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

　　大公回到帝星巴德尔的时候，正逢神诞日前一个星期。

　　这个神，不是英灵殿曾经供奉的伪神，而是祖先穿越虫洞来到这片星域时，为他们打开希望之门的那位神。

　　当然，神应该是不存在的，但这不妨碍人类臆想出一个神，然后感激它，尊重它。

　　旧年的倒数第三天，大公府邸柔软华美的大床还没叫其主人睡热，其主便被召唤至偏僻行宫，手中叫人塞了套礼服，与皇太子关在一起，等待成人仪式。

　　咳！这个与皇太子关在一起，不是指关在一间房，而是指关在一座宫殿里。

　　宫殿名叫埃希尔，是帝国第二任皇帝举办成人仪式的地方。

　　于是自第二任皇帝起，帝国每位皇族都会在十五岁这年挑选一个好日子，到埃希尔行宫举行成人仪式，然后，才能结婚生子。

　　照理说，大公今年十六岁，早就过了参加成人仪式的年龄。而且，在伊达瓦星域血海骨山的战场上，他已经有过成人仪式——以一场艰难战役的胜利，向先帝及伊达瓦所有军人宣告，他已长大成人，独当一面，能够替身后无数子民，守卫这帝国的边疆，所以，他理应不需要另一场成人仪式来证明，他真的、确实、百分之百成年了。

　　然而，他，大公殿下是成年了，也有过成人仪式，奈何宫廷总管玛丽安夫人不知道啊。

　　玛丽安夫人不知道，也没听说先帝曾在银榭星系替大公举办成人仪式，因此，玛丽安夫人便理所当然认为大公没经历过这个人生重大时刻。

　　恰逢此次皇太子成年，她就自行做主，将大公的成人仪式与皇太子的成人仪式一并举行，一则省时省力，免得政府财政部门又跟她叽歪皇室开销太大，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借此机会让数年未见的，皇室唯二仅剩的年轻成员，皇太子及大公提前见个面，然后，在埃希尔行宫同住一段时间联络感情，以期缓和两位之间紧张的关系。

　　皇太子殿下嫌恶大公，从小到大，无时无刻不嫌恶着。

　　玛丽安夫人深知，若不是此次成人仪式势在必行，当皇太子得知她已秘密请来大公时，按照皇太子的脾气，不是登上飞梭自行离开，就是唤出永恒之枪将对方一枪戳出去，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俊脸飘霜地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生闷气。

　　“殿下，您十五岁了。”玛丽安夫人站在寝殿门口，无奈地安慰皇太子道：“成年了，该懂事了。”

　　帝国子民接受成人仪式的年龄，法律规定为十五岁。这个规定，起自人类初到尤克特拉希尔星系，损失惨重以致人丁单薄，不得不将半大少年也视为绝对劳动力，替族群生产粮食、积累财富、承前启后的那段悲惨岁月。

　　如今，人类虽已熬过最艰难的时期，但人类善于铭记历史，所以，纵使现在十五岁的少年人在鲜花般的年纪只需吃吃喝喝，快乐玩耍，十五岁这道分界线，也依然保留在人类漫长的生命中，提醒人类务必记得居安思危。

　　没错，居安思危什么的，简直太对了。

　　皇太子倚靠着雕花窗栏，面无表情地用全部精神力封锁住寝殿，然后，冷冷盯着窗户外面。

　　不过数年未见那个抢走父皇的家伙，怎么就忘记，对方有一天还会回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某些大臣说得对，这些年是过得太/安/逸了，连那个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家伙都能忘记。而且，这家伙竟然让玛丽安夫人也站在他那边……啧，不是己方不给力，而是敌人太狡猾。

　　“殿下！”寝殿外面，玛丽安夫人继续保持仪态地，优雅地叩门。

　　但是，无论她怎样温柔，怎样释放善意想要走进皇太子内心，皇太子都不肯理睬她。

　　面对这种情况，玛丽安夫人欲哭无泪。

　　皇太子明显很生气，用精神场笼罩住整片寝殿，将寝殿护卫成铜墙铁壁。作为S级向导，她在这固若金汤的寝殿前完败。

　　大公就是在这时候，把成人仪式上必须穿戴的礼服随便扔给某位宫仆，然后，安闲自得，优哉游哉地由皇太子寝殿后方走过。

　　具体来说，是寝殿宫柱下面，大理石阶梯尽头，那被漫天白雪遮掩的小径上走过。

　　旧年的最后一段日子，帝星在下雪。

　　严重缺乏水资源的巴德尔星球，北部地区的冬天通常只会下一场雪。

　　作为全球全年唯一一场雪，它既如翩然起舞的白色精灵盈满天际，又如记录中古地球时期，千朵万朵，风姿绰约的白梨飞舞，美丽，且弥足珍贵。

　　皇太子拧起眉毛，望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交织出无边帷幔。

　　作为一个喜欢看雪景的人，每年这个时候，他的心情都很好。哪怕这场雪将要遮天蔽日持续十数天，令北部地区见不到太阳，时时刻刻笼罩于深灰的天空下，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今年，美好的大雪里杀回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以骄奢颓靡闻名，不被大多数人喜爱，却偏偏占据自己求而不得的父爱，简直令人百般嫉妒。

