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自知

　　华历372年正月十五 晚
　　建康城开放了夜禁，满城流光溢彩，街街巷巷被流连的华光织成一袭绚烂的锦绫，入目本应皆是璀璨，但被推攘在人群中的顾弈顺流于其中，只看着不同的乌发、花绡、纶巾闪没，瞅着那勉勉强强从攒动的人头间隙中流露的灯彩，她掂了掂手中精妙的花灯，吃力地想从一旁挤出人潮，突然后领一紧，她依着这力道跨入街沿站定。
　　“啧啧，顾小蛮你今晚脱离组织一个人是准备去哪儿啊。”
　　门侧的少年收回手，箍着下颌戏谑地看着她。少年身着素银流纹锦袍，腰间一束叱虎青蟒扣结，下摆却悬着一枚玉牌，隐隐反射着流光勾勒出一个“泊”字。他的目光下移，触及那个精巧至极的花灯时，突然像是被什么一点，惊跳起来，随手就是一个爆栗子。
　　“顾三你请元小朝做的花灯居然是拿去送别人的，你能耐了啊，身边一个人都不带就乱窜，万一……”
　　“带了人才显眼好吧”顾弈把自己的秀发从魔爪中拯救出来，弱弱地说，“当然要送别人啦，送你们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一晚上没有看到你，已经是送给我们所有人最，大，的，惊，了，这灯要送谁？快走快走，我陪你去，早送早回。”
　　说着，少年走出阴影，如水银的月光一倾斜在他鼻翼侧，勾勒出一半英朗的面孔。
　　顾弈脚尖一点，落到围墙沿，踏着铅刺的空隙，却也超越了人流的速度。她不时看看在另一端的蒙起，微微沉吟道：“据说他今晚会去莲心湖参加云苍会，到那儿找他吧。”
　　蒙起剑眉微蹙，瞄了几眼被她细心护在怀里的花灯，心下有几分沉色，斟酌几许才开口：“是谁？是清如说的姓叶那小子吗？”
　　反观顾弈神色却见几分舒朗，语调散散地：“阿淮真是细致呢，我只不过不经意向他提到过一句。”
　　蒙起却无法像她那般显得无谓：“有些话不必我向你提的，他是叶家的人，而你们家……”
　　“所以我也就只能送个花灯了。”顾弈眉目间有些让他不习惯的柔意，星眸中流转着他看不懂的彩光，只能不再多语。
　　清风一抒，云流水漫，叠云起伏，顾弈裙裾云锦缳织的纹路迎敛了前方棱镜余色般的灯火，画面竟似真实的影像一样灵动起来，她在一处站定，微眯着眼向前望去，顷刻突然伸手拉住侧边的蒙起，声音沉重，“东边，最大的那个莲叶灯，木架可能有断口，若等会南风过晃动幅度更加剧烈，定撑不住三十息，得快通知云曜。”
　　蒙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虽然暂时无法如她那般精准的目力勘测出危象，但却清晰可知若这最大的花灯倒塌，按那些参比花灯所距之紧密，云苍会场将被三条火线围隔开。未待他有所行动，却见顾弈弯腰笑嘻嘻地和一个小男孩说着什么，手中多了一把弹弓。抚了抚男孩子有些刺手的头发，顾弈将弹弓和一个被塞满的铁壳递过，一字一句咬道：“约十里，可做到？”
　　所有绚烂被她抛弃在背后，几乎快被今夜所有灿烂遗忘的月光此刻才淡淡刷起存在感，将女孩子秀丽的面孔细细描摹，微弯的妙目未如水而啜了火。蒙起毫不犹豫接过，飞身上了高处，抬臂瞄准放手，动作一气呵成。多年来的默契省去多少言语对时间的浪费呢？
　　秀影一晃，那个男孩子满目星状地接过他们抛下的弹弓，只见顾弈的裙裾划出一道水纹和蒙起身侧的那块玉牌一触即离。她柳眉微挑，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那白衣人的动作，直至对方接过她的视线略一颔首后方才轻提花灯，遮去自己半边面。蒙起看她端凝着那个花灯，暗叹一口气，还是主动说起，“走吧，看到那人送完就走。”她不言语，默默沿着屋檐向一个方向走去，蒙起对那个男孩补了一个微笑，忙不怠地跟上。
　　迫不及防地，原本静流的人群刹那间暴动起来，整个会场顿时一片混乱，人们拼命挤向三个街口，哭声、骂声、清音、浊音混杂难分，突然一声清啸，沿街屋顶现了一排紫衣人，几个刺头被长鞭卷起摔倒一边，人们很快兢兢战战按紫云卫的指引有序离开。
　　云四这个混蛋！心里暗骂一声，蒙起正要聚精会神向前时，却发现顾弈突然站定，几缕发丝归落。他顺着她的目光而去，正看见叶钤被一个粉衣女子拉起手向前跑去，而那混小子竟，竟毫无抗拒！那女子莲花般的裙裾和白衣公子不似凡尘的衣摆交缠，在如梦如幻的灯火四映下，恰如《梦浮生》中引得京都少女痴醉的一句话“沧海倾覆，华盖如故”，真真是一对画中璧人的模样。
　　蒙起忍不住去看她，却见她轻轻抚着花灯上玄妙的图案，唇边的弧度精致完美地找不出一丝破绽，“看来这灯是送不出去了。”
　　明明是不夜天，一个意外却让金吾卫派人灭了大半的花灯，月光更显得分外凉了。蒙起虽知时机不佳，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短的时间，你给云曜的是什么啊？”
　　她轻轻答道：“我将一张白纸撕成会场的形状，借摊主的油墨在那位置点了一下。”
　　难怪我们有时完全听不懂你和陆小淮等的对话。蒙小起望天，天边是沉沉墨色，收拢了月的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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