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锁记

　　金玲儿掀起锦缎，缎下宣纸上写着四行蝇头小楷，字字隽秀。

　　这是一首五言绝句。

　　诗曰：

　　枯眼望寒舟，斜灯夜守长。

　　阻人离别久，知心几曾往。

　　金玲儿移步到木桁前说，“这是一曲五言诗，是玲儿自己的所思所感，若是哪位公子读的真切，能作诗和上，便算过关。”

　　四下嘈嘈杂杂，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前排一位身形瘦弱的秀才为了博得好感，硬是舞起了文墨，大发酸词道，“这寒舟，斜灯，长夜甚是孤寂凄冷之景，想必玲儿姑娘内心必是万般煎熬。离人久别，知己不再，姑娘这般好的文采，需得与同样有才情之人共度良宵才合适啊……”

　　“此言差矣，玲儿姑娘哪里是少知己，分明是少银子啊。”人群中一脑满肠肥的中年富贾从腰间掏出一叠子银票，一面挥舞，一面高呼，“玲儿你要是愿意，我愿出万两黄金买下这烟雨楼，替你赎身！从此咱俩便可日日在一处，再也不用当离别人啦~”

　　金玲儿不予理会，莞尔一笑，似乎在期待更好的答案。

　　高玉以扇托腮，星眸一闪，瞬间看得明白。

　　于是用扇子敲了敲孟七的肩膀，压低声音解释说，“这是一首五绝回文，用词也不是特别考究，就是倒着读正着读意思一一样，而且都读的通……”

　　孟七投来一束不可描述的目光，唇间弯出好看的弧度，道，“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哈？名……不……虚传？”

　　没等高玉回过神来，便听到孟七高声说，“在下身边这位高公子愿意对诗！”

　　高玉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喝下了一跳，心想若是真的招来桃花那可如何是好，连忙摆手摇头，连声拒绝，“不，不不，不是……在下只是才疏学浅之辈罢了。”

　　孟七看着高玉涨红的小脸，觉得十分好笑，越是想笑便越想戏弄一番，于是接着高声说，“高兄嘴上如此说，其实心中大有丘壑，刚才已吟了一首小诗予我，可就是不肯当众献宝。”

　　金玲儿笑着说，“玲儿的诗是五言回文，正读反读皆可，不知这位高公子的诗如何？却也是回文诗吗？”

　　孟七双脚蹬地，跃上台心，执笔着墨，于白纸空处写道：

　　黄日映帘垂，笔下难成诗。

　　窗半掩风寒，讯音无雁迟。

　　左下角题字：高玉。

　　几行字下笔苍劲有力，游云惊龙，说是颜筋柳骨也并不为过。

　　金玲儿双眸回转，读道，“迟雁无音讯，寒风掩半窗。诗成难下笔，垂帘映日黄。这首诗字字玑珠，声声押韵，倒着读更是多一分凄凉惆怅。”

　　于是拍手赞叹，“高公子果然才思敏捷，然这位公子的笔墨却也是铁画银钩字字如金，不如这样，两人第一局都算是过了。”

　　高玉一面在心中惊叹孟七数秒作诗的敏捷才思，一面又心生困惑，这金玲儿娇艳欲滴美丽可人，孟兄却偏偏扯谎将这美人拱手推给自己，如果不是够朋友就是极其十分的够朋友吧……

　　玲儿将诗卷收于衣袖，挥了挥手让下人抬上一副羊脂玉雕的棋盘，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似已摆好，乍看之下两方刀剑相向兵刃短接。

　　她绕着棋盘踱了几步，解释说，“第二题是小女子半月前从书上看到的残局，自己下了十日实在不得其解。”

　　只听得镯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玲儿挽起袖子捡起棋盘上东北西南角处几粒棋子，补充道，“这便是原局，谁破了这局，便算赢。”

　　高玉曾在南平王宫的棋谱古本和弈经残卷中见过各式各样七七八八的棋局，可大多是看似复杂深奥，实际上却是卖奇炫技罢了。但这金玲儿摆出的棋局却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不过四五十子却内有乾坤难以捉摸，或生或死极难推算。

