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归

　　接下来的几日，陶陶因着有双亲陪伴过得很是如意，连脾气都好了许多，也肯自己吃药了。眼见着她气色不错，庄园上下的人都松了气，脸上都隐约有些了笑意。

　　这日，疏勒河谷难得阳光和煦，暖风微醺，说不出的好天气。陶陶也被允许能推开小室的楠木窗眺望一下疏勒河的风光。这重檐小楼因为地势的原因造的极高，几乎能将半个疏勒河谷尽收眼底。陶陶看着被从山岭中蜿蜒而下的碧色丝带划成两半的草甸子，被微风一吹就扭出来了层层波浪，隐隐绰绰显露出几朵掩映在其中的野花，兴味十足。

　　这般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的景色，在她的眼里却已是人间胜景，连窝在她脚边的笔猫也勾不起她的兴趣了。

　　突然，她好似看见了什么，飞快地从乌木小塌上爬了下来，从一旁新安置的多宝阁上取出一只鎏金嵌宝的千里镜。这只千里镜是跟着她喝水用的银质高脚杯一道被舅舅送来的，因为能看到整个疏勒河谷而被她当成珍宝一般存放。

　　千里镜里，一群青衣骑手簇拥着一辆小小的红木奚车出现在疏勒河谷崎岖的山道上，缓慢地朝着庄园靠近。陶陶看到那辆奚车上熟悉的珠帘，兴奋地叫了起来：“紫电！紫电！四娘来了！四娘来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人，不敢错开一眼。

　　抱长剑剑，坐在乌木小塌踏脚上的紫电微微颔首，面无表情，语气柔软：“恭喜娘子。”

　　陶陶回了她一个十分灿烂的微笑，然后转身继续盯着那群人。

　　半个时辰之后，那行人已行至庄园门前。为首的青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银冠束发，挺拔俊俏，虽然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脸上却依旧挂着灿若骄阳的微笑，端是个赏心悦目的少年郎。

　　陶陶简直乐坏了，直接扔下手里的千里镜，咕噜一声翻下了乌木小塌，往门的方向小跑了几步。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扑进紫电的怀里，奶声奶气地指挥她：“紫电，紫电，带我飞飞！”

　　紫电从善如流，单手从乌木小塌上扯出白虎皮一下子把小娘子给裹了进去，足尖轻点，抱着白团子纵身从窗子里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重檐小楼前的回廊里。

　　陶陶从白虎皮子探出脑袋，感受着暗香浮动的微风，既开心又快活。紫电拔足飞起，一下子就带着小娘子去到了几尺外，只留下如同小母鸡一般的咯咯笑声。

　　紫电身法极好，不多时就带着怀里的小娘子落在仪门前。

　　与此同时，青衣少年带着随扈车队也到达了仪门。陶陶眼睛一亮，从白虎皮里挣扎出来，挥着麻杆一样的爪子向青衣少年打招呼：“三郎！”

　　青衣少年循声看去，立刻就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翻身下马，把手里的乌沉沉的鞭子往一旁的守卫一扔，大步流星地朝陶陶走去。

　　陶陶眼见着青衣少年朝自己走来，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求抱抱。青衣少年大大咧咧接过陶陶，带着她走到红木奚车前撩开帘子，招呼着坐在里面的小娘子下车。

　　车里的小娘子深目琼鼻，秀丽温婉，披着丁香色合欢花纹的披风，乍一看去仿若一尊玉人，看似温润内敛，眉目流转之间却是华光摄人。她扶着青衣少年伸进车里的手下了车，刚站定就伸手解开了披风递给一旁红衣剑女，露出同色的半臂襦群，然后朝陶陶伸出了双手。

　　“陶陶来阿姐这里。”龙四娘眉目含笑，语气温柔。

　　陶陶早就按捺不住了，直接扑了过去，“阿姐，陶陶好想你。”语罢，还爱娇地蹭了蹭龙四娘的脸颊。

　　龙三郎站在一边搔了掻头，有些无奈地开口：“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们两能不能别这么旁若无人啊！”

　　龙四娘闻言斜睨他一眼，狡黠一笑，重重亲了一下陶陶的婴儿肥，喜得小娘子咯咯直笑。

　　龙三郎转身翻了个白眼，却看见自家母亲站在檐廊下笑看他们。青衣少年爽朗一笑，拱手俯身施了一礼。

　　“阿娘，许久未见，您一向可好。”龙四娘闻言抱着陶陶也行了礼。

　　曼丽华笑靥如花，朝三个孩子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甚好，来，让阿娘看看。”

　　青衣少年和紫衣少女相视一笑，带着一个小团子，步伐轻快地朝着檐廊走去，廊下，他们的母亲用着此生最温柔的眸光看着他们。

　　陶陶是兄妹三人之中最为乖觉的，她心情好的时候贴心贴肺，十足的小棉袄作态，离着曼丽华几步远就把自己的小爪子递了过去。
　　曼丽华顺手抱过小女儿，笑着问道：“一路可好？”

　　她的长子长女自从幼女陶陶出生之后便分隔两地，长子龙三郎替父亲镇守安城祖地，长女龙四娘则是被洛都的亲眷带在身边教养。

　　正是如此，曼丽华与龙之凌才能腾出手来全心全意地护持自己的幺女。

　　这双儿女离开双亲之时也不过龆龀之年，并不比如今的陶陶大多少，曼丽华夫妻心中自然是愧疚的。只是这种愧疚不足以让他们改变行事，毕竟这世上最为怜贫惜弱的人约莫都是为父为母之人了。

