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个世界没有神。

　　遥远银河系存在的那颗蔚蓝星球，却拥有关于诸神黄昏的神话传说。

　　传说，当诸神的黄昏来临，春日便不再到来，无论人们身处何地，饥寒交迫与无止境的杀戮都将如影随形。

　　火焰吞噬地面，星辰日月消失，山摇地动，海平面上升，到处漂浮着腐烂的死物。那是一个无法结束的漫长冬季，就犹如当年造物主们迎来的寒冬。

　　天空中，诸神的彩虹桥断裂，倒坠入大海，世界熊熊燃烧，凡人死绝，神们于战场上厮杀搏斗，最终纷纷陨落。

　　最后，大海蒸发殆尽，世界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火焰熄灭后，黑色灰烬如同雪花由天空洒下，漫天飞舞。什么也不剩了，所有生灵曾存在的痕迹，都将湮灭于重新升起的太阳之下。

　　在尤克特拉希尔、白蜡星系，乃至银榭星系，没有人还记得这个传说。但是现在所有人，包括人类和造物主后裔，他们面对的情景，就与神话并无二致。

　　帝都被毁了，皇帝与大公断开连接的那个瞬间，皇宫及其周围建筑发生大面积爆炸，天空各色激光武器与导弹呼啸而过，落到这片繁华了两千年的土地上。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死亡降临时，奥罗拉没有发出任何预警。

　　奥罗拉没有发出预警，帝星的主人工智能……瘫痪了。

　　优秀的哨兵们，比如隆美尔公爵和不知从哪个废墟里艰难爬出的克莱斯少将，他们的听觉和视觉里充斥着声嘶力竭与尸横遍野。如果此时网络还能使用，帝都的幸存者便会发现，其实不止帝都，在那一瞬间，整个帝国都已陷入危机。

　　星历元年之前造物主尚未衰弱的辉煌年代，曾有无数巨型建筑矗立人间。它们是造物主的智慧结晶，神话传说中的通天塔，现实中的巴别之剑，筑成技术登峰造极，哪怕是现在的人类也同样望尘莫及。

　　过去，它们保护着整颗星球，整片星系，直到它们的创造者文明衰败，无法负担大面积开启它们所需要的能源。时光荏苒，时间匆匆流逝到今天，无论造物主后裔还是人类，实际皆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看到它们同时开启的盛况。

　　那是绝美的，又是残酷的，漫天绽放的蓝色烟火。

　　烟火之下，无数冲天的蓝色光柱刺破夜空，给人类两千余年的漫长和平画上终止符。

　　“有人启动了巴别之剑。”斯图亚特公爵一手搀扶大公，一手拽住自己的哨兵四处躲避，低声道：“全球的巴别之剑！我不认为造物主后裔的势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梅特兰德伯爵！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毁了整个巴德尔星！海姆达尔，最近的星舰在哪里，巴德尔星保不住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造物主的城市曾经遍布全球，每一个城市都有一座通天塔。虽然现在许多造物主的城市已经变为废墟，但在这些遗迹地下，通天塔依旧存在，安静沉睡着，等待某一天被人唤醒。

　　如今它们醒了，同时醒来，携世界末日而至。

　　“殿下现在的状况……”斯图亚特公爵搀紧不久前陷入昏迷的大公，不想说出心中猜测。不过就算他不说，彩虹广场幸存的大部分人也明白，大公此刻悲伤憔悴的模样意味着什么。

　　皇帝应该崩逝了，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崩逝于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几分钟后，重伤的克莱斯少将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他跌跌撞撞跑到索菲亚身边，只来得及说出“造物主后裔”、“皇帝身死”、“玛丽安夫人”、“尸体没了”等断续词语，就摔至地面，也昏迷过去。

　　索菲亚急得大喊一声：“帕苏比奥！”下一刻，一只手便推开她与斯图亚特公爵。

　　索菲亚愕然抬眸，手的主人脸色苍白几近透明，金眸湿润，溢出浓烈的哀恸与绝望。

　　那种绝望只针对他自己。

　　当燃烧的火光明晃晃照亮彩虹广场遭袭后满布的深坑，当月长花在火焰中凋零枯萎，当火光印入瞳孔，突然间，他的眼泪再度流下，望着危如累卵，转眼即覆的帝国，灵魂已死而肉、体未灭。

　　他硬撑身体定定站了一瞬，又像是站了很久。耳边传来此起彼伏呼唤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熟悉，但他知道，这些都是仅剩的族人了，袭击过后，重新围聚到他身边的族人。

　　族人，贵族，纯种人类。

　　大公蓦地抬手，狼狈却不失威仪的站好，用颤抖的手指扶正皇冠。

　　“马上撤离巴德尔星。”他背对所有人，声音低沉地下令。

　　巴别之剑利用行星能源爆发，开启一座塔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覆盖范围内的所有城市，同时开启全球的巴别之剑，消耗全球能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量埋藏深处的能源被引出地面，火山爆发，岩浆漫延，海啸忽至，生态系统崩毁。

