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竞技]极乐净土

　　白未来的出院日期理所当然地再次被延后，在那之后有那么三天，严谨去查房的时候她都乖乖地躺在床上在看那本《时间管理》。她大概也是做事全凭动力的类型，平时他一直觉得她看书的速度应该算是比较快的，遇到这种让她完全产生不了兴趣的读物却还是硬生生拖了好几天。

　　严谨在那之后最初一次去查房的时候，她基本上整个过程中都专注地低着头在看那一本书，跟他之间甚至连最基本的眼神接触都没有，这对白未来而言是非常不正常的事情。当时严谨还暗自感慨了一下，这一局开了这么久他总算有了点进度了，但是从第二次查房开始她又一切如常了，这实在是让他有点郁闷。

　　现在的小女孩都这么难懂的吗？

　　在第四天的下午，他去白未来的病房的时候她就又不在那里了。依旧是那个护士，依旧是那个场景，他们两个站在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的病房里相对无言了片刻。

　　“……严医生试着去中庭那边看看吧。未来大概在那里。”大概是严谨眼神里的情感过于明显了，那位护士小姐终归还是闭上眼大声说道：“拜托了！严医生工作辛苦了！”她甚至没有解释她的“拜托了”究竟是在拜托些什么，连道别都没有就转过身飞一样地跑掉了。

　　“……”严谨一个人被留在病房里，神色复杂地盯着今天护士小姐依旧忘记关上了的房门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叹出了一口气，才跟上次一样安静地带上它走了出去。

　　上一次的经验告诉他这名护士小姐的话可谓一点都不可信，这一次严谨也没有直冲冲地走去中庭。他在病房门口思考了几分钟自己该怎么办，最终决定转身顺着医院里那条可以看到外面的走廊走了下去。他觉得那个小女孩应该是比较这种地方的。

　　今天的天气是阴，天空灰蒙蒙得仿佛随时准备要下雨了。他依旧走路带着他严谨式的节奏，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沿着那一排窗户边走边看，这样如果他要找的人站在这些窗户当中的任何一扇后面，他就能马上发现她。不过今天从医院的窗户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也没有夕阳，这个世界连带着这幢四方的建筑仿佛都被罩在云里，光是看着那片尘埃一样的颜色都让人心情烦闷。医院庭院里的树即便在冬天过了大半之后总算开始落叶，这一整个世界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什么生气，天空之下的一切都一片灰暗。

　　严谨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兴趣地将视线收了回来。他那样沿着走廊走过了半个楼层，最终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好像真的很莫名其妙，脚步一顿突然就靠在走廊的窗户边停下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中庭上空飞过一只小小的麻雀，他看着它消失在对面楼顶后方的同时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

　　这栋楼是以围绕着中庭的环形模样建造起来的，从其中一面的窗户就可以越过整个中庭看到另外的三条走廊。严谨现在站着的地方算是中高楼层，从这里高高地看下去还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在对面三楼的窗户后面似乎站着一个人。

　　但是那一边的窗户没有打开，加上日照的反光，从楼上根本看不清些什么。他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但是在这期间，站在另一边的那个人都没有动。

　　最终严谨还是回过身沿着楼梯下楼去了。让人意外又让人不意外，这整栋大楼现在好像都没有什么人似的，他只在下楼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认识的医生。那个人拿着一叠资料急匆匆地从他身边掠过，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严谨在拐角的地方侧身给他让了个路，等着那个医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才又继续走他自己的。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这样的情形反而让他觉得比较自在。但今天他又不免在想，果然这个世界上还是无趣的人比较多的。

　　他在下楼之前只是粗略记住了那是是哪一条走廊，心里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想要过来看一看。但是他在拐过环形走廊的转弯处、总算是看见了那个站在窗边的人是谁的时候，那一瞬间他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果然如此”，带着一种他自己都细思极恐的不意外感。

　　站在那个地方的人当然是白未来。

　　严谨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路走到了她的身边。这时候她似乎还没有发现他来了，仍然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某个地方看。他顺着她的视线也往窗外看了看，但是于他而言窗外理所当然的还是那个一片灰暗的世界，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有一个人在用心地注视着它而变得比较漂亮一些。

　　他这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女孩子也顺着他的动作马上回过了头来。但是白未来好像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惊讶，她看到他之后甚至露出了一副明知故犯者才会有的表情，偏过脑袋对他可爱地笑了笑。严谨憋了半天，又叹出了一口气。

　　“下一次至少留一张字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好吗？”
　　“嗯？”但是白未来只是歪了歪头。今天她的头发被编成了两条辫子，顺着她的动作在左右肩膀之间划了一个来回，显得非常可爱：“对不起。今天这个地方是我新发现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这里来。”这个地方离她的病房差了好长一段距离，想必刚才严医生是真的一顿好找。

