淡甚至乏味。于是赵昶班师次日,杨荥便下令宫中,全力准备来年的春宴,以期再现平朝最盛时“佳酿饮不尽,玉人看不休”的“君臣偕乐”场面。

      开春宴当日,诸臣沿御湖边堤道到宴席所在之处,初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绿柳如烟,即使花木移栽初成,放眼望去还是满目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留守雍都的文臣对此佳景大多看熟,赞颂不绝却少了初进内宫的武官们的惊艳和赞叹。宫中侍女听此起彼伏的惊叹和询问声,大多掩口而笑,春花佳人,又是别样景致。

      酒宴露天席地,天子及皇后正坐上首,文武百官则不拘职位高低按亲疏混坐于下首。如今局势大定,朝臣们笑语盈然不绝,伴随丝竹乐声,满目和乐。

      照例的祝词过后,春宴开席。酒过数巡,杨荥手持金爵离座,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赵昶所在一桌,笑道:“赵大将军劳苦功高,朕且敬大将军一杯。”

      说笑声蓦地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赵昶,看赵昶做何反应。只见赵昶笑着站起来,膝盖还未弯就被天子扶住连说“大将军不必多礼”,赵昶也不坚持,接过天子手中的酒爵,饮罢后朗声道:“谢陛下赐酒。”

      天子欣然点头:“大将军今日可要尽兴哪,朕还等着看大将军射箭呢。”说完施施归位,宴席这才再次热闹起来。

      同桌的许琏始终在打量今年正好二十岁的天子,待其落座,低声对邻座的何戎:“这杯酒的情面不小。”

      何戎笑笑:“那是做给他人看的,也看看将军做何应对。不过,你可觉得陛下像一个人?”

      许琏不由笑了,转头去找坐在别桌的许璟。许璟惯着青,不仅相府长史与尚书令的官袍皆亦青色作底,即使如此时天子特许不穿官服,也还是一身青袍。许琏只管找人群中穿青色衣衫的,很快就在丞相府诸吏那桌看见他,只手托腮听旁人说话,神色颇见愉悦。

      正好白令过来劝酒,不比寻常酒盏,而是用只大而深的酒碗,满满一碗,也亏他端得平稳:“我敬许大人一碗。”

      许琏不善饮酒,看到这么多酒更是连连摆手:“白将军难为我了,明知我不能喝,还用这么大一碗灌我。”

      白令哪里肯让:“军中有禁酒令,大捷后恐事出突然,但如今是春宴,许大人还推托什么,白某人就连请你喝杯酒的颜面也没有么。”

      同桌的东方诚看平日谈笑自若的许琏这般苦恼,竟也在旁为白令说话,看似诚恳的笑容中难得见到玩笑意味,更不必说白令麾下那些将领,异口同声,非要许琏把酒喝下。

      许琏看看赵昶,似乎并无逼酒的意思,便笑言:“我手中酒盏二十杯尚不抵白将军一杯,大人也不说句公道话。”

      赵昶听后微笑:“这又何难,文允放心饮,你饮一杯,明举陪饮三杯就是。”

      白令大喜:“若许大人愿意满饮,三杯我也奉陪。”

      许琏不料赵昶开口就说这句,又是苦笑又是摇头:“今日非要醉死……”

      何戎伸手拿白令手里的酒碗:“白将军,不如我替文允喝这一杯,御前失态,总是不妥。”

      白令侧身绕开,说:“谁不知仲平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你若想喝,等许大人喝完这杯,我与你喝个不醉不归。宴前陛下不是还说吗,今日不拘礼,只求尽欢。”

      而同桌其余人,不是与许琏一样不善饮,就是和赵昶、东方诚一样抱着放松一乐的心态,都笑咪咪不吭声等着,许琏看白令牢牢端着那一海碗酒,满脸不尽饮不罢休的神情,心知以往推托太多,这次再难推掉,无奈道:“白将军知我不善此道,换只小点的,这才公平。”

      “席间劝酒,从来不讲公道。何况我以一杯换许大人三杯,这还不公道么?”

