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

　　第一百五十九章

　　路斯恩坐在河边，河是人造河，河水很脏，完全不像书中描述那般——粼粼波光，清澈见底。

　　他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十四岁之前的事情全不记得，最近三年倒是没忘，只不过瞎着，过得也并不如意。

　　他是一个倒霉的人，大概上辈子得罪了神明，这辈子才倒霉透顶，打呵欠都能把腰扭了那种。

　　既然他如此倒霉，干脆就远离人群，不去找那晦气，也不去碍别人的眼，老老实实坐在这里消磨时间，等时间到了再回家，以免九叔追问。

　　他的九叔，名字忘了……一直对他很好。

　　“我上面有八个哥哥，你是大哥生的，所以叫我九叔。”他第一次有记忆时，九叔这么对他道。

　　他的病与眼睛都是九叔治好的，今天也是九叔硬塞给他一张晶卡，说打仗三年，难得适逢盛典，他应该出来凑热闹，必须出来凑热闹，于是，强行把他推出家门，叫他去看新皇帝。

　　现下皇帝没看成，他又被人嘲笑打骂一通，捏着晶卡，他缓缓垂首，几乎埋没于挫败中。

　　或许，像他这种人应该干脆死……

　　“路斯恩，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耳畔传来脚步声，路斯恩抬头，视野里模模糊糊闯进两道蹒跚人影，正慢慢走向他。

　　“路斯恩，亚戴尔他们又欺负你了？”不久，一只干燥温暖，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抚过。

　　满脸皱纹，头发全白的老爷爷把路斯恩拽起来，拍拍他的肩，指挥自己同样年迈的夫人，一人牵起路斯恩一只手，将他领向自己家。

　　“我买了材料，艾琳等会儿烤饼干。”老爷爷笑着对路斯恩道：“九救了我的命，你们一家都是好人。路斯恩，你要像你叔叔一样勇敢，下次见到亚戴尔他们，打回去！”

　　九，是维尔丹妮行星上，认识他九叔的人，给他九叔起的名字。他忽然意识到，居然真没人知道他九叔的名字，这也太奇怪了。

　　路斯恩一边走一边想，这次回去后，必须问问九叔的名字。作为侄子不知道叔叔的名字，他是亲侄子吗？

　　“路斯恩？路斯恩？”

　　路斯恩回神。

　　艾琳婆婆牵着他的手，慈祥地说：“别听那老家伙的，你打不过亚戴尔他们，下次看见他们就远远逃开吧。”

　　打不过就跑，天经地义。然而，这个观点得不到“老家伙”的赞同。

　　老家伙说：“哨兵怎么能够逃离战场？”

　　艾琳婆婆说：“E级哨兵。”

　　老家伙说：“E级哨兵这么了？我不也是E级，你这个D+向导难道没跟我绑定一辈子？”

　　艾琳和她的哨兵马特，很久以前便住在维尔丹妮，那时先帝尚未登基，帝国内部还很和平。

　　哨兵和向导一旦绑定便是一辈子的事。马特出生在维尔丹妮，没什么远大志向，艾琳旅行至此，两人一见钟情，艾琳就在这荒僻行星赔了马特近一百五十年。他们是这片宇宙区域最老的哨兵和向导，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也很羡慕他们。

　　“路斯恩，这个老家伙自己不争气，就总唆使你傻乎乎往前冲。他嘴上厉害，从来没有实际行动，你别听他的。”艾琳笑着道。

　　马特：“……”

　　“我没有看不起你，但你仅仅是E级哨兵。你是九最宝贵的亲人，我不希望你出事。”艾琳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好好长大，然后碰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像你这样的向导。”马特插嘴。

　　“像我这样的。”艾琳突然笑起来。

　　被“挖苦”了的马特也笑起来，“E级哨兵也能遇见好向导呢。”

　　“普通人也不错。”艾琳踮起脚，扬手摸摸路斯恩的脑袋，“E级哨兵没什么精神力，只要你以后尽量不使用精神力，就不会被哨兵的毛病拖累。”