　　于是，看见他便感觉余下的日子会在暴躁中度过，所谓充满希望的新一年，根本没有希望，而是弥漫着一股郁气，真的一点也不美好。

　　为什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

　　哪个时间不挑，偏要挑下雪的时候回来，还在自己心情不佳时悠闲自在的欣赏雪景。

　　皇太子：“……”那个走过来的少年是他没错吧！“威名远播”的著名纨绔！

　　是以十五岁的少年皇太子与十六岁的少年大公便隔着雕花窗栏及大理石阶梯，隔着零乱飘舞的雪花，隔着七年岁月，遥遥对视了一眼。

　　“殿下。”皇太子眼中，大公抬头，远远朝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道：“日安。”

　　日安？不，见到你，我一点也不安生。

　　皇太子像不小心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地皱眉，片刻后，人影离开窗边，退回寝殿内部。

　　这一决定，叫他无法以肉眼看见外面的景致。

　　不过，肉眼看不见算什么？他可是哨兵，精神之眼让他耳聪目明，依然将寝殿外面的人和物一览无遗。

　　比如，他就看见那个惹人嫌恶的大公忽然不再微笑，而是仰面盯着飘落的雪花，神情忧郁，不知正想些什么。

　　呵。果然不笑时看起来顺眼多了。皇太子对那刻意挤出的笑容感到十足厌烦。

　　然而，即便对方不笑，以后永远不笑，也不能改变什么。

　　皇太子认为自己讨厌他，嫌恶他，是一辈子的事。大概于皇太子来说，基本就是堪比国策的存在。

　　所以，他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只会让他在自己手下憋屈，这个碍眼的家伙，没脑子吗？

　　没脑子的大公殿下站在皇太子寝殿外面看了会儿雪花之后，骤然觉得有些冷，他打了个寒颤，抿起唇，神色恹恹地走回自己的寝殿。

　　夜里，大公殿下发烧了，烧到快四十度。

　　会出现这种情况，乃是服下抑制剂和吹冷风的后遗症。

　　大公迷迷糊糊爬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

　　水倒了一半，他打个喷嚏，手腕一抖，杯子滑落在地，全洒在地毯上。

　　大公：“……”低头看着那滩水渍。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生病的人特别容易惆怅？大公虽然口干舌燥，却是忽然没有了喝水的心情。

　　唉，怎么会有心情呢？他已经不是无坚不摧的金伦加向导了，白天吹个风，晚上就病了，他怎么会有心情？

　　大公在水渍前默默站了一会儿，一会儿后，他转身拿出布鲁克斯大师送他的毛皮斗篷，往身上一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寝殿。

　　埃希尔行宫建筑内部，常年开启恒温装置。

　　其实，三大星系任何一颗繁荣程度在平均线以上的城市，不止建筑内部会开启恒温装置，建筑外部，或是说整座城市，都会开启恒温装置。

　　具体来说，是恒温装置结成巨大的恒温罩，将人类及城市保护在罩子里，享受无尽的四季如春。

　　不过，岁末初雪来临之际是个例外。

　　每年的最后一段日子，人类所有开启恒温装置的城市都会在初雪来临时撤去防护罩。人们或在室内，或在室外举行盛大的节日庆典，以庆贺这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及默默到来，孕育着希望的新年。

　　因此现在，埃希尔行宫一处偏远庭院里寒风肆虐，雪花飞扬，温度直逼零下。毕竟，埃希尔行宫除了要举行皇太子的成人仪式，也会在成人仪式后继续举办庆典。那些前来成人仪式观礼的军政要员及贵族明天就会陆续入住行宫，若是一直开着恒温罩，雪无法落进行宫，那还怎么举办新年庆典啊。