　　金玲儿一双眸子淡淡扫过人群，而后定睛看着高玉问，“高玉公子，这棋局你可能解？”

　　高玉有些讪讪，只觉得没有心思继续流连在此，便推辞说，“玲儿姑娘方才下的几招棋也不无道理，只不过过于激进，导致两方纠缠不清进退维谷。在下见解鄙薄，本想与姑娘切磋一二，可我今天实在有要事在身，便不再……”

　　“呼”的一声，还未等高玉话必，孟七便飞起一颗棋子，打在棋盘的平位三九路，接话道，“棋局已开，高兄此时退出似乎有些不合适。孟七平日对围棋实在没什么研究，后面的路子还请高兄撑个面子带一带，希望高兄莫要推脱。”

　　说罢拍了拍高玉的肩膀，摆出信任的微笑。

　　人群突然开始哗然，因为任何稍微懂得弈理之人，都决计不会落孟七这一子，那无异于是阵前斩将，自毁江山。于是一时间，大家都伸着脖子等着看高玉的热闹。

　　高玉眼见这一子落下，黑棋占了半壁江山，而我方白棋却是死伤惨重，心下一惊。

　　不是惊讶于孟七这自杀的路数，而是惊讶于孟七竟能与自己这般想法一致，心意相通。

　　在高玉看来，人生如棋，既然这世间之事大多只能用七成的火候解决问题，用力过猛于棋局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而这孟七，显然也深谙这一点。

　　白棋死伤大半后，双方战地瞬间开朗起来，行军布阵大有余地，不再因局面紧促而束手束脚。

　　金玲儿心下一怔，思虑良久方才应了一招黑子。高玉本不想接这棋局，现下被孟七一激，反而来了兴致，于是收起扇面举棋跟在“平”位四八路。

　　只听得众人“咦”得一声，金玲儿面露恍然大悟之色，落子之间，方才明白高玉棋术的精妙。

　　高玉设伏在“去”位六七路，食黑棋五子，而后大开白棋之势，只在十招之内便破了此局。

　　金玲儿收起棋子叹道，“原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两位先生不愧为博弈高手。这第二关二位也是过了。”

　　孟七拱手对高玉笑着说，“高兄果然棋艺精湛，在下甘拜下风，这局若是我来解，少说也得二三十招才能破阵。”

　　高玉对他颇为无奈，于是捂住额头叹了口气，“诶，还请孟兄下次不要这般自作主张推我上去……这美人孟兄若是看上了，就大大方方出手比试一番便是。”

　　玲儿命下人收了棋桌棋盘，缓步轻摇走上四方台中心，亮了亮嗓子高声道，“奴家数年前偶得一玉锁，听闻乃是武后请来能工巧匠专门来锁御用兵刃的。然这世间所有的往事大多跟着尘土掩埋殆尽，只留下些许物件，甚是有趣。”

　　言语间，金玲儿从腰带间拿出一枚玉锁，置于掌心。

　　令人惊奇的是，这玉锁上上下下竟无一个锁眼，只有一龙一凤，两幅浮雕上下呼应。

　　金玲儿接着说道，“玲儿一介女流，对什么前朝的兵刃刀斧军事机密云云实在是不感兴趣，但偏偏对这玉锁充满好奇。传闻春秋时期，公输班曾著书记下生平所学机关之术，小到寻常家用，大到保家御敌，皆能派上用场。后来到了贞观年间，公输后人见大买卖不好做，便抽空研究起了锁匠的生意。而后皇室命公输家造了这把玉锁，坚硬如铁，周身通透。此锁如今辗转到小女子手里，却从未能将其打开。这第三关就是，谁能开得此锁，便是玲儿的良人。”

　　孟七的双眸沉了下去，神情严肃，连呼吸也重了起来，直直盯着那周身冒着寒光的玉锁，半晌都不说话。

　　高玉见孟七神色如此凝重，一时猜不透其所思所想，摸了摸鼻梁，试探性地问道，“这一局孟兄可有什么高见？”

　　孟七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头绪。”