      这厢白令的敬酒引得众臣注意,纷纷停下手边饮酒行令转而关注许琏如何应对。许璟那桌隔得远,又聊得正欢,还是邻桌告诉他们说白令在劝许琏饮尽满满一海碗,这才知道那边的喧哗因何而起。

      杜淮便说:“子舒还是过去看看吧。文允不善饮,白令又能缠,真要醉了便麻烦了。”

      许璟起先不在意:“仲平在,他是海量,由他代饮应无妨……”

      话音未落,就听到赵昶那桌响起喝彩声,夹有“许大人好酒量”的笑语。许璟变了脸色,对座中他人道声“失陪”,赶到许琏身边。

      这时许琏已经喝了两大口,血色立刻蹿上双颊;缓一缓正要硬着头皮往下灌,横处伸来一只手夺去酒碗,许琏晕沉沉中听到许璟的声音:“听闻白将军不准人代饮?”

      白令看到许璟似笑非笑持着酒碗,笑说:“旁人是不行的,若是许令君愿代饮,便另当别论了。”

      许琏此刻清醒一些,看清许璟后挣扎着要把酒抢回来,许璟自是不让,仰头居然把剩下大半碗喝了个干净,连面色都不曾改变。喝完把酒碗反扣,长眉斜挑:“白将军,在下这碗饮罢,来而不往非礼也,白将军以为如何?”

      不说平日就与许璟不熟的官吏,就连赵昶、何戎看许璟喝完这么一杯没事都愣住。旁人喝彩中何戎反应过来:“来,替白将军斟满三碗,今日不拘礼,只求尽兴。”

      白令听到何戎最后一句话脸色略起阴霾,但很快爽朗一笑:“仲平说得好,无非舍命拼个快意。满上,满上。”斟满后连干两碗,第三碗迟疑片刻,还是在众人的喝彩鼓噪下喝完。

      何戎看他眼中瘴气升起,不动声色笑问:“适才明举说与我不醉不归,还能饮么。”

      白令犹豫再三,终于摆手:“待会儿还有射箭,射完再说吧。”

      白令离开后许璟坐在许琏身边,神色倒好:“仲平,这酒本该你喝,反倒是我喝了。”

      何戎不免疑虑,后见许琏的笑,心口热起来,举起酒盏说:“我认罚,认罚就是。”

      许璟见他连饮三盏,再不强求,转头对赵昶说:“大人明知文允不善饮,也不劝一句。”

      他喝了酒,柔和不少,赵昶看后微微笑言:“我本要喊停,不曾想子舒前来代饮。看来子舒酒量远胜文允,这倒大出我等预料。”

      许璟不多解释,等了一会儿看许琏未醉,就要回自己那桌,这时酒的后劲上来,一站起来眼前事物都在晃。走出两步后许琏看出不对,说:“阿兄不忙走,多坐片刻,我还未与你喝呢。”

      许璟在天摇地动中转身,许琏已起身扶他又坐下。这时又有人来向赵昶敬酒,赵昶也不推辞,一律满饮,他素能饮,这几杯不在话下。许璟坐下吃点东西又缓过些神志,晕得不那么厉害,但面上颜色渐渐透显,难得的见到嫣然神色。

      春宴即将结尾,席间众人大多有了醉意,言语不拘处渐渐多了。先是赵昶那桌邻座中有人醉了七八分,伏在桌上喃喃自语,说起少年时遇见的一个女子,这便开了头。周围凡是听见的,因无妻妾在侧,也随着那人语端谈论起曾经出现了自己生命中的女子,大多是只一场露水姻缘的,或是求之不得的,又或是在这乱世中生生擦肩而过的,当然也有借醉拿往事轻薄调笑一番的,不一而足。

      话题由邻桌起向四处蔓延,赵昶所在这桌也开始有人怀念起昔日只见得寥寥数面的佳人,听者神色中大多流露出难得的温柔挂念,直至那人说完良久,满座寂寂不闻人语。

      赵昶轻咳一声,指着那人笑说:“原来崇律痴情若此。”

      旁人皆报以了然微笑,端起酒盏借他人的旧事佐酒,惟有许璟端坐着,淡淡看不出心思。

      许琏猝不防拦腰抱住许璟,笑颜款款:“我若生作女子,定也教阿兄这样日夜不忘。”

      同桌诸人无不骇住,许璟却不见惊慌,由他抱住,微笑着说:“你只眼下这样,我已日日记挂在心、朝夕不可忘了。这样说来,阿连,你我可算青梅竹马吧。”

      诸人不料许璟也会如此说笑,一愣过后大笑出声。哄堂大笑声中,许琏面色一红,松开手坐回去;这时席间不知谁说了句:“许令是不欺君子,我等自比不得。”

      这指的是李家一事。话本无心,但听者中好几人却变了脸色,或者在旁人面前掩盖过去,但于知情者面前,却难遮掩。

      不多时宴席将尽,下人们把射箭投壶所需器物摆放在宴席稍远处的同一片空地上。天子率先起身,挑了张合手的轻弓,待臣下围拢在侧,屏气凝神置箭于弓弦,大声道:“愿国泰民安!”与此同时,离弦箭支钉在靶上,虽未正中红心,也所差不远。

      百官遂贺:“蒙陛下圣言,国泰民安!”

