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思无痕

　　姜史：姜侯景公十一年，三月初九桃花宴。
　　一.姜国邺城街市
　　夜晚悄悄降临，邺城街市上灯火星星点点，而远方最亮的一处便是姜国王宫。
　　时郁独自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今天是姜国桃花节，虽然这本是贵族的节日，但姜国百姓也在隆重地庆祝着，街上到处都是面带笑容看起来十分幸福的百姓。
　　时郁一袭黑色深衣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身边的一切烟火气都与他没有关系。
　　“时郁！”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周围的一切喧闹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只有这两个字传入时郁的耳朵里，格外吓人，吓得他连忙用宽大的衣袖将自己整个脸都蒙了起来。
　　一身少年装扮的夏鲤大力地将未出鞘的剑架在时郁脖子上，露出一脸笑意，原本就倾城的面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她望着此刻将脸藏在衣袖后的时郁，声音里也透着笑。
　　“还跑吗？本公......子都追了你好几条街了，只不过是让你带我去一次品轩楼而已，至于吗？”
　　“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英俊帅气的时大侠。”时郁说完就想溜走，可惜被夏鲤用剑逼了回来，他索性将袖子放了下来，一脸无奈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姑奶奶，你放了我吧，我今天真有事要不你让慕泓陪你去吧。而且，品轩楼太贵了。”
　　“小气死了，我也想让慕哥哥陪我去啊，可是他太帅了，我不想太过显眼免得被认出来。”夏鲤有些无奈地说。
　　“我......不帅吗？”时郁皱起了眉头。
　　“你......帅吧........如果你真有事，我就只能和慕哥哥一起去了，大不了被哥哥的人抓回去算了。”夏鲤一边说一边向人群里四处张望，猛然看到一抹高挑峻拔的紫色身影，她惊喜地唤了声，那人便轻快地走近他们。
　　时郁借机逃离了夏鲤的“魔爪”，不停地抱怨。
　　“慕泓，你终于回来了，这个丫头居然就这么欺负.......我！”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夏鲤瞪了他一眼，又转而笑着对慕泓说：“慕哥哥，我想喝桃花酒。”
　　时郁在一旁笑着说：“姜王宫的桃花酒是整个姜国最好喝的，某人偏偏又自己偷偷跑出来......”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远处天空中闪烁着行动的信号。
　　时郁无奈地对夏鲤笑了笑，转身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慕泓望向那一点微弱的光，没有任何情绪地对夏鲤说：“走吧。”
　　而夏鲤也望着时郁离开的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便是姜王宫。
　　她知道，今夜，注定无法静谧。
　　慕泓的衣袂被风随意撩起，紫色衣带纷飞，他却丝毫不在意，眉眼始终是清冷的，透着一股高岭冰霜之感。
　　夏鲤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凝视着他挺拔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慕哥哥再也不会默默牵起她的手，明明没有闹过变扭啊，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可为什么总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使慕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爱护她，什么都为她着想。
　　街市上的灯光星星点点，人们露出幸福的笑容，晃人心神。远方的姜王宫内歌舞升平，既便是在热闹的街市上，仿佛也能听到宫里的乐声。
　　“时郁去姜王宫了。”慕泓的脚步突然停下。
　　夏鲤回过神来，连忙快走一步与慕泓并肩，仰着头嘻嘻一笑，请求到：“管他呢！慕哥哥，我们可以晚点回去吗？好不容易哥哥不在，我想多玩会儿......就一会儿，我保证！”
　　慕泓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玄夜剑，随意地查看了一下剑身，确认完好后，垂下眼眸，直视夏鲤心虚的眼睛。那双纯净的大眼睛在触碰到他的目光后，立刻向其他地方闪躲。
　　“难道你以为换件衣服，你哥哥的人就找不到你了吗？”慕泓的余光瞥了一眼街市上的行人，示意夏鲤观察他们的四周。
　　果然有几个比一般百姓强壮的身影在夏鲤附近，默默地保护她！
　　她疑惑地看向慕泓。
　　“你哥哥早就知道你会逃出来，所以从你出姜王宫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跟着你。”
　　原来哥哥知道啊......