　　磨人精。严谨张嘴无言了半晌，结果也还是放弃了思考一般无奈地笑出了声来。他抬手又拍了拍她的脑袋，干脆整个人转过身去陪着她一起看窗外。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不好，夜幕也渐渐覆盖了下来，在他们一起注视着窗外的世界的时候，那一边的景色只有变得愈来愈暗淡。他数着时间，觉得他们一起站了有五分钟了吧，楼下偌大的中庭里一直都是空荡荡的，在寒冷的气温和恶劣的天气下那里别说人了，连野猫都没有。他把所有或许比较有意思的地方都扫了一遍，但这一次白未来的重点似乎又清奇了些许，到了最后他也没有搞懂这一次她到底又在看些什么。

　　没有阳光的天气里医院早早地就打开了照明，比起窗户外面的世界室内反而显得更加明亮，依着光路看出去，不集中注意力的话他又只能看到他们两个人印在窗户上的倒映。严谨沉默了半晌，突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思想得到了升华。他直接开口问道：“未来，今天你又在看些什么？”

　　但是白未来没有回答。她看得很专注，严谨从窗户上的倒映里就能看出来这一点，因为玻璃上印出来的她亮闪闪的眼睛几乎眨也不眨。他也就没有转过头去，安静地看着她印在窗户上的倒映，安静地等着她回答。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听见她回应性地笑了一下。白未来突然抬起她的左手，往窗外的某个地方指了指。上一次休克之后他换了她的药，前几天才有护士为她做过新药的皮试，直到今天，她的手背上还留着三四个针孔。那几个小小的点点泛着暗红色，而那一片的血管和青筋看起来则是青青紫紫的，甚至乎连指头都泛着青色，现在那根手指就指着窗外的某个方向。

　　白未来指着的地方，正好是窗户上的他的心脏。

　　这一刻严谨难得感觉到了尴尬，他在想，是不是他从倒映上观察她神色的动作被发现了。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因为那个此刻仿佛正指着他心脏的女孩儿一脸坦然。

　　……那这是在撩他？

　　也不像。还是因为这个女孩儿一脸坦然。

　　他顺着那个方向远远地看出去，但无论他怎么看，视野里仍然只有窗外黑漆漆的天和他们两个人倒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下一秒，他看见白未来把手放到了窗户的玻璃上。他这才发现即便她手背上一片青紫，她修建圆润的指甲仍然泛着可爱的粉红色，在白炽灯光下泛着自然的光泽，而她就用那只手在玻璃上他心脏的位置轻轻点了点：“我在看那个。”

　　严谨的心跳好像随着她的那一个小动作顿了一拍，他本人则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其实他仍然一点都没有搞懂她到底在看些什么。

　　之后的好几天，在下午严医生例行查房的时段白未来都站在那里。他没有再问她在看些什么，但是每天在她的散步进行中的时候，他都来这个地方陪她。有的时候她的脸色看起来实在是很差劲，他总是一再确认她的身体状况，或者干脆拿出医生的威严轰她回房。不过说是“轰”，他自己也知道面对现在的白未来没有人能说出什么重话，她也从来不会做出什么反抗别人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对她说过的最严肃认真的一句话就是“回去吧”，而听到这句话的她也马上就真的乖乖跟着他走了。

　　严谨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一点进展。至少他现在知道白未来大概是喜欢温柔的人的，相对应的，她自己也总是一副乖巧又温柔的样子。

　　所有人都觉得她在逐渐好转，连严谨自己都觉得现在的生活似乎已经在逐渐步回正轨了，但是在那一天过后的第一个礼拜天，白未来再次休克了。她的这一次的休克甚至来得比先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地严重，在抢救的过程中她甚至一度出现了呼吸停止的情况。躺在急救室的床上时她像是要将身体里的水分全部流光一样，全身上下在一刻不停地冒着冷汗，进行了肾上腺素皮下注射之后气管仍然无法顺利舒张。跟严谨一起参与抢救的另外一个医生甚至都有怀疑过，这个女孩子这次是不是真的要不行了。

　　但她还是活了过来。这一次的抢救结束过后，严谨再一次见到了白未来的父母。上一次他们真正见面是白未来刚要换由他来接手的时候，两次见面情况的巨大落差让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白夫妇。这一次的白夫人仍然化着跟上一次一样的妆容，但她靠着丈夫的肩膀在白未来病房门外哭得不成样子，那个场景让站在一边的严谨也觉得自己的内心沉得就像现在这个季节的天气。寒冷，而且潮湿。

　　他又一次透过病房门上的那道小窗看到了躺在里面的白未来，这一次的她是真的前无古人般地乖巧，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面的只有她戴着氧气罩的脸。现在连日出的光辉都没有办法再为她染上色彩，仿佛即便全世界都被染成了金黄色，她躺着的那一片空间也不会因此而变得不白茫茫。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扇玻璃窗看了很久，站在那里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低头啜泣的白夫人和正拥抱着白夫人的白先生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直到科室里的男医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已经亮了，严医生严谨的又一天应该要开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刹那严谨突然就感觉到了疲惫。

　　白夫妇在医院守到了这一天的下午，在探病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白未来正好醒了过来。巧合的是，当时严谨也正好经过她的病房门口，他也没有想到一旁的门会突然被打开，然后从里面快步走出来的白先生看到他就把他带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仍然躺在那里的白未来，跟那个只有他自己成功等到了她醒来的夜晚一样，她看起来就像在梦游似的，正在费力地尝试要睁开眼睛。窗户外的天空还留着一点点夕阳的颜色，在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病人看来，那样微弱的光大概也热烈得像十颗太阳，炙烤着她的双眼。