　　庆典啊。

　　大公打着哆嗦走进庭院，在庭院墙边找了张长椅，拂去积雪，一屁股坐下，只觉得头很疼。

　　他头疼，不止是因为病了，更因为明天将要面对的人群。

　　无法面对，这样一群被伊达瓦军人用鲜血守护而不自知，整日及时行乐、高枕无忧，只顾举行庆典的傻逼们。

　　无法面对，即将抵达尤克特拉希尔星系，一个没有尸身，空空如也的先帝灵柩。

　　大公将自己缩在厚实的斗篷中，眼眸低垂，手指不小心触及旁边未能拂去的白雪。

　　冷，真冷，从指尖一路冷至心里。

　　先帝牺牲在伊达瓦星域，随混沌号泯灭于遥远的宇宙，哪来一具可以放在灵柩中的冰凉身体？为了隐瞒先帝的死亡真相，同时表明先帝最宠爱的大公——他，也不知晓先帝的死因，梅特兰德伯爵在先帝死后秘不发丧，硬是撑到他达到帝都，才搜集了先帝遗物，装进灵柩，亲自护送回帝星。

　　于是，他又多了无法面对的情况。

　　无法面对，他不再有父亲。

　　无法面对，年轻军人和父亲一样牺牲在遥远的星域，而他却还活着。

　　庆典什么的，能不能不存在？

　　大公哈出一口冷气，下一刻决定，他要独自在这里枯坐一晚。

　　枯坐一晚，“沐浴”寒风与飘雪，第二天早晨，他大概就冻死了吧。

　　死是真的死，生命消逝。没办法，让他待在温暖的寝殿里，享受高床暖枕，想着那些人，包括他的父亲，葬身宇宙，永远无法逃离绝对零度的寒冷，他就会产生一起死掉的念头。

　　当然死了，也就不用去见傻逼们，不用参加庆典。

　　大公眯起眼睛，于不知疲倦的寒风及漫天大雪中盘算他要多久才会完全冻死，然后，顺便想象明早玛丽安夫人看见他尸体时的表情。

　　还有，皇太子的表情。他该开心吧，毕竟他那么讨厌自己。

　　“呵。”大公自嘲地勾起嘴角。

　　“嘭！”

　　一个东西便自背后飞来，猛地砸上他的背，冲散他苦涩的微笑。

　　大公烧得晕晕乎乎，来不及躲开，面朝下被那东西压进雪地，脸庞瞬间冰凉。

　　“咳咳！”很不幸，似乎还被迫吃了几口雪。

　　好吧，不是冻死，而是先让不知名的东西给闷死吗？

　　不，和平的帝星上，连死亡也是一种奢侈。

　　就在被砸几秒钟后，大公听到有人踏雪而来，把他背上的东西一脚踢开，伸手将他拎起来。

　　大公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帘斜上方，皇太子那张僵硬的俊脸。

　　“呃？殿下？”大公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皇太子。

　　皇太子：“……”同样没想过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大公。

　　皇太子的精神体——奥格斯格，大半夜不知瞎折腾什么，忽然从皇太子的精神领域中跑出来，直奔这处偏僻庭院。皇太子正睡觉，蓦地被吵醒，心情奇差，便随意披了件黑色斗篷走出寝殿，欲赶快抓住奥格斯格暴打一顿，然后继续回去睡觉。

　　但是……奥格斯格确实是逮住了，可他在追赶奥格斯格的路上碰到了谁？呵，纨绔，一个纨绔。

　　皇太子皱着眉，心说怎么哪儿都有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殿下，夜安呀。”

　　不是没瞧出皇太子眼中的反感，即使烧迷糊了，大公也能感受到那来自皇太子的，深深的嫌弃。然而，被嫌弃了又怎样？对方是皇太子，自己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于是，大公强忍头晕，顶住皇太子嫌恶的视线，被皇太子拎着毛领，摇摇欲坠地向皇太子道了声好。

　　嗯，夜安，再过几小时，大概便是晨安。可惜，皇太子看见他就安不起来，偏他还不停地问安，皇太子简直心塞。

　　“你怎么在这儿？”皇太子松开大公，继续皱眉，眼神掠过大公美丽精致却泛起不正常红晕的面庞。

　　其实，他原本是不想同大公讲话的，他最想做的事，是直接把这家伙扔回雪里，然后拔脚走人。

　　只不过，这家伙是病了吧？瞧清对方萎靡不振的脸，他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问话便脱口而出，收也收不回来了。

　　皇太子：“……”

　　自己真是嘴贱。

　　好吧，他只是嘴贱，他没想到，他的精神体奥格斯格，却是龙爪及龙尾齐齐犯贱。

　　就在皇太子刚问完话，大公晕晕乎乎思索片刻，准备张嘴回答皇太子时，刚才被皇太子一脚踢开的奥格斯格忽然又飞过来，四只龙爪抓住大公的身体，尾巴缠绕住大公的细腰，整条龙COS壁虎，把大公的后背当做墙面，紧紧贴合上去。