　　高玉忖度道，“孟兄怕是遇到难题，心里不爽，我若是不出手相助，那不是太不够兄弟了。”于是对金玲儿说，“姑娘还请把玉锁借我看看。”

　　金玲儿将玉锁呈于高玉掌心，高玉端详许久，见这锁周身圆润通透，看似浑然一体实则外部由两块玉紧密贴合而成，内部不用说定是构造精妙。

　　见高玉看得仔细，金玲儿说道，“铸锁之人乃是玲珑心思，从去年至今日还无一人能将其打开，公子若是解不开也不打紧，不必放在心上。”

　　高玉从容不语，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从玉锁左侧的飞龙口中穿过，徐徐向前推。众人交头接耳，一面是奇怪不知高玉在做什么，一面是奇怪等了许久，竟不见这发丝从哪里穿出来。

　　高玉眉头微蹙，将发丝抽出，问道，“这玉锁确定可是开元之前武后命人所造？”

　　“是的。”金玲儿十分笃定。

　　“唔……”高玉重新聚起眼神，将发丝从右侧凤凰的口中穿了进去，那头发竟从飞龙口中透了出来。高玉将头发两段轻轻一拉，只听得“咔嚓”一声，这锁竟然自动弹开，一分两半。

　　高玉自语道，“险些忘记了武后主政时凤为上，龙为下的道理……”

　　一时间人群熙熙攘攘，此起彼伏尽是叫好之声。孟七却闭嘴不言，似在观察这金玲儿的反应。

　　金玲儿一张小脸激动的有些发颤，气息似有些不稳，忙追问，“公子这般厉害，不知高公子家乡在哪？家中都有何人？”

　　高玉大惊，心想这么快便要盘问户口以身相许了么，连忙拱手说，“高玉打开这锁只是个巧合，只是幼时仿佛见过类似的手法，今日一试竟果然行得通。至于这身家，更是寻常之极，往上三代皆定居南平，家中父母康健，已替我许了一门亲事。姑娘一番好意，这后面的事，我看就算了罢。”

　　“罢”字刚刚落地，高玉只见一道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那束发的幞头被瞬间击落，一时间乌黑的秀发四散开来，灯影之下，如瀑如练，众人才意识到，这高玉分明是个钟灵毓秀的小姑娘。

　　金玲儿抽手收回绸带，冷冷笑着说，“刚才便瞧见高公子手中折扇以白玉为柄，这握着扇子的一双小手，白得和这扇柄毫无区别。若说你不是个姑娘，我倒真心不信。”

　　高玉此时是说不出来的窘迫，躲在孟七的身后，扯着袖子忙说，“孟兄，带我走。”

　　孟七双手环住高玉腰身，左足一点，使了一招蜻蜓点水越过人群，自四方台正面后退数米，而后身子一转，飞身跃向第二层高阁。

　　金玲儿道：“话没说清哪这么容易走！”

　　这女子翻起脸来果然比翻书更快，说话间掷出袖中卷轴，双手顺势抽出发髻间两把长如短剑的银簪，直抢上来。孟七右手一拂，直直将迎面而来的卷轴打了回去。

　　金玲儿莲步轻摇，斜身闪开，用脚在台阶上一点，进退间齐齐射出十二只铜铃。孟七忙将身子微侧，只听玎玎几声，这铜铃打在房梁上竟有一寸之深。

　　眼见金玲儿右手利刃斜刺而至，孟七心想：“这丫头这般拼命的架势，久战显然不是上上策。”于是双手探出，挟手便去夺她发簪。金玲儿皓腕倏翻，簪子便如闪电般刺向孟七手指。孟七左手食指顺势拂过她的后溪穴，只听玎珰一声，银簪落地。

　　金玲儿一时失去重心，身子一倾，翻在地上，顿时浑身疼痛无法站立。只得捂着扭伤的脚踝，拼命向远去的高玉大声喊道，“姑娘可是公输家的后人？”

　　高玉此时已被孟七带出大门，距这四方台已有数十丈之远，仿佛听到这金玲儿说了公输二字，便再也听不清了。

　　出了烟雨楼的正门，孟七便抱着高玉一路发足狂奔，宽阔的臂膀将她牢牢护住，直到拐了七八个街角方才缓下脚步。

　　高玉俯在他温热的胸膛，听四周人声嘈杂，风声过耳，心中不由地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局促，紧迫，混杂着少许安然萦绕心头，让高玉生出些许沉溺。