　　“那也就是说，哥哥同意我们出来玩？”夏鲤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开心地对慕泓说：“我们去品轩楼吧，我在杞国就听说那里的饭菜是天下第一好吃，慕哥哥，你有口福了！”
　　夏鲤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她不知道，那一刻，慕泓默默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想要把它们全部记在心里。
　　少年在夜色中悄悄勾起的嘴角，里面究竟藏了多少意气风发，藏了几分年少的欢喜？
　　二.姜王宫浯纨殿
　　庄顼百无聊赖地坐在景王和王后的身旁。很奇怪，庄栩竟然没有来！
　　记得宴会的前几天，庄顼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一脸煞气地往宫里走，当时他也没太在意，后来的几天，庄顼一直在苦抄经书，连太傅那儿都称病没去，所以也没有见过庄栩。
　　难道......她已经料到今年的宴会与往年的一样无聊，所以才没来，在宫里睡大觉！
　　果真是深谋远虑，实在佩服，庄顼默默在心里称赞姐姐。
　　大殿的灯火辉煌，坐满了各国使臣。
　　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便是坐在最前面客卿位置的杞太子夏翟。原来他在姜国的地位也这么高啊！
　　由于庄栩的原因，庄顼特地从头到脚地把夏翟看了个遍。他虽然不像庄栩说的那样“和煦可亲”，却也是俊美异常。
　　庄顼对着夏翟挤眉弄眼了半天，还拿一种怪怪的眼神望着他，夏翟就算是傻也早就该发现了。
　　于是庄顼看到夏翟抬起眸子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连忙把头偏到了一边，心虚地不知道该看哪儿好。他不知道，夏翟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刻，嘴角上扬，暗自觉得好笑。庄顼自己发愁了半天，才敢低头吃东西。
　　不过，为什么这个夏翟看他时明明不带任何情绪，他却总感觉心里慌慌的，不敢再与他对视？
　　乐姬舞女正在表演。
　　庄顼不喜欢看这个，他喜欢观察殿中的人。
　　他发现乾坐在他爹娘的身边，看来他也很无聊，趴在手臂上似醒非醒地用筷子戳着饭菜。
　　这场宴会过后，公主和将军就要返回封地了，而乾是质子，要一直留在邺城空荡荡的赤水府里。乾一定很难过吧！庄顼不希望看到乾愁眉苦脸的样子，毕竟他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玖氏新任族长忘沐身着一袭赤色胡服，玉面朱唇，眉眼有着普通少女没有的英气坚毅。她的三千青丝用一根质地通透的玉簪束在脑后，衬得她的脸显出一番威严之感，有着别样的潇洒之美。
　　庄顼跟着忘沐她爹玖影将军学了两年兵法，和忘沐算是师姐弟。自从玖影将军去世，庄顼就再没看到忘沐笑过。
　　转眼之间，她已经成了族长，听说还被提拔为中军将，有了自己的封地。
　　庄顼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连忘沐一个小姑娘都能保家卫国了，虽然这个小姑娘委实比他大了好几岁.......
　　不过在看到一脸色眯眯地盯着舞女的忘书后，他又觉得自己还算是个阳光向上的好少年。提到忘书那厮，庄顼就火大，害他抄经书的可不就是这混蛋吗！
　　忘书是玖氏嫡孙，忘沐的族弟，即使他无能懦弱，以后在姜国的地位也会很高，至少是上大夫，甚至可能位至亚卿！
　　庄顼暗自为玖氏未来感到担忧.......
　　大殿的尽头，坐的是一些小氏族的族长。小氏族的公子并不能进入姜国宗学，所以庄顼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但传闻他们会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所以庄顼还是蛮想和他们相识的。
　　庄顼一边四处瞎看，一边悠闲地吃着水果。他突然在大殿角落里看到了少傅温木苒，这个发现让他十分震惊，少傅是和忘沐一样官阶的中军将，可是却被安排坐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庄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来父王真的很不重视温氏一族。
　　那位温将军一定犯了很大的错！绝对！
　　只是，庄顼觉得太傅好可怜，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承担先人留下的苦果。
　　庄顼四岁入宗学，拜木苒为师父，学习剑术。从四岁到八岁，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到一个剑术很差的小少年，木苒是师父亦是父亲，打败他，曾是庄顼一生中最初的憧憬。木苒也是庄顼最初的敌人，因为迟早得超越！
　　四年，他教会了庄顼爬树掏鸟蛋，也教会了他用剑击退敌人。可是木苒却不知道如何得到王侯的宠信，所以即使他屡屡立下战功却也没见景王赐过他什么。
　　记得小时候，木苒的身影很挺拔，而如今的太傅虽还未老，却已落了一身风尘味。
　　庄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叹气的原因。
　　再抬头时，恰好与一双明亮的眸子对上。那是一位穿着很素净的少年，他的面容白皙清秀，眉眼带着淡淡的倔强，五官精致到妖异，一头乌发一丝不乱的用一根雪色发带拢在脑后，自然披垂。整个人纤尘不染，浑身都透着一股淡然宁静。
　　庄顼简直看呆了，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看的少年！
　　可是邺城同辈的贵族少年里好像没有如此卓越之人，就算整个姜国怕是也找不第二个！与夏翟强势的帅气不同，他的好看是淡淡的，不张不扬。
　　难道是.......庄顼好想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肯定很奇怪！
　　如果可以和这个少年结识，偶尔宴饮品茶也是不错的啊！
　　庄顼又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喝酒品茶，他还是最喜欢喝蜜梨汤了......但是大家还是可以一起去城郊骑马赏景......一起晒太阳逃学什么的.......