　　龙多重啊，哪怕这条龙现在缩小了身体。

　　大公本就站不稳，这会儿好了，直接被奥格斯格欺负得踉跄几步，砸进皇太子怀中。

　　皇太子：“！！！”

　　身体比大脑反应快。在大脑来不及做出“避开这人”的判断时，身体已经行动，比如伸出双手，将砸过来的人接住。

　　啧，好凉。

　　这是皇太子接住大公后，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作为一个普通人，白天穿得那么少，一件单薄的皇家制式滚金花纹白色长袍，没有斗篷，没穿大氅，就这样站在鹅毛大雪中，以为自己多么遗世独立？

　　皇太子低下头，望着怀中那颗灿金的脑袋，第二个想法才是：我竟然接住他，没把他摔到地上，要死！

　　好吧，不知为什么，皇太子现在做不出脑中设想过无数遍的，把大公扔进雪地里的举动。于是他只能一脸冷漠地揽着个大冰块，然后，抬手抓住奥格斯格的脖子，把这只在怀中人身上蹭啊蹭的精神体想象成对方，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奥格斯格：“……”粑粑你不爱我了。

　　呵！爱个屁啊，尽给他惹麻烦。

　　之前奥格斯格忽然由精神领域冲出去时，那种急迫的感觉，差点让他以为奥格斯格帮他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向导。

　　如今看来，是日常惯性犯病的精神体半夜发疯，离开寝殿到处闲逛的路上发现了金灿灿的物体，本能驱使它将对方划拉进宝贝的范围，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扑向对方。

　　瞧，它这会儿不就蹲在雪地里，可怜巴巴瞅着自己，不停在自己的精神领域中说道：“他的头发和眼睛好看，好看！把他带回去吧，主人。”

　　皇太子眯眼，火冒三丈。

　　“带回去做什么？”

　　“带回去放在寝殿里天天看。”

　　皇太子：“……”

　　皇太子一把推开大公，大公摇晃两下，跌进深度没及小腿的雪地。

　　这个时候的奥格斯格，尚未被大公惯坏，还不够霸道；这个时候的皇太子，尚有余威，能够震住异想天开的奥格斯格。否则，大公说不定就成了奥格斯格的收藏品，每天被奥格斯格追着跑，被迫在皇太子面前晃来晃去，惹得皇太子陡生厌烦。

　　不过，日后大公即便没有成为收藏品，奥格斯格追着大公跑，及大公每隔几天就在皇太子面前晃来晃去，似乎还是实现了呀。

　　然这是未来的事情，皇太子此刻并不清楚。皇太子不关心未来，如今他只是烦躁，烦躁得转身迈出数步，准备头也不回地走掉。

　　“殿下。”在皇太子走出三米远后，皇太子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

　　皇太子脚步一顿，若他聪明，现在必不会为这一丝虚弱突然回头看。

　　但是，也许年少心软，一时恻隐之心胜过嫌恶之情，皇太子听到这声呼唤，就像得了圣母病似的，出乎意料，竟真地回头看了一眼。

　　微卷的金色长发松散着，沾满雪屑，垂落身前身后。

　　苍白无力，只因脸颊爬满红晕而显出一抹艳色的漂亮少年裹在一堆毛茸茸里，无助地陷于雪地。

　　应该是太过寒冷及难受，他薄唇紧抿，一双金眸覆了层雾气，隐隐绰绰，唯倒映出前方哨兵的身影。

　　皇太子：“……”

　　鬼使神差，心脏猛地一跳，感觉这样走了，下一秒自己便会成为杀人犯。把他放在这里，会冻死吧？哪怕他最后爬回寝殿，也会去了大半条命。

　　“啧。”皇太子侧身瞪着大公。

　　其实死了才好。死了就没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就没有人时时刻刻碍他的眼。

　　然而……

　　万籁俱寂的深夜，大雪漫天飘零。当雪即将下得更大时，皇太子烦躁地折返回来，弯腰抱起大公，走向被恒温罩保护的行宫建筑。

　　“殿下，我不想回去。”大公靠在皇太子怀中，仰面盯着对方线如刀刻的侧脸。

　　皇太子：“……不想回去你刚才为什么叫我！”

　　“我也不知道。”大公闭起眼睛，耳边传来皇太子有力的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想叫你，看见你，突然想喊你一声而已。

　　都已经准备冻死自己了，你干嘛把我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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