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

　　第三十八章

　　也许问到了点子上，也许这件事真是个天大的秘密，屏幕忽然沉默了，或者说，葛里菲兹沉默了。

　　但是不对啊，不是说，历代皇帝都可以知晓这个秘密？就算不预备一开始便告诉他们“干的那件大事”是什么，至少有关尘世巨蟒的的秘密，父亲不应该沉默。所以说，因为他不是皇帝，而是帝国大公，问了也白问？

　　不，梅特兰德伯爵迅速解决了这个疑问。

　　梅特兰德伯爵眯起冷淡的眸子，抬手摸了摸哈耳庇厄毛茸茸的脖颈。过了会儿，他下巴微扬，神色轻蔑地望向皇帝，用傲慢的口气道：“有的人，一直妄图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陛下，我姑且尊称您一声陛下，但您并非正统继承人，您是伊莎贝拉·希林违背先帝意愿，利用人工子宫私自孕育出来的生命。您原本不该出生，我们不承认您的身份，我们不承认，您有资格继承这个帝国。”

　　所以，尘世巨蟒的秘密，你也没资格知道。大公无比自然地在心中，顺着梅特兰德伯爵的语意接下后面一句话。

　　接完这句话后，他顿了顿，紧接着，嗤笑一声。

　　过去的事他不清楚，先后、先帝与父亲的纠葛，他从来未听人提起。然而，现在谁也不能站在莫名其妙的制高点上，去对皇帝进行否定。无论怎样，既成事实乃皇位落到皇帝头上，而不是皇帝谋求了皇位。

　　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吗？关于你愿不愿意做这个帝国的皇帝？

　　而且，总觉得他的陛下如果一开始知道自己不必继承皇位，大概会高兴地甩掉这一麻烦。毕竟，他的陛下坐在皇位上时从来没笑过，据说，以前如此，推测，以后亦如此。

　　大公如今无比讨厌梅特兰德伯爵，这位伯爵好像随时捏着一根针，虎视眈眈，居心叵测，试图靠过来，戳破他的气球。

　　他的气球，是皇帝一再濒临暴动崩溃的精神领域。再理智的人，接受一连串打击后，也无法以冷静的理智驾御磅礴的情感，何况对方简直字字诛心。

　　大公抓着皇帝的手，竭力施展浑身解数，用自己的精神绪紧紧缠住对方张牙舞爪的精神绪，安抚对方想把伯爵踩在地面，挥起永恒之枪戳上百八十个洞的欲望。

　　“陛下。”然而伯爵却嘲蔑地勾了勾唇，似是一点也不在意皇帝对他的敌意，轻轻摇了摇头，转向一直袒护皇帝的大公，充满遗憾地道：“殿下，您真的忘记了先帝的遗命吗？你从来没有疑惑过，先帝为什么给您下达一道这样的遗命？”

　　禁止同唯一的神级哨兵结合，乃至一路隐瞒身份，由帝星到伊达瓦，再由伊达瓦回到帝星。

　　“虽然是神级，但禁制你们结合，当然是因为这位陛下名不正言不顺，他配不上您。”梅特兰德伯爵倨傲地道。

　　呵。

　　大公现在只能想到一个字。

　　而就在此时，皇帝忽然弯曲手臂，在他后背按了一下，狠狠将他揉入怀中。紧接着，又单手贴住他的后脑勺，第二次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压入自己的颈窝。

　　什么排斥推拒，不过一时赌气罢了。过往一切，终究随时间流逝而灰飞烟灭，又怎比得上近在咫尺的向导？

　　皇帝肩膀微微颤抖。好吧，因为他是被动承受方，他才会焦虑不安。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哨兵强大、骄傲，可也脆弱、敏感。

　　大公“看”到皇帝的样子，头一次，“看”到素来沉稳冷静的皇帝陛下神情焦灼，金眸竟然暗含慌张，仿佛一个即将被人夺去珍宝的小孩，那么孤立无助，那么委委屈屈。

　　“陛下您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大公蓦地怔了一怔，心尖突然被人大力揪住，疼得一颤。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遇见光明。可如今，光明将我的寂寞，映衬得愈加寂寞。

　　偏偏，梅特兰德伯爵还在那里冷冷地用言语刺激皇帝，在一团芜杂混乱的情绪中，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

　　“知道那个女人，伊莎贝拉·希林做过什么吗？殿下，您知道葛里菲兹殿下的身体使用纳米生物技术修复过吗？你尝过被人活生生肢解的痛苦吗？”

　　“嘭！”

　　皇帝收敛所有情绪，伸出食指，在大公震惊的眼神中如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柔软的唇瓣。然后，皇帝面无表情地铺开精神场，召唤出永恒之枪，转身朝梅特兰德伯爵袭去。

　　哈耳庇厄腾空而起，奥格斯格亦发出咆哮。黄金龙尾划破空气，以千钧之力甩向亮出利爪的黑色秃鹫，一道金色，一道黑色，落入端坐水晶棺面，艾摩湿润的龙瞳。

　　哗啦，喀嚓，噼啪！如同玻璃碎裂。虚拟屏幕背后的仪器被哨兵实质化的精神力攻击，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四分五裂。