　　一家人一年到头聚散匆匆，不足一掌之数，不说龙之凌这等没有什么底线的慈父，连素来下得了狠手的曼丽华也柔软得让人心慌。

　　夜间饭毕，夫妻两人将儿女们拘在身边，细细询问着分别以来发生的事情，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重檐小楼的起居室里，母女三个占着大大的坐榻，曼丽华斜签着身子看着堂中丈夫儿子对坐六博，龙四娘则是伴着陶陶逗弄她新得的笔猫。

　　龙之凌是此中高手，可龙三郎运气亦不错，在慈父有意放水之下，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曼丽华看着儿子眉头紧锁的样子，难得怜惜他，指点道：“三郎，你阿耶逗你呢。他已牵鱼二次，胜券在握，若不是想勾着你玩，早已赢了。”

　　龙之凌不满得看了她一眼，却不敢怨怼，只在心里叹了声慈母败儿。

　　只是这位丈八烛台照不到自个儿的郎君根本没意识到，论起娇惯儿女，他称第二怕是无人敢冒头。

　　陶陶也不管父母的眉眼官司，作为一个极大方的小娘子，她有了新的烦恼。

　　新得的笔猫有六只，小娘子分果子似得派给了阿耶阿娘，三郎四娘，自己留了一只，看着剩下的一只犯了难。

　　龙四娘看着幼妹颦蹙难安的样子，失笑道：“陶陶不如自己留下，也好给你的笔猫做个伴。”

　　陶陶摇头拒绝道：“不行，陶陶要和三郎四娘一样，不多也不少。”倒是无师自通了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

　　龙四娘心中妥帖，父母因着幼妹而不能陪在她的身边，她心中并不是毫无怨言，可那些许不忿总能被这个小而弱的孩子轻易抚平。

　　龙三郎没有同胞妹妹的细腻心思，颇为认真的给陶陶出主意：“不如赠与阿依。”侍立在一旁的阿依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龙三郎。

　　陶陶倒是没有反对，只是心中颇有些难过，十分不舍得说道：“那就只能把陶陶的猫猫给桐媪，不能让桐媪不一样，她会难过的。”

　　听了这话，不光龙四娘，起居室内的众人都有些怔然。命数不知几何的孩子总是能得到更多的纵容，性子难免霸道任性，恐是没有多少体贴之心。

　　陶陶的任性众人皆知，却都在心中默许，从没有人试图去纠正她，大约都想让她能够顺心如意地度过也许不长的将来。

　　可她的赤子之心却仿佛天赐，无瑕纯粹，体贴着身边每一个人。

　　桐媪一把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个，很是失礼得搂着陶陶安慰道：“桐媪年纪大了，怕是照顾不了这些个活宝贝，还要劳烦陶陶搭把手。”

　　桐媪看着陶陶长大，深知她的固执，根本不敢拂了她的好意，只能迂回曲折地哄她。

　　姜自是老的辣，陶陶果然又开心起来。

　　这一日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不过片刻，小娘子就昏昏欲睡，只是怕醒来之后，兄姐又不翼而飞才强撑着精神。

　　三郎四娘许诺再三，陶陶才安心睡去。

　　龙四娘执着她细弱的小手，看着十指上的针眼，叹道：“这样的苦，她还要吃多少？”

　　这并不是质问谁，单纯的叹息而已，可听在父母耳中，却是极其严厉的诘问。

　　龙三郎看着曼丽华并不算好的脸色，连忙岔开话题：“阿娘，陶陶的生辰可有什么安排，也好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奉上些绵薄之力。”

　　曼丽华叹了口气，说道：“陶陶想去张掖城，我与阿耶想着带她去你们杨叔父长子的百岁宴，左不过是嫌弃这山中岁月清淡，想沾沾人间烟火罢了。她既然想，就遂她所愿。”

　　四娘听了安排，颇有些不赞同：“阿娘，外头毕竟人多眼杂，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怕——”

　　未竟之语在座诸人都很明白，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龙四郎纠结片刻，出言：“总不能将她困囿一生，九娘她总要长大的。”

　　陶陶在诸兄妹中排行第九，血亲大都唤她的乳名，可只有正儿八经地称她九娘，才显得郑重。

　　龙三郎这一声九娘，不光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更是在提醒双亲，总有一天这疏勒河谷会从一个保护她的福地变成一个牢笼。

　　龙四娘也不好反对，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情：“杨叔父打算如何操办这次宴会，若是大宴宾客，还是要早做打算。”

　　这并非是她多想，实在是杨开霁的夫人与其夫冷淡的性子大相径庭，为人也称得上虚荣二字。当初其子满月就闹的张掖城满城风雨，引了不少仇家前来，若不是照胆确实名副其实，恐怕难以收场。

　　正是因此，被莫名其妙卷入这场乱斗之中惹了一身腥的曼丽华和龙四娘对于这位杨夫人颇有些敬谢不敏，避而远之的心态。

　　不过这种情绪并没有蔓延到龙家男子身上，在这群争强好胜，以武助兴的侠客眼里，不过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乐子罢了，不足挂齿。

　　然而这次却不能等闲视之，需得准备万全。

　　曼丽华自是早早做了安排，可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睡在她腿边的陶陶突然爬进她的怀里，似睡非睡。

　　“阿娘抱抱。”

　　曼丽华看着她，眉目含笑，柔情万分，轻轻地将她搂紧。

　　陶陶感受到阿娘的温度，强撑着睁开眼睛看她，只见星眸盈盈，那是这人世间惟有自己的眼睛。

　　在这双眼睛的爱抚中，陶陶安稳地入睡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