　　马特：“……毛病是什么意思？”

　　艾琳不理他。

　　“你还是看不起E级哨兵，是不是？艾琳，你太伤我心。”马特假惺惺的悲伤道：“路斯恩，别被你艾琳婆婆的小饼干收买了。我们E级哨兵也有自尊心，说不定，你以后就能找到最好的向导！”

　　“最好的向导？”路斯恩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他对向导的观感停留在慈祥的艾琳婆婆与骄纵的塞西莉亚。不过，不管是哪种向导，他相信以他微末的精神力与丑陋的面容，都不可能得到对方青睐。

　　他实在太丑了，不是五官丑陋，而是脸部皮肤溃烂，流脓生疮，久治不愈。九叔说是细胞互斥问题，以后一定会好，只要给他一点研究时间。但他知道九叔是在安慰他，他不可能好，因为九叔是个无照行医的假医生。他们没钱去大星球治病，他也不奢望这个，所以向导，他也不奢望。

　　“路斯恩，以后把最好的向导领回来给你艾琳婆婆看。”马特咧着嘴道：“为我们E级哨兵争口气！”

　　路斯恩无语：“……我不知道最好的向导在哪里。”

　　艾琳婆婆微笑，而马特忽然往天空指了指。

　　维尔丹妮是颗人造行星，没有大气层，只有覆盖星球的能量罩。

　　能量罩犹如盖子盖住星球，保存空气，隔绝来自宇宙的低温、有害辐射及小型天体冲击。它几乎耗尽维尔丹妮八成能源，维尔丹妮政府无法负担哪怕一丝多余能源，于是它终年透明，日日夜夜呈现宇宙真正的颜色——黑色，及那遥远的，不断闪烁的繁星。

　　“最亮的那颗星辰。”马特道。

　　路斯恩仰头，望了一阵，诚实地说：“我看不见。”

　　“用你的精神和灵魂去感受，不是眼睛。最亮的那颗星辰，能够穿透黑夜与迷雾，照亮命运的航路。”

　　“好了。”艾琳突然一巴掌呼过去，笑着把马特的脑袋轻轻扇向一旁，“说得煞有其事。”

　　他们已经走到艾琳和马特的家门前。艾琳伸手解密码锁，马特突然从路斯恩裤兜里抽出晶卡，微讶道：“这不是吗？最亮的那颗星辰。”

　　路斯恩怔了一怔。

　　艾琳打开门，从马特手中夺回晶卡，重新塞进路斯恩手中，“老家伙，你还有完没完了？”

　　路斯恩捏着晶卡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艾琳牵着路斯恩的手进屋，“你今天去看登基大典，碰到亚戴尔他们才这么早回来？那不是没看成？”

　　路斯恩郁闷地点点头。不是为没看到皇帝，而是为他在那群人手中受到的屈辱。

　　艾琳叹了口气，把路斯恩按到沙发上坐下。

　　“以后有机会的，毕竟在打仗，新帝继位后会频繁露面，鼓舞士气……”

　　马特摇晃地挤过来，“最亮的那颗星辰。”

　　路斯恩：“……”感觉这老头今天魔障了。

　　“南十字星，光明之星。”马特第二次拍路斯恩的肩。

　　“噗！”艾琳突然笑起来，抱着食材走进厨房，懒得理会自己异想天开的哨兵。

　　路斯恩一头雾水，歪脑袋看了看马特瘦骨嶙峋的手，过了会儿，又看向马特浑浊的眼睛。

　　“艾琳笑我了。”马特老头委屈巴巴地说。

　　“光明之星？”路斯恩认真提问。

　　“你以前这场病有点厉害啊。”马特惋惜道：“后来你也不关心时事？”

　　路斯恩：“……”他确实不关心。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视力不好，记忆也不怎么好，经常忘记很多事情。因为疾病，他把许多时间用来战胜疼痛，几乎没有娱乐，不关注任何新闻，活得近乎自闭。