　　严谨快步走了过去，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脸上。就这样，在白未来睁开眼的一瞬间，在她面前的仍然是一个多礼拜之前在黎明前陪着她醒来的医生。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微微笑了笑，对她道：“晚上好，或者说早安。未来。”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人已经醒了，思绪却还在梦里。许久之后，她终于也小小地提起了嘴角，回应了他一个微笑：“早安，严医生。”

　　她的笑弱弱地像是那种最烦人的雨，看起来没有一点力量，却淅淅沥沥地不肯停下来。等到走在路上的人终于觉得自己必须撑起伞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已经被这场温温和和的雨沾透了，浅色的裤脚甚至往下落着水滴，已经染上了一点一点的痕迹。

　　严谨又觉得自己的心跳顿了一拍。这时候他突然想，他并不讨厌雨天。

　　等在旁边的白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他没有注意去看她，但是他知道她走上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白未来的几根手指。药物推动血液流动的震动感几乎隔着皮肤传到了白夫人那里，那种脆弱得仿佛她稍稍用力就能将它捏碎的错觉似乎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白未来则是因着她的移动，将自己的视线从严谨的身上挪开了。一动不动躺了一整天后，现在她的全身近乎麻痹，但她还能感觉到她的妈妈抓在自己手指上的体温。白未来也对着妈妈微微笑了笑：“早安，妈妈。”

　　回应她的是她的妈妈落在她指尖上的一个吻。

　　探病时间很快就结束了，白夫妇也很快就六走了。在那之后，他们又上班打卡一样准时地来了两天，但是在第三天的下午，严谨再去查房的时候白未来的病房就又是空无一人的了。

　　他在这间病房里扫视了一圈，近几天白夫人每日探望的时候都帮白未来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整洁——比以往的干净整洁更进一步的干净整洁。几个玻璃杯倒扣着放在角落柜子顶的托盘上，水壶里还有一半烧开又放凉了的清水，病床上的织物都摆放得非常整齐，床边的那一把椅子以一个很规矩的姿态被放在了一个很适合的位置。

　　他最后看到的，是相互交叠着躺在床头柜上的两本书。正是他的《时间管理》，以及白未来的《自由》。

　　他思考了一下现在白未来可能会在哪里，然后他就带着一种让他自己都害怕的笃定走了出去。他下到三楼的那条走廊，在拐过拐角的时候立刻就看到了仍然站在那扇窗户后面的白未来。严谨甚至连走路的速度都没有变，踏着严谨式的步伐直直地走到她身边先前他站的位置，在那里才突然就停了下来。

　　白未来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严谨注视着她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半晌，突然抬起手来抚摸她今天有些微微炸起的头发。然后他才转身，跟之前的许多天一样陪她一起看着窗外。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这个城市久违了的璀璨的夕阳正好照在他们脸上。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再一次开口问她：“你在看什么？”

　　白未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他从窗户上看到她的倒影在自己问问题的时候眨了眨眼睛，连他都要以为她这是看得太专注了，没有听见自己的问题。现在窗户外面还很亮，玻璃还做不到什么高程度的反光，他必须要很认真地看才能从那块玻璃上看到她的倒映。但是在看清楚那片倒映的轮廓的同时，他却一眼就认定了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里正燃烧着夕阳。

　　“我在看那个。在夕阳下可能会看得清楚一点，就在那里。”

　　在他以为她暂且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白未来的回答却突然就出现了，这让思维其实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掠过了的严谨怔了怔。她像上次一样，又突然伸出手向窗户外的某个方向指了出去，那片手背上平日一直鼓着青筋和因为输液而有些肿起的血管，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留了一片红印。严谨的注意力在那片红印上停了一下，然后才顺着她的意思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在夕阳下他总算是看清了，在三楼这扇窗户正对着的一个树杈上筑着一个鸟巢。

　　“之前我发现有一只麻雀在那里筑了个巢孵化小鸟。我一直在想，在这种季节怎么可能孵化成功呢。”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沉默来的非常突然，又或者是觉得他的沉默让她有点尴尬，白未来转过头解释道。

　　而严谨看到，那个鸟巢里正有着三只瘦弱到看起来马上就会死掉的雏鸟。

　　夕阳。雏鸟。

　　糟了。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他的那个梦，但是思维一转，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梦里的那个人不再在窗户前看隔壁房子的小男孩和巨型的金毛犬了，严谨想起了那个人坐在夕阳下的大树上的样子。印象当中，那棵树面朝落日的方向上也有一个鸟巢，巢里也有着好几只瘦弱到看起来马上就就会死掉的雏鸟。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因为在这一次他想起来的回忆里，坐在树上的那个人注视着的东西其實并不是那个鸟巢，而是站在树底下的一位年轻的夫人。那位年轻的夫人正皱着眉头说话，她连高高地仰起头时背也挺得直直地，整个人的仪态可谓教科书似的完美。

　　在严谨的记忆中，那是他十岁的时候他母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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