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师

　　初春，万物复苏。
　　清晨的山林仿佛浸泡在白雾的海中，朦胧而看不清晰。天还未曾全亮，羽渊透过头顶上的竹叶看到了灰蓝色的天空，他是卯时下的山，今日是墟日，师父要他去山下的小镇里采买上元节用的东西，顺便化缘。
　　没错，是化缘。
　　若不是羽渊的一身僧衣以及手中的一串佛珠，他那一头长如瀑的青丝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和尚。他不是俗家弟子，带发修行只因师父说他尘缘未尽，不可剃度。而那一头青丝一留就是二十年。
　　羽渊未剃度，也就没有法号，他的名字是夹在襁褓中的金锁上的字。说是尘缘未尽，但他连父母是谁都未知，更不用说期功六亲了。他还是婴儿时就被他的师父在山寺门前捡回来了，自小便由山寺中的住持抚养，与一众师兄弟一起长大。
　　走近溪边，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便愈加明显。羽渊猜是那丛蔷薇的香气，那丛从没开过花的蔷薇，只是不知道香气从蔷薇的哪儿来。说来也奇怪，羽渊从来没见过它开花，常常是开出一个花蕾，第二日又不见了。
　　羽渊在蔷薇的边上坐下，稍作休息。——这是他的习惯。在这儿等雾散了再走，不然就会迷路了。
　　山林中的鸟儿不怕人，叽叽喳喳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蹦蹦跳跳地从这边唱到那边。天渐渐放亮，越来越多的鸟儿从睡梦中醒来，清脆的鸟鸣声回响在山林中。羽渊拿出干粮，掰出一小块捏碎扔掉远处，不一会儿就被鸟儿抢食一空。他轻笑一声，心想这鸟儿还真是恃宠而骄啊。
　　阳光透过竹叶间的间隙洒下，驱散了雾。羽渊拾起行装，再次上路。
　　春雪融，雪水汇出条条清流，汇聚到山间的小溪中。偶尔可见几尾小鱼，随着汩汩作响的溪流不知游向何处。
　　踏上溪中浮出水面的青石，羽渊走过清溪，再穿过一片杜鹃林，便离集市不远了。这时羽渊戴上了斗笠，这是师兄给他的，为了避免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的脸，太惹人注目了。
　　羽渊长了一副美人相，虽然用美一字来形容男子并不妥当，但他当之无愧，却不是沾满脂粉气的那种庸俗的美，而是如水中清荷般不可亵渎的美。
　　虽然杜鹃还没开，绿意早已爬上枝头，在春日的煦风中轻轻摇曳。杜鹃林中有个小院子，那是羽渊的乳母曾经住的地方。羽渊在小院门前停了一会儿，向内观望，多年无人修缮，小院子显得有些破败。看来要找个时间来收拾一下才好。羽渊这样想着，沿着杜鹃林中的小路走了出山。
　　墟日的集市很热闹，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脚步匆匆，没多少人注意到带着斗笠的年轻僧侣。羽渊也不急，师父给了他一天的时间，而采买的事情半天足矣。
　　按照师父的吩咐把需要的东西一一置办好，再去帮大师兄送信给卖画的刘公子，给二师兄买毛笔宣纸，给小师弟买糖人，还有净思师叔的茶叶，林林总总，买好已是晌午，羽渊也从城南走到了城北。寻到一个小茶摊坐下，用两文钱买了一壶茶，羽渊就着茶啃完带出来的干粮。他不喜欢去化缘，总会有人对他的头发指指点点，他管不了不代表不在乎。
　　树荫下，两个顽童正在捉着一只雪白的兔儿玩，软软的藤条抽在兔儿身上，兔儿不会叫，只懂一味的闪躲，不一会儿就跳到了羽渊脚下，羽渊便把它捧了起来。两个顽童追了过来，看到羽渊捧着兔儿就说羽渊抢了他们的兔儿。
　　羽渊抓着兔儿的耳朵把它提了起来，兔儿有点慌张地扑腾着脚想挣脱，两只前爪不停地扒拉这羽渊的衣襟，倒是怎么也不愿靠近两个顽童的方向，显然是被欺负狠了。想了想，羽渊拿出了准备买烧饼的十文钱，走到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大的孩子身边，说：“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不忍看施主这样欺负一只兔儿，不如请施主当作日行一善，将这兔儿卖予我罢。”
　　“这是我爹买给我玩的，我要怎么玩不关你事！”大孩子恶狠狠地盯着羽渊，似乎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又踮起脚尖去抢羽渊手中的兔儿，羽渊又怎么会让他得手，将兔儿提得更高了。“臭和尚！还给我！”
　　“施主，一定要这样执迷不悟吗？”摇了摇头，羽渊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小孩子。
　　小孩子真的小，瘦瘦弱弱的样子，好像稍大的一阵风吹过来就会把他吹跑了。他似乎对兔儿没有什么执着，看了羽渊一眼，又直勾勾得盯着他放在一边的糖人。
　　羽渊将糖人递给他，问：“小施主，可以把兔子卖给我吗，我把糖人给你。”
　　小孩子啃着手指甲，看看糖人，又看看身边的大孩子，小小的手伸出来扯了扯大孩子的衣尾：“哥哥，我想吃糖。”
　　“真的要？”大孩子皱着眉看他，像是在想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弟弟正在长牙，爹爹不许他吃那么多糖，馋了很多天了，偶尔，吃一两次，应该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他无法拒绝弟弟那双亮亮的眼睛啊！“吃了就没兔子玩了。”
　　小孩子艰难的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糖人。羽渊将糖人递给小孩子，心里有点对不起小师弟，没办法，谁让小师弟没有兔子可爱呢。大孩子则是接过了那十文钱，牵着小孩子走了，隐约能听见他说：“别告诉爹爹知道吗……就说兔子自己跑丢了……”
　　提拎着兔儿，想到这样放了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抓了，下一次再遇上他可不容易，倒是不知道会是被谁吃了，还不如自己养着。于是羽渊将它放在怀中，有一把没一把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