　　“就是那个……”马特的话，被窗外传来的轰隆声蓦地打断。

　　路斯恩从未听过星舰降落的声音。星舰原本可以无声降落，却不知包围维尔丹妮的星舰，为什么要如此声势浩大的降落。

　　马特冲到窗边，艾琳也从厨房跑出来，抱住路斯恩。

　　“是星舰！”马特声音颤抖地道。

　　他老了，但哪怕他年轻，他的精神力也不足以支撑他探及更远的地方。

　　艾琳推测道：“声音巨大，可离我们有一定距离。就是不知他们是谁，为什么突然降落到维尔丹妮。战争终于来了吗？”

　　话音刚落，艾琳手腕上的智脑传进一条讯息。她低头看了一阵，三人挤在窗边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无助。

　　几分钟后，艾琳抬手，在轰鸣的声响中摸了摸路斯恩的背脊。

　　“九跟我说，他与你另外一个叔叔有急事离开，让我们照顾你一阵。你的药都放在家里了，足够使用三个月。”

　　“他为什么不跟我发？”路斯恩急忙拨弄智脑，但智脑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讯息。

　　“他定位到我，却不跟我发信息？”路斯恩感觉莫名其妙，并有些焦躁。这一刻，他甚至产生已经被抛弃的想法。

　　不，不会，九叔不会抛弃他。

　　“九说是稀有药材，花期很短，等不到你回来。”艾琳把九发给自己的讯息转给路斯恩，“你放心吧，三个月内他们肯定回来。他让你照顾好自己，你的身体特殊，免疫力低，最好不要让陌生人触碰你的身体，不要吃别人给你的药。”

　　路斯恩低头，眼睛几乎贴上智脑屏幕。

　　正在这时，维尔丹妮所有登记过的智脑同时收到政府发出的一条通知。

　　通知适龄人口，上至一百五十，下至十五，无论男女，普通人或者哨兵向导，全部集中到广场参加筛选，落款——黄金藤军团。

　　“我不在征召范围内。”马特拍着胸口说。

　　然后，他马上望向路斯恩，艾琳也望向路斯恩。

　　“路斯恩今年十七岁。”马特担忧地道：“这是征兵令，黄金藤军团为什么要到我们维尔丹妮征兵？以前帝国从不屑维尔丹妮及附近区域的兵源。”

　　“以前能跟现在比吗？浩劫和战争使得多少哨兵向导罹难。光是三年前，尤克特希尔就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哨兵和向导。”

　　维尔丹妮即使偏僻，人们对三年前的浩劫也是耳熟能详。

　　帝国未分裂前，帝国最优秀的哨兵和向导都集中在帝都。帝都覆灭，除了少数人随新帝逃出，碧佛斯特和阿斯加德逃出一部分人，其他人，不管哨兵向导还是普通人，全死在那场浩劫中，连骨头渣都不剩。

　　“黄金藤军团来了，证明同盟国已经接手维尔丹妮。”艾琳忧伤地道：“和平到底结束了，我们要被迫归属同盟吗？”

　　“同盟？”路斯恩现在心里乱糟糟，虽然正介怀自己的叔叔抛下自己并不关心时事，但听见同盟，他本能产生厌恶感。

　　“黄金藤军团原是帝国的第三军团，半年前加入同盟国。”马特向路斯恩解释道：“你是病人，我们应该可以向军团提出免召申请。”

　　“去试试。”艾琳连忙道：“先去问问我们镇子的首席执政官秘书？”

　　“好……”

　　“好”还没说完，门“嘭”的就被人踹开了。

　　几个身着灰色军装的高大军人闯进来，扫一眼四周，径直走向路斯恩和马特，从艾琳手中拽出路斯恩，架起马特便走。

　　“两个哨兵。”

　　艾琳听见前方有人硬邦邦地道。

　　而另一人则道：“我的天呐，好像是两个E级，我们竟沦落到这地步……”

　　“我一百七十四啦！”马特一边挣扎一边喊。

　　艾琳哭叫着追出去，那几个军人不敢对她怎样，架着路斯恩和马特跑得飞快，将艾琳远远甩于身后。

　　路斯恩：“……”看来他真的是很倒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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