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

　　秦曼殊的意识昏昏沉沉，脑海中依然回响着橡胶轮胎与柏油路面摩擦的嘶鸣，隐约中听到一些人焦急的呼喊，却不很真切，好似来自什么遥远的地方。
　　身体有了些许意识而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随着视野渐渐清明，他的头脑也清明起来，浑身的痛楚于是开始在他脑海里肆虐。
　　“唔……”
　　秦曼殊的声音有点委屈，单纯是因为疼，清醒过来后他更多的是庆幸，被大卡车撞飞了那么远，能活着实属万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落下残疾，万一落下了，以后恐怕是没机会登台唱戏了，若这样老师一定会很伤心。
　　脑海中一瞬掠过纷繁杂乱的思绪，秦曼殊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打量四下，想先断定自己如今的处境。
　　抬眼望去是木制的天顶，并非想象中的医院里雪白的屋顶，而空气里也没有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所以这里应该不是医院。秦曼殊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遭遇那样严重的车祸，却没有在医院苏醒，很有可能是当时被救回来却没有恢复意识，所以被养父母带回家照顾。
　　但这里明显也不是养父母的家。他打量过，这间屋子除了屋顶是木制的，四周的墙壁也一俱是木制的。这样的屋子是在帝都，哪怕是村子里都不常见。他心下寒了寒，冒出一个荒唐至极的想法，难不成自己昏睡的时间太长，养父母失去了照顾自己的耐心，把自己丢在哪个荒村僻壤里了。
　　明知道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可眼前这全然陌生的环境还是使秦曼殊有些惶恐和失措。他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到屋子外面去看看，搞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视线却在翻身时凝固在了自己撑着床的一双手上——那双手绝不属于他，至少不属于秦曼殊。
　　手指细若枯枝，指节细得过分，指关节便大得更加突兀，手背上筋骨分明，像是骨头上单单蒙了一层皮，更重要的是——这只手小得过分。
　　这绝不会是一个成年人的手!
　　生在秦曼殊这个年代的人，无论如何也多多少少接触过穿越题材的一些文学或影视作品。刚醒过来时他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但是到如今，他却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他有很大可能是穿越了。
　　呵，秦曼殊苦笑，这时空被穿成蜂窝了吧。
　　然而苦笑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他有些颓然地躺在床上，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觉胸中有团怒火在闷闷地烧着，灰烬全部沉淀作郁闷。
　　咯吱——
　　房门被推开，秦曼殊转过头去看。
　　那是个少年，消瘦得有些过分，一件破旧的长衫空荡荡地穿在身上，像根麻杆。枯黄的头发抓在头顶捆了个髻，颧骨突出，面色蜡黄，嘴周稀稀拉拉长了一圈细软的胡须，一副饥民的模样。不过通过那两道剑眉以及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双眸，还是可以看出少年的底子不错，应该生得还算俊朗才是。
　　从少年和自己现在这副同样瘦的过分的躯体来看，秦曼殊能够推测出这个家的经济状况应该相当艰难，从他的衣着也可以断定秦曼殊应该是回到了古代。其他更多的也就无从得知。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秦曼殊选择了沉默不语。
　　于是，季何诚看到的便是秦曼殊躺在床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一脸抗拒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啧。
　　季何诚心下不耐，暗道自己果然不该心软，直接掐死了哪来这么多事？
　　这样想着，他眼帘微垂，眼底浮现出森冷的杀意。季何诚冷冷地看着秦曼殊决定再最后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还是这样敬酒不吃，哪怕他还是个八岁的孩童他也不会再手软。
　　被季何诚盯着，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杀意，秦曼殊心下一紧，汗毛倒竖。
　　难道被看出来自己不是原主了？怎么会这么敏锐，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动声色地飞快思索着，冷汗顷刻间打湿了背后的衣襟，连小指都紧张得微微颤抖。然后就听到一句冷冰冰的“叫爹。”
　　“……”简直莫名其妙。
　　他没有原主的记忆，对于原主的人际关系一无所知，可这样一个少年竟会是自己的父亲吗？况且，会有父亲一见自己的儿子就让他叫爹的吗？秦曼殊心中疑窦丛生，便犹豫着，没有马上开口。
　　季何诚见他睁着大眼睛皱眉盯着他，却一语不发 ，心下对秦曼殊的负隅顽抗嗤笑不已已准备下杀手。却在这时，听到一声嘶哑到强调怪异的“爹”。