　　才过晌午，羽渊正打算念一段清心经来静修，却被一阵凄惨的哭声打断了，疑惑地看向那个方向，又看不清什么，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胡屠户的儿子又死了，他婆娘哭得正在伤心处。茶摊的摊主见没什么客人了，羽渊又只有一人，还在疑惑，干脆也坐下了和他说话。
　　这已经是死的第三个儿子了，胡屠户成婚七年，生了四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活得超过五岁，大家都说是他杀生造孽太多，今生菩萨要他断香火，于是就送过来又收回去了。
　　羽渊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一手血腥呢。起身走向那抱着儿子的婆娘，她怀里的婴儿哭得也是一个凄凉。他盘腿坐在小小尸体的面前，丝毫不在意坐的是长年被污血浸泡的杀猪地，然后念起《地藏经》。
　　“……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睡梦中悉皆安乐……”
　　他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让周遭的一切平静下来。女人与婴孩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羽渊又念了三次往生咒。
　　这一耽搁，便错过了该回去的时间，眼看天色阴沉，似乎将会有一场大雨。果然，在羽渊回到山脚下时，酝酿多时的大雨便倾盆而下，羽渊急忙披上蓑衣，护好手中的物品与缩在自己怀里的兔子，脚步匆匆地沿着杜鹃林小跑到小院，小院虽破，但要避雨还是没问题的。
　　院中的木屋有些凌乱，看起来很破败，但其实只是因为偶尔有些调皮的小动物，比如说山猫，野狐，会从篱笆上的破洞钻进小院，闯进屋中，将屋子翻个乱七八糟，才让人有小院破败的感觉。羽渊收拾了一下被弄乱的杂物，想着有空要到山下添置一些常用品，师父似乎有让他出去历练的意思，早点准备也没错。
　　羽渊脱下了僧衣然后将它架在火堆旁烘干，兔子乖巧地窝在他怀中，不愿离开他暖和的怀抱，和他粘的紧紧的。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看来今晚是不能回到山寺中了。叹了口气，羽渊决定还是做一些吃的，漫漫长夜，念经过一晚总归不是实际的。冒着雨在外面摘了一些菌菇野菜，又给兔子抓了一把草，简简单单地就应付了晚饭，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院门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像是将要倒下的样子。
　　“有人在里面吗？我不是坏人，只是路过的茶商，误了回城的时间，可以借个地方避一下雨吗？”
　　犹豫了一下，羽渊还是说：“进来吧，门没锁。”
　　来人虽然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身绿色衣裳仍是湿了不少，但依然不显狼狈，倒没有商人那种市侩的气息，反而像个书生，翩翩公子，再拿一把折扇也不成问题。
　　不知是不是羽渊的错觉，当那个人看到他时，他竟然觉得那人眼睛亮了一下，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珍宝。
　　“在下偶然路过此地，找个地方歇歇脚避雨，小师父不介意吧？”
　　“不介意，施主随意即好。”
　　“好，谢谢小师父了。”那公子说完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惊鸿一瞥，羽渊觉得那公子面容很是熟悉，可再仔细看看，却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人了。那公子的长相也是万里挑一的好，让羽渊想起一句艳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赶紧在心底念了句阿弥陀佛，转念又想，与其死在牡丹那种艳俗的花下，还不如在那清丽的蔷薇下……羽渊为自己的想法而惊，便干脆在石榻上盘腿打坐。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羽渊睁眼，发现那公子正用一套茶具在煎茶。他用一个精致的勺子从木盒中挖出一勺勺洁白晶莹的雪倒入小巧的壶中，不一会儿，雪水被煮沸，他又往其中撒入一撮茶叶，不一会儿，茶香便盈满室。
　　那人的面容在飘扬的轻烟的遮掩下看不真切，羽渊想起林中浸泡在雾海里的蔷薇，不由得怔住了。
　　“小师父收留在下一晚，在下无以为报，唯有以一技之长来答谢，请小师父尝尝在下泡的茶。”那公子斟下一杯茶推向羽渊所在的方向，不急不缓。
　　羽渊从石榻上下来，坐到桌前，捧起茶杯尝了一口。怡人的茶香萦绕，那春雪初融的微甜，带着清而不涩的茶味，过后还有一股清香留在齿颊间。
　　净思师叔喜茶，羽渊自小跟在他身边也尝过不少茶，此时却感觉以前所喝的茶都淡而无味，满心都被这茶给吸引了。
　　“这茶，真好喝。”羽渊赞叹了一句，才说：“此处本无主，公子想要留下多休息几天也无妨。”不知不觉竟喝完了那一小杯的茶。
　　那公子也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但却轻皱了眉，说：“还不够。”看到羽渊依依不舍地放下茶杯，便再给他添上了茶，而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朵还未完全开放的蔷薇花，洁白的花儿竟有九瓣之多，层层叠叠，精致得像一个易碎的梦。花被丢进了杯中，本来含羞的花遇到热水竟舒展开来，很快就被茶水浸透，沉到杯底。羽渊惊奇地看着，那公子便说：“再尝尝。”
　　这一次，是带着清淡蔷薇花香的浓郁茶香，沁入心脾，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缠绕心头，想要捉住，却无从下手。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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