　　一曲舞毕，舞女尽数退下，原本混在乐声中的交谈声也顷刻不闻，殿中唯有烛光摇曳。
　　景王吩咐身边宦官将刚剪下的花枝分给殿中众人。
　　殿下的人一起向景王道谢，然后又是喝酒。
　　庄顼觉得这些场景很熟悉，只是殿下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身边的父王也不似从前那样挺拔硬朗，而母后永远只会在宴会时挂着端庄的微笑。其实那笑真的很假......
　　庄顼看着他们，仿佛也看完了自己的一生，他会娶几个自己不认识的氏族小姐，面对每天都忙不完的政务，永远防备身边的各种人物，还要调节几位氏族卿臣之间的矛盾，保持姜国权力平衡。
　　最后他会拥有一些可爱的孩子，命令贤士为他们讲学教他们治国之道，可是又要将这些贤士全部赶走，以免他们利用公子们夺权。
　　可能姜国会和其他诸侯国发生战争，甚至和杞国打仗。于是，庄顼就要像景王一样去军中鼓舞士气，一去就要去好久，没有时间陪自己的公子和王姬。等着自己死后，各种忠臣就要彼此夺权。如果幸运的话，远在天边的胤王还会追封他——一个不生事端，碌碌无为的诸侯王。
　　可是庄顼的心是纵情江湖又怎肯如此虚度一生！
　　所以他遇见了温初境。
　　遇见那个不怎么笑，但笑起来是最最好看的少年；遇见那个明明长得很好看，却从来不会炫耀的少年；遇见那个无论遇到什么都始终保持善心的少年。
　　“温氏子孙温初境，品行端正，天资过人，是以特封姜国永卞大夫，另封中军将，赐良田千亩黄金百两，即日进宫辅佐太子庄顼！”
　　庄顼突然听到这道王旨，恍恍惚惚间，只看见那位有超脱于世气质的少年来到他跟前。
　　那少年的眸子里仿佛有一片桃花林，庄顼好像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他说：“温初境谨遵王命！”
　　少年长身玉立，面上带有不染世俗尘埃的执拗纯粹，举手投足间带有迫人的气势，却不似夏翟般盛气凌人。
　　庄顼知道，自己怕是不及他了，虽说他们练的都是温氏稳剑.......他下意识看向大殿末尾，木苒对他一点头，眼神里满是温情。庄顼的心突然一痛，一直痛到了心口里，堂堂男儿居然红了眼眶，庄顼好想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他是孤独的，一直都是......
　　一直到子时，宴席才散了。
　　匆匆赶来的慕泓，把夏鲤送到了夏翟身边，落在了最后，他恰好看到了一位气质出尘的素衣少年小心地扶起另一位熟睡的小公子。从那小公子一身玄色锦衣来看，他应该就是姜太子顼。
　　慕泓看到境将顼托在肩上，一手扶着顼的背，一手握着剑，稳稳地从他身边经过，慕泓向他点头示意，境也微微颔首。
　　估计宫女宦官们太忙了，一时忘了小太子。而小太子倒是睡得安稳，一脸安详，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这样的太子本该让人轻视，但慕泓却笑了。
　　他记得初见夏翟之时，那人也是如此可爱纯良。
　　忽然地，慕泓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玖忘沐从他身边走过，风掠起了慕泓的紫衣。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还是一片漆黑。
　　姜王宫某个宫殿的瓦顶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停住，天空中，有一团火红的光似乎要冲破天际。
　　时郁望向那团火光，不语，眉眼间却有了细微的变化。
　　今夜虽然无法静谧，但终究要过去了。
　　今夜过后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但是，今夜庄顼还可以什么也不想地，用睡觉的方式度过。
　　今后，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庄顼要变得强大，要提起自己冰冷的剑去保护所爱之人。
　　利剑虽未出鞘，锋芒却已毕露。
　　庄顼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不知道，东方的天空中，一轮血红的旭日正要冲破天际，为这片土地带来光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