　　大公朝皇帝精神力消失的方向迈出步子，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斯图亚特公爵松开隆美尔公爵想来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那缭绕全身的，是绝不会因远隔天涯及岁月流逝而慢慢消散的悲伤痛苦。

　　再近一点，再多看一眼，再……

　　“殿下，不能再过去了！”斯图亚特公爵忍不住在他身后喊道。

　　大公突然止步，曾经顾盼生辉的金眸茫然而无助。

　　不能再过去了。他抿紧薄唇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火焰与爆炸，庄严宏伟的皇宫在他面前付之一炬，化为废墟。

　　大公藏于斗篷下的手指死死攥紧，陷入皮肉，深可见血。

　　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爆炸声，帝都上空浓烟滚滚，完全遮住人工月亮。

　　大公转过身，眼底并没有茫然无助。他神情专注，盯着前方的贵族们，即便没有一丝动作，也仍叫他们感受到心安与臣服。这种感觉顺着脊柱直入大脑，贵族们忽地便平静下来。

　　大公无声无息铺开了精神场，在这险象迭生，未来不明的时刻。

　　谁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支撑他强忍哨兵逝去的痛苦，不像大多数向导那样歇斯底里，肝胆俱裂，丧失所有理智。

　　他看起来镇定冷静，尚有余力安抚其他人，所以，神级向导之所以为神级向导，与哨兵硬生生撕裂连接依旧自固自持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不可能，简直是放屁。

　　大公只是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每次都像利刃扎进心窝，伊达瓦是战场，死亡与军人如影相随，先帝殉国后，他已经麻木了，没想这一刻被打回原形。

　　曾经他在先帝离开后，带领幸存的南十字星舰队撤出伊达瓦星域。如今，皇帝同样离他而去，他又要带领幸存的纯种人类撤出帝星。

　　命运如此“美妙”，他总是扮演救世主，他是多么“幸运”啊！

　　“海姆达尔，召集幸存士兵，调动皇宫附近所有没被毁的星舰，准备撤离。民间也有一部分飞行器，如果星舰起航后有幸存者请求入港，我们无条件接纳他们。”

　　隆美尔公爵严肃地站着，认真地看了大公几秒，稍后，点了点头。

　　“周围应该还有幸存者。弗雷，你领一部分人进行短暂搜寻，无论能不能找到，海姆达尔一旦准备就绪，你们立刻回来，不可延误。”

　　斯图亚特公爵望向脸色近乎平静到冷寂的大公，也郑重点了点头。

　　“索菲亚。”大公轻声说：“你照顾克莱斯少将。”

　　闻言，索菲亚似乎想提出反驳意见，大公突然扬手，明白告诉她不接受反驳。

　　“好了，开始行动吧。”大公竟然挤出一抹微笑。

　　眸中的星辰熄灭后，美人微笑起来，也显得无比苦涩——尽管这苦涩的微笑带有奇迹般的安抚力。

　　“殿下……”斯图亚特公爵欲言又止。

　　大公看着他，摇了摇头，脚下踉跄一步，但又马上稳稳站住。

　　没过多久，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大公的布置进行。

　　隆美尔公爵在皇宫的宪兵驻地找到一艘残存的中型星舰。皇宫遭到完全打击，此时他还能找出一艘中型星舰，实属运气逆天。

　　众人登上星舰，斯图亚特公爵带着几个同样运气逆天，没有在轰炸中死去的侍女，也登上星舰。

　　星舰起航，穿过火光与浓烟，交织的光束及轰隆巨响，驶向宇宙。

　　大公坚决屏退其他人，倚靠落地舷窗，深深望着人类离开地球后的第二故乡，指腹摩挲过坚硬透明的窗面。

　　终于还是没有信守承诺，丢下他，连尸体都未找回。

　　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笼罩下来，大公回忆不久前皇帝缱绻温柔的脸，身子忽然就顺着窗面软下去，跪到地上，无声地哭泣。

　　谁说他不会歇斯底里，肝胆俱裂？只是他的身份限制了他的行为，让他不能那么做。即使此刻身边无人，他也只能沉默哭泣，而不能像普通向导，随意放纵自己的感情，比如说……殉情。

　　“滴——”

　　斯图亚特公爵领航，青隐打开跃迁通道的刹那，大公的智脑响了。

　　这是一个特殊频道，并不依赖于巴德尔星的任何一颗通讯卫星，它是通过机甲信号相连。

　　来讯者是莫里斯·加缪。大公对莫里斯设置过自动接收，于是现在，星舰一角回荡起优美动听的音乐。

　　莫里斯在来讯中写：“曲名《鲸落》。玛丽安·冯·贝尔的真实身份是来自烬骨的军人。她被先大公精神暗示，失去记忆，一直以另一个身份潜伏在皇宫。梅特兰德利用这首曲子解开对方的暗示，对方联合造物主后裔在圣殿内围杀陛下，趁陛下中毒身体衰弱，最终得逞。殿下，他回……”

　　讯息仅显示出一半，另一半为乱码，很明显是发讯人被、干扰了。

　　大公跪在地上，看着玛丽安夫人的名字，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睁开眼后，他的眼神，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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