　　那厢秦曼殊却是放弃了继续思考，且不说古人结婚早，眼前这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但自己这具身体年岁也不大，有个小爹爹也还算正常。就算自己是被拐卖过来做儿子的，自己现在对原身的过去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回去，到底也还是要和这个便宜爹爹一起过日子，索性也就痛快叫爹了。
　　见秦曼殊服了软，季何诚也就收了眼底的杀意，只冷冷道：“起来，吃饭。”
　　明明只是个少年，这性子倒是真够冷的。
　　一边腹诽着，秦曼殊一边听话地下了床。脚着地的瞬间，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一直被忽视的腹部传来一阵绞痛，随即响起一串雷鸣般的空响。
　　听到声响，季何诚转身看他，秦曼殊小脸一红，强作镇定的板着脸，认真地向季何诚道：“爹，我好饿。”
　　季何诚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才发出一声意味莫名的轻笑，转身走了。
　　秦曼殊踩着软绵绵的步子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跟着，又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莫名其妙。”
　　到了餐桌上，秦曼殊发现家里还有一个孩子，约莫有两三岁的样子，一见他就噔噔噔地跑向他，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叫大兄。刚被抱住的时候秦曼殊僵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毕竟前世养母生了弟弟后基本上也就是他带大的，哄小孩对他来说倒是手到擒来。
　　于是他弯下腰，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柔声应了一句“阿弟。”只是由于嗓子嘶哑，显得并不温柔就是了。
　　小孩仰脸看他，秦曼殊这才发现小孩瘦得叫人心酸。本该有着婴儿肥的小脸却瘦出了尖尖的下巴，胳膊腿儿细得像段竹竿，衬得小孩的头诡异的大，眼眶都饿得陷了下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雾蒙蒙的望着他。
　　秦曼殊一下心疼的不行，倒不是说对小孩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在他那个年代，便是家境再困难也罕见这样的孩子。抬手又揉了揉小孩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细软的头发，有些叹息意味地说道：“咱们先吃饭吧。”他现在已经大概了解到这个家有多困难了，同时，这个弟弟的存在也让他对那个爹爹多了一分放心。
　　季何诚端着粥从厨房出来，看到的便是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抱在一起的悲戚画面，眼中晦暗不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将粗陶碗放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对那两个小孩道：“上桌吃饭。”
　　小孩见到他，很明显地向秦曼殊背后瑟缩了一下，秦曼殊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并没有将小孩的异样放在心上，在他的认知里，小男孩有些怕父亲都是正常的。
　　三人上了饭桌，相对无言，默默扒饭。事实上说是饭都有些牵强，只不过是一点米汤，连米粒都少得可以数见，而且还带着浓重的糊味。
　　这么多水都能将米烧糊，可见他这个便宜爹定然没做过饭。那么，他那个便宜娘呢？这么思量着，秦曼殊心间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小孩显然是饿坏了，呼噜呼噜便将米汤喝完。秦曼殊心里想着事情，吃得就慢些。一转头却看见小孩盯着自己的碗直吞口水，偏又克制着一言不发。
　　看着这样的小孩，又想想前世自己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弟弟，叹了一口气，秦曼殊又心疼了，想着这米汤糊了，自己也不爱吃，再饿一顿应该也出不了大事，便伸手拿过小孩的空碗，欲将自己的米汤倒进去。
　　那边季何诚见他这样愣了一下，随后也不免有些感慨，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如此。眼前这秦曼殊不过七八岁，见到父亲被人冒名顶替却敢于一边护着弟弟一边反抗。被他掐晕又转醒后，见事不可为便识时务的妥协。现在明明饿得腹如擂鼓却仍将饭食让给幼弟。便是那些自幼接受良好教育的世家公子，在他这个年岁恐怕也做不到如此。
　　边想着，季何诚边伸出手压住秦曼殊的手，从他手里拿过空碗将自己的米汤倒了进去，复而又将那碗摆到小孩面前。
　　小孩看看面前的米汤，又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季何诚，想吃又不敢吃，默默把脑袋埋得低低的。
　　见状，秦曼殊笑笑，心里微暖，也稍稍心安。由此看来，那少年或许真是自己这具身体的父亲。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时代，能有相依为命的亲人，无论处境如何艰难，都是值得欢喜的。
　　见餐桌上的两人相对无言，他拍了拍小孩的被，道：“既是父亲叫你吃，你便吃罢。”
　　那头季何诚嘴角微弯，接受了秦曼殊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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