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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妆奁
一
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带着满身寒凉潮湿的雾气。
“红木的妆奁,你这里收么?”
我隔着柜台看见他把一个黑布包裹提起来摆到台子上。解开,里面露出一台九寸高,十二寸长宽的漆器红木妆奁,有七个子奁,雕花侈丽。
贵族器物,当铺收不得。况收了,也需上报。
我对他点了点头,说:“您稍等,我请掌柜来。”
男人“诶”地叫住了我,他笑道:“不必麻烦,我不在意能当多少。早晚我是要回来赎的。”
我摇了摇头,“对不住,每一单都要掌柜过目。这是小店规矩。”
“诶——,其实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全些,把这台妆奁保存好。你不给我钱都行。真的,小兄弟,你面善,心肠一定好,帮兄弟个忙,好吧?”
男人手伸过来,横过柜台,来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应该还带着森森潮气,但我并未感觉到。我稍稍向后躲了下。
我眼睛看着那台珍稀的妆奁,沉默不语。
“小兄弟——你看这样,”男人看了看空寂的四周,回身悄悄对我说:“我付你些保护费,你把这木奁帮我存好——真的,你莫怕,我绝不是偷来的,这木奁是我内人的。我得出趟远门,家中并无人守着。我全家可就这台木奁值钱了,留家里边儿我不安心。你信我,我绝不是要栽赃于你。你把它放到店里——不容易丢的地方成,或你家中——请便宜从事。”男人颇为真诚地看着我。
我依然盯着那台侈丽的妆奁,问他:“若您只想存好它——那么令閤呢?”
他神色有稍许不自然,那并不是一个描绘得出的表情。但他依旧是笑着的,说:“说来怕你笑话,内人和我赌气,跑回娘家了。”
我直觉不对。但是妆奁十足十的漂亮,越看越漂亮,我简直不忍心拒绝了。
这时男人把一袋钱递过来。我想了想,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轻轻掂了掂,分量十足。
他说,“可千万别和人说你收过我的木奁——也别让你掌柜的知道。你安心信我,这东西许多人惦念着——你晓得的。”
我拿着钱袋,点点头。
“小兄弟,你人好得很。”他笑笑,“等我回来,一定重重谢你。”
“你喜欢‘长生卷’么?”他问。
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但本能点了点头。
“真巧,我内人也极爱吃。”他笑道,“等我回来,请小兄弟你吃这人间难得美味。”
他或许见我尚一少年模样,有心诱我。
“那么,回见了。”他走至大门口,两脚都已探出去,却回过头来冲我说,“我早晚回来取它。还有,你们店里卖肉么?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我抬起头时,只剩门梁上风铃叮铃铃地响。
我抚摸着精致的妆奁,觉得也许我吃不到长生卷。
男人走了许久之后,天才真正亮了起来。报晓的鸡鸣回荡在巷子里。这时候,众店铺才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纷纷开张迎客。
二
后来,
有人说大将军败了,正囚于敌手;还有人说大将军殉身沙场,马革裹尸。
无论如何,当陌生的铁骑踏入这座城池,将军府绝对会消失在历史中。
但小镇安宁而和平,边疆的硝烟风沙,似乎遥不可及。
浣衣的姑娘结伴走过石板路,豆花的香气溢了满巷。
这座小镇是被时光和世事抛弃的角落。没有人在意天下是谁的天下,自己是谁的子民。
我每天都擦拭一遍妆奁,使它光洁如初。但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
得到它的第五年,我退下了青布衣,包头巾,换上了襦裙罗衫,绾了双云髻。
有客人踏门进来,那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
客人看见我惊讶地问:“咦?那青衣小兄弟呢?”
我答:“我是新来的。”
客人了然点头,揶揄道:“小丫头,你们掌柜的可真是好眼光,净挑水灵儿的来招揽生意。何时能见见你们掌柜啊?”
我说:“掌柜的只见她此生挚爱之物。”
客人佯装失落道:“早些年就听说了。诶,你这店规矩真奇怪。整天整夜不打烊的,可曾找见你们掌柜心爱之物?”
“找见了。”我听见自己说。
得到妆奁的第十年,新皇的子嗣都已添了八个。小镇上的人搬走了又搬进来,买豆花的老妪早已过世,她的孙子继承了她的衣钵,煮得一手好豆花,当得上“尚有豆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店门前的风铃依然每天稀稀拉拉地响起,店铺依然空旷,隐隐混着说不明的佛手香和血腥味儿。
我又褪下罗裙,换上了青布衫。
有客人进来看见我惊讶地问:“咦?那罗裙小丫头呢?”
我答:“我是新来的。”
客人了然点点头。
我默默抚了抚妆奁边儿。它的棱角隐现岁月痕迹,但我的手却光洁如初。
得到妆奁的第三十年,小镇里搬来了一位老先生,据说是京城里的说书先生。
这一天他坐在院门口,讲了前朝亡国将军的故事。院门口挤了好多大人孩子,都围着老先生聚精会神地听故事。
老先生说,亡国将军是个情深的,他青年丧妻,因怀念亡妻再未续弦。五年后先皇征他去前线抗敌,战死沙场后,满门被屠,府邸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什么也没留下。
“可怜呦——”老先生叹道,“情深不寿——”
众人都爱听那些京中大官人的风流韵事,又撺掇着让老先生讲讲更详细的。
老先生阖着茶杯,朝花夕拾般地,拾了一地枯萎,从容地捡起那经年往事,娓娓道来。
他捋着胡子,神叨叨地说:“那将军夫人有个稀世宝贝,人或说是一面铜镜,或说是一串佛珠,或说是一把抿子——其实哦,都错了,是一对玉耳环——”
我忍不住出言打断他的话:“也许是一台妆奁呢!”
老先生一噎,他扭头看见我,笑眯眯地说:“小丫头片子——”
众人哄笑一片。
得到妆奁的第三十年这天夜里,我终于打开了妆奁。
那里面只有一封薄薄的信,和几锭金子。
那信纸已风化变脆。写信的人也未曾想到,这封信要隔了这么久才重见天日吧。
信的内容很简短,上书:
“庶传之勿失,谨谢。”
我想,我一定吃不到长生卷了。
但是没关系,我没有口腹之欲的担忧。
因为我死在三十五年前。
三
古书有记载,人死之后,魂灯不灭,心中若有执念不解,则化为厉鬼。若执念太深,则入魔障,尸身不毁,以生血活人阳寿饲养数十载,吞生人脑髓,食千年怨魂则成煞。不归地府,不属天界,永世不得轮回,永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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