　　“姑娘，安全了。”孟七停下脚步。

　　高玉蓦地将头抬起。晃神间，孟七这淡柔温雅的一句姑娘，竟让她一时觉得神台空灵，云杳汉宵远。

　　“怎么。还不想下来？”孟七看高玉有些出神，漾出一抹微笑。

　　“啊”，高玉如坠清明，慌忙推开孟七，结结巴巴地说，“筎，筎儿叫我弄丢了。”

　　孟七温雅地拂了拂衣袖说，“不用着急。且在原地等等吧。”

　　而后他徐徐贴近高玉，挑起眉眼问，“玉姑娘是从何处得知那玉锁的解法？孟某实在是万分好奇。”

　　高玉退了两步，一脸茫然，“这解锁之法我似在哪里看过，只不过记忆过于久远模糊，完全不知道是何时地，更加不知道是何人何故。料想是我平日里看了过多的闲书，许是哪个绘本画卷里的段子吧。”

　　孟七自语分析着说，“这个金玲儿自去年起便高展艳旗，大设擂台。我看这三题怕只是个幌子，金玲儿寻找能开玉锁之人才是真正目的。她见你开锁之后，似乎是拼命想要留住你，然而技不如人，还是被你跑掉了。”

　　高玉撕下一片袖子，双手绾出一个发髻，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若有所思，“我方才听见她喊我公输什么的，可是以为我与公输家有什么牵连？可实际上，我对这种什么前朝旧事江湖秘闻确是一无所知，更提不上有哪门子牵扯了。”

　　孟七正想进一步深问，身后便传来一声“公子！”，紧接着一声“小姐！”，这第二声略带哭腔，正是筎儿这小丫头。看筎儿身后三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孟七便明白，是属下寻着一路的记号，带着这丫鬟紧紧跟上来了。

　　“小姐，你可把筎儿急死了！你要是出了意外，可让王……额不，夫人怎么活啊！” 高玉连忙捂住筎儿的嘴，训道，“你再这样大声，周围的人可都被招来了。”筎儿连忙闭了嘴，哼哼地不出声。

　　孟七正想接着刚才的问题继续问上几句，只瞧见前方尘头大起，似有骑兵疾驰而来，不一会，便将这六个人团团围住。这一行人铁甲锵锵，行列整齐，正是朝廷的骑兵。带头的跳下马来，单膝跪在高玉面前，道，“属下恭迎公主回宫。”

　　高玉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宰相杨善之之子，父王的御前侍卫，估摸着自己可能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心里微微一凛，试探地问道，“父王可是震怒了？”

　　“主上对公主一向疼爱，从小便十分在乎，由不得外人碰半分。这次公主私自出走，未免另陛下寒心。”

　　高玉知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只能转过身来对孟七解释说，“孟兄救我两次，高玉本不该隐瞒真实身份。可是无奈身份实在特殊，为了避免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高玉只能扮作平民布衣，这样与人相处更自在一些。”

　　孟七脸上并未见惊讶之色，也并未因高玉是王室公主而胆怯，只是笑着说，“那玉公主看我可算是不怀好意之人？”

　　高玉连忙摆手，取下腰间的饰物，递与孟七，“孟兄侠肝义胆，是高玉出宫遇到的第一位朋友，如不嫌弃，还请手下这龙纹玉佩。这是我的贴身之物，以后孟兄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尽可凭借此物到南平王宫寻我帮忙，小女子必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唔……不过我当然是希望你事事如意，一辈子都用不到这玉佩。但即使用不到，也希望公子收下，留作念想。”

　　孟七拿过玉佩，拱了拱手说，“公主一番好意，在下收下了。青山不改，有缘自会相见。”

　　高玉不舍地登上一匹骏马，频频回了三次首，而后绝尘而去。

　　见高玉渐行渐远，孟七低声对三个护卫道，“走，我们回烟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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