      天子放下弓,一笑中不乏得意,口中话语却说:“朕不精于此,聊表心意而已,众卿随意。”又走到投壶处象征投了数支,方在臣子恭贺声中归于御座,看诸人游乐。

      文官武将于是分作两堆,许琏能开轻弓,准头却差,无论赵昶其他幕僚如何劝还是执意去投壶;而本已领竹矢数支的许璟则被赵昶拦下:“文允说你箭法甚佳,今日机会难得,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许璟倒不推辞:“我不比大人及诸位将军开得强弓,但凑个人数想来不至太差。”

      已经选好弓的何戎这时凑过来:“子舒也来么,只是我们按军中常例,弈前集利物博个彩头,不拘大小,子舒亦难免例。”说完摸出只双色琉璃带钩放在下人递上的檀木托盘中,显然是早有准备。

      许璟看托盘中金玉交错,甚至还有宝剑匕首,寻思片刻,腰间佩玉是一块父亲遗物,一块是成年时祖父亲手所佩,都是镇日不离身的,余下就是只新换的苍玉带钩,只是眼下去哪里借另一只带钩替换?

      下意识地去寻许琏影踪,指点间正在兴头上。许璟本要找他,半途被一侍女叫住,亭亭走到面前施礼,捧着小小一个漆盘说道:“我家主人说这本是许令君的东西,当日取去,如今奉还,也好解许令眼下之急。”

      许璟一看漆盘上的东西,心里暗暗一惊:那是他惯用的带钩,羊脂白玉,雕成流云花纹,半月前于宫内当值时遗失,不曾想会再见。

      他拿起带钩,美玉温润压手,侍女再一行礼,就要退下。许璟叫住她:“这带钩从哪里来?”

      侍女掩口笑言:“可是许令之物,我家主人拿走只是想看一看,今日恰好得合适的机会还回,许令不必再问了。”

      许璟心里明白大半,并不说破,把带钩合于手心,朝那侍女微笑着点头:“有劳。”

      只轻轻一句,便教那小姑娘红了面颊。

      回到挑弓处,何戎问彩头寻来没有,许璟这才想起还把正用的那只换下,又不能当众更换,索性笑着把手中那只添上:“本是已失落的,却被送还了,就拿它做彩头吧。”

      赵昶在旁边看得清楚,等众人选好弓后问:“由谁开头?”

      诸将及军中幕僚都不答,赵昶知道皆等他带头,再不多问,抽箭开弓,低语“天下太平”,箭支随控弦声流星般飞出,不偏不倚正中红心,众人叫好声中,赵昶把弓交给侍从,从堆满利物的托盘上随意拿起一件,正是许璟失而复得又再次捐出的带钩。只见他笑容明朗,把带钩收好,对东方诚说:“修武,下一个你来。”

      武将中射中红心者众多,只要不离靶,皆可挑取利物,于是每一人射完手中箭支,利物便少一样,只是诸人心思并不在利物上,大多并不在意拿的是什么,皆按次序随手捡一件。等到许璟射箭前,托盘中只余浅浅一层环佩。

      许璟挑的也是轻弓,对准靶心前何戎已在“愿所得终如所想”之语中把箭射出,一样正中靶心。何戎冲许璟挑眉一笑,挑出件泛红的人形玉佩,说道:“我去看看文允。”

      许璟又把目光转回箭靶上,耳旁响起赵昶的声音:“但凡关乎天下宏愿,都有人在子舒之前许过了,子舒何不替自己或家人许上一愿?”

      扭头见赵昶眉眼带笑,幽幽双目中几点亮处仿若夜星,许璟没多看回头又去看许琏,每投每中,何戎则站在身后拢臂笑看,新年里几件小事在眼前晃过,他于是笑了,对赵昶说:“大人所言极是。”

      “愿永不相负。”

      箭应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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