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草昧

　　再说那日王贲出去，看见了一两户人家，有个人正在田地上，他便走上前去，“老伯，施肥呢？”
　　那老伯抬起头，摆了摆草帽，叹了一口气，“是啊。”
　　“老伯何故叹气？”
　　“这几年啊，收成都不好，该是有太阳的，偏偏下雨，那黄河和汴河的水都快满了！”
　　王贲一听，像是想到了什么，“当真如此？”
　　“嘿！你这小子，我骗你干啥呀？听你口音，不像是魏人啊。”
　　王贲几人虽然穿着平民衣服，但一说话还是被听出来了。“额……我们是来游览魏国的。”
　　那老伯不相信地看着他，“这秦魏正在打仗，谁来魏国游览啊？你们……不会是秦国的奸细吧？”
　　正在王贲不知该如何回答时，那老伯又开口了：“不过你们是不是跟我有啥关系？我就守着我的地就行了。”说着，他又继续耕作了。
　　“怎么？老伯不关心谁赢么？”
　　“谁赢不是一样吗？老百姓照样耕他的田，这当官的依旧压榨咱们呐！”
　　“那……我秦国若是赢了，给你免十年的税！”王贲半开玩笑半带真地说着。听此，那老伯的手都抖了，似是不敢相信，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腰，“你……你说啥？”
　　王贲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若是能帮我们秦国赢了这场仗，我可以给你免十年的税！”
　　“我怎么帮？”听清楚，确认无误后，那老伯急忙问道。
　　“老伯，你只要带着我们把这里的地形熟悉一下就行了。”
　　那老伯爽快地答应了，接下来几日，王贲一行人便掌握了水网密布的大梁地区的地形地貌。大梁，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地处黄河之滨，黄河洪流，就在离城数里之处轰隆而过，而大梁城的地势，远低于黄河的河床高度。大梁城是魏武侯期间开始建设的，时间只有一百多年，因此建设的规格非常高，各方面考虑非常周到。大梁不但城大，而且两面环水，一面是黄河，一面是汴河，这两条河距离大梁只有十几里地，大梁的护城河与黄河、汴河通过沟渠联系在一起。魏国从大梁附近的黄河，开挖了一条几百里的运河，一直通到南边的淮河，名为鸿沟。也就是说，从大梁城的护城河出发，脚不离船，便可到达楚国的陈等城邑。大梁是战国后期中原最重要的水陆枢纽，虽然秦军也多次打到大梁附近，但是丝毫不影响南来北往商人的生意。一旦战停，各地通往大梁的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南上北下车队辚辚交错，昼夜川流不息。
　　弄清楚了大梁附近的山川河流，王贲心中初步有了一个决策。这时，嬴政的书信传到，他打开一看，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禁感叹嬴政身在咸阳，却能决策千里之外，料事如神。五万兵马也拨来，王贲知道，这被雨淋焉的秦军，终于要干正事了。另外，嬴政还写信给郑国，请他再次出山。郑国也来了。待王贲将地形说给他听后，他又带着兵士去实地勘测了几日，才制定下计划。
　　王贲当日便差人把这些计划送回咸阳，八百里加急，嬴政看到后，与郑安之相视一笑。朝堂之上，他向众臣说了这个计划，众臣也讨论了起来。
　　以水为兵，亘古以来不是没有。”王绾慨然道：“虽然晋末水战，赵氏并未因此灭亡。但是今日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决河水攻之，焉能不死伤庶民万千？既然如此，秦国纵得中原，其利何在，道义何存？义利两失，何安天下？”这种担心与郑安之之前想的也差不多。
　　“以微臣之见，就兵说兵。”尉缭打破沉默道：“果真水攻大梁，王贲必有周密安排，断不会使满城庶民遭池鱼之灾。倘若用强兵之战，只怕三十万大军耗得三五年，也未必攻得下大梁，这便是根本。若非如此，王贲何须请求水攻？“嬴政已经把郑国给派去了，说明早就同意了这种做法，现在就是通知他们一声。
　　“然大水无情，大梁城几十万百姓，焉能不受其祸？得大梁事小，失民心事大啊！”王绾还是担心。
　　这时李斯说话了：“丞相方才所言，关涉灭国之道义根本，臣不得不言。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贲之说，对臣之启迪，不可谓不深。因由何在？因为王贲提出了一则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难以回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没有遍地虎狼，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强虎狼，而后方能没有虎狼。具体来说，若不水攻大梁，使昏聩魏国奄奄不灭，天下不能一统，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义；长远论之，仁乎？不仁乎？臣以为大梁之战，不宜囿于仁义之说而久拖不下！否则，中原之变数将无可预料。”大仁不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王绾听此，也不再继续争论。嬴政立刻给王贲回了话。
　　得到嬴政授意后，王贲根据郑国的提议命军士于大梁城西北开渠，引黄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当日，王贲幕府聚将发令，部署了水攻方略。整个军队都忙了起来。
　　洛水大营立即派出一万轻骑交给颍川郡守，分别护卫郡守与郡丞率领的两班吏员赶赴鸿沟南段，秘密督导分别属于魏国南部与旧韩西南部的鸿沟两岸庶民退到山地高处暂住。
　　王贲率五万主力分作三路：一路是赵佗率领五千人马，督导两万名精壮民工开决沟口；一路是王贲的四万主力秘密进逼大梁外围的四面山丘高地，在决水之前同时策应赵佗两翼；一路是五千轻骑各方策应。三路之中，赵佗军是要害，限定决口时间是五天五夜。这是郑国测算的时日。
　　赵佗的决水工程分作四个部分：一、将原来的进水山口拓宽，使灌田水量大到足以淹没大梁城的水量；二、将河水进入山口的引沟拓宽，尽可能使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拓宽了的涧口；三、将广武涧进入鸿沟的沟口拓宽，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汹涌入沟；四、将鸿沟至大梁的沟段清淤，以防水流进入大梁之前溢出。
　　老天爷似是长了眼，要给败了三仗的秦军一个补偿。不久之后，水库和渠道陆续建成。恰逢其时，连日下着瓢泼大雨，一时间，黄河和汴河水暴涨。天意如此，王贲不再等待，当即下令决堤灌城。
　　大堤被凿开后，黄河和汴河的铺天盖地地径直向大梁扑来，将大梁团团围住。魏王见此，仍不肯降。他认为城中粮食充足，而大梁又城高墙厚，只要不开城门，大可等洪水退去。
　　大梁城内外沟渠泛溢，城墙浸水三日，多处颓坏倒塌。又过了几日，大梁城街上开始积水，不见降低的迹象。城砖石条一块块脱落，露出了夯土墙体。再过几日，夯土墙体也在大水浸泡下悄无声息地瘫成了一堆堆泥山，城中房屋大墙都湿淋淋的，所有的粮食都生出了绿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绿发臭。再后来，泥山都没有了，全被沉入水中，变成淤泥流动。
　　水淹大梁两个月后，水位渐渐降低，水势渐渐退去。黄河本就携带大梁泥沙，加上土墙泡化了，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洼陷，堵塞了一切进出大梁的通道，两月前还雄峻异常的大梁，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灰黄的废墟。
　　又过了一个月，厚逾数尺的淤泥结成了硬实的地面。秦军轻松地推垮了不堪一击的城墙，进入大梁城，魏军虽然拼死作战，可再也没有以前的气势，何况如今近战，双方就是拼实力而不是技巧了。
　　魏王知道，大梁是保不住了，最后时刻不得已献出玉玺和虎符求和。然而众将士想起昔日的惨况，并不领情，将其押上囚车，送咸阳交嬴政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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