　　储存灵魂碎片的匣子也不能免除灾难，五颜六色的碎片被抛出，纷纷扬扬漂浮在空中，直到被大公的精神绪抓住。

　　灵魂碎片，色泽饱满艳丽者，是好的，愉快的，幸福的回忆。色泽斑驳黯淡者，是坏的，伤心的，痛苦的回忆。

　　这些灵魂碎片，曾经一点一点被执拗的伯爵搜集起来，几乎囊括前任大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些灵魂碎片，被按照时间顺序烙印上痕迹，当大公抓住它们时，其中一片却跳脱出来，与大公产生精神共鸣，借由大公充沛的精神力，在皇帝的精神场中，呈现出一段记忆。

　　橘粉中泛着淡淡的绯色，宁静纯洁，庄重神圣，那是……葛里菲兹的灵魂碎片。

　　而那一天的晚霞，也如同这灵魂碎片的颜色，暖暖的，薄薄的，卷过浮云如丝，布满浩瀚天空，让霞光中倾洒的柔情蜜意，落于惊世绝代之人的肩头，看他严肃地走下飞船，而自己只蹲在高处，歪着个脑袋瞧他。

　　塞壬号，宇宙海中的海妖，没想过堂堂帝王竟然乘坐星盗的飞船前来伊达瓦星域，难道，对方果真如情报所示，是偷跑出来的吗？

　　葛里菲兹在伊达瓦星域最大的港口里揉了揉乱糟糟的金发，嘴角噙笑，朝五感过人，早已发现他的神级哨兵挥了挥手。

　　那个人沐浴着霞光，转过头，抬起眼眸定定瞧了他几眼。大概是错觉吧，他觉得陛下见到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心情竟然不错。于是，他站了起来，放下手时，手掌压过乱翘的头发，希望它们能够伏贴一些。

　　“什么时候觉醒？”全帝国最尊贵的哨兵走过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

　　他愣了一愣，眨眨眼睛，沉默片刻，回答：“……嗯？”

　　“你不是制作出药剂了吗？”对方望着他。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幸好沉默的时间不太长。

　　他笑了笑，伸手指指全帝国最值钱的脑袋——他自己的脑袋，小声道：“您翘家来此真是为了这个啊，还指明要我来接您。谁说实验体是我，我都这么老了。”

　　“不老，只有你适龄。”对方抢白他。

　　“哟，这话好听。”他笑意盎然，“但我留在帝国里的亲族没有一个适龄人选吗？唉呀小十岁不成问题，我听说您精神稳定，等几年有什么关系。或者成功后，先订婚，我这个家长准了，绝不笑话您老牛吃嫩草。”

　　可能被全帝国笑话老牛吃嫩草，万里迢迢穿越宇宙星海来到伊达瓦寻找向导的陛下眯了眯眼睛，与他目光交接，然后，斩钉截铁地道：“不需要。”

　　他被对方决绝的态度噎了一下。

　　“我是皇帝，我从来只要最好的。”

　　晚霞带着最后一抹微光隐去，挑剔的哨兵头顶出现四颗明亮的星辰。

　　他看见那四颗星辰，知晓那是金伦加迁入伊达瓦后，祖先送给向导们的，人工南十字星座。

　　我站在迷宫出口，在你的灵魂中吟唱，驱逐戾气，填满空虚，于精神领域中，烙下专属于我的印记，为你双手捧起一颗指引前路的星辰。我望见你，从那样的黑夜，那样的迷雾，从此选择做一缕星光，与你踏上归程，那命运的航路。

　　作为普通人出生，亦打算以普通人的身份发光发热，了却一生。可从未想过，立于南十字星下，许下庄重神圣的誓言啊。

　　他依旧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扯了扯衣角，目光不再直视对方，而是晃来晃去，顾左右而言他。

　　“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到哪里去？”

　　对面的人气定神闲，一副完全没有被他影响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等他确信自己不能搪塞过去，他终于又看向对方，耷拉着脑袋，听候权利狗的最终发落。

　　“我研究了很久，你就是最好的。”他听对方这么道。

　　想必这段记忆被抽取时，已经不是前任大公的原始记忆。哨兵向导互相绑定后，葛里菲兹一定从先帝那里看到了以先帝为主视角的，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所以，现在这段浮现于精神场中，交融过的记忆，乃第三方视角，几十年后的大公与皇帝，亲眼目睹了父辈们的首次相遇。

　　“年纪越小，解除药剂影响的可能性越大，觉醒时的危险性也越低。”大公望着悄然淡出精神场的记忆，想起自己都苦不堪言的觉醒过程，眼睛忽然有些酸涩，“看样子，那个时候，他应该二十多岁了吧。”

　　破碎的，不够完整的精神场，可以想象他觉醒时经历了怎样的痛楚。

　　是的，并不十分强大，不可与自己相比，甚至比不过他所认识的3S级向导。然而，却有容乃大，足够温柔。

　　皇帝和梅特兰德伯爵在这片温柔中短兵相接，看到这段记忆，默契地选择远离水晶棺，远离蓝龙艾摩，但绝不选择停手。

　　大公皱起双眉，想要阻止，脚却如灌铅般挪不动。而这会儿哈耳庇厄突兀退出战场，飞到他的某根精神绪，用硬喙点了点精神绪卷着的灵魂碎片。

　　一块通体漆黑，闪烁着不祥光芒的灵魂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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