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少年的日常

作者:杨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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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


      云良妈一下田,就全身掩进黄灿灿的稻林里。几镰刀下去,平整的稻田陷下去一个大坑。半个多小时后,云良三奶、大奶提着沙镰也来了。三奶道:“我说早点儿,还是来晚了!”说着,选个下镰处,抓起稻秆子嚓嚓割起来。

      “你们来干么事?这点子我一个人割得了。”云良妈从稻林里直起身笑道。往年云良家的稻场做在老彭田里,那里宽敞、方便。今年老彭的田叫别人承包了,种了迟稻,就做不成稻场了。云良三爷跟云良妈还有大奶一商量,干脆他们三家合一处,做个稻场。四处一望,云良家这块田居于中心,又在大路边上,做稻场再合适不过。主意一定,她们就趁早把田整出来,好碾稻场。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两个小时,田里的稻棵子倒了一片,做一个稻场绰绰有余了。三人便停下镰刀,放草绳捆挑子。把挑子撂到一边,她们开始砍谷桩。晌午没到,一个初具规模的稻场成了。只等日头把田里晒结实,云良便和三爷把石磙拉来,撒上火灰,拉着石磙把这生长过稻谷的田地碾得又结实又白亮,好打出叫他们年年有余的口粮!

      云良家兴工,天暗了,帮工的人也就回家了。可夜幕里还是热闹得很,割的割,捆的捆,挑的挑,稻场里打谷车还在响。小学的孩子放农忙假,在田里帮着搂稻谷,捡稀下的谷穗,当大人的小跑堂。还有的负责带领小弟弟小妹妹,不让他们去吵他们的爸妈。也有几个捣蛋鬼在稻场里跟着打谷车跑,爬到谷垛上,把稻谷剁当成蹦床来跳,惹得他们的家长烦了,便遭来一顿喝斥打骂。稻场里拉起了灯,打谷车很是抢手,这家没打完那家已经等着了。谷的主人陪在一边,不时拿洋叉把谷刀子往中间叉叉。撵完,司机便往下一家赶去。上一家忙着善后,把稻草叉到一边去,用方锨扫帚把谷粒拢成一堆。扬谷是来不及了,等天明。稻场里收拾得差不多,做饭的就赶紧回去做饭,饭煮好了,瞌睡的孩子已睡了一觉,迷迷糊糊被大人叫起来,迷迷糊糊扒下一碗饭,精神头又来了。大人却没那么好的兴致,吃完了饭,清清洗洗,喝斥嬉戏的孩子洗脸洗脚,安顿好牲畜,熄灯,睡觉。要是打下的谷还在稻场里,这家就要派一个男性成员到稻场过夜,免得被偷了粮食。过夜,新鲜的稻草垛就是现成的床铺,在里头用手一扒,扒个能容身的坑出来。

      这样的坑太好扒了,小孩子都做得来。他们在稻草垛上躲猫猫时就经常为自己扒个洞,躺进去,抓几把稻草随便把洞口掩上。有时小孩子在“洞里”舒服得坠入梦乡,家长清理完了活计再清他们时,发现人数不对,就心急如焚找起来,举着手电筒,把各个旮旯照遍了。洞里的孩子悠悠然醒来,扒开稻草爬出来,惊觉周围咋变了个样?脚下一顿一顿走回家去。等家长哭丧着脸回去时,那惹祸根正戴着满头稻草屑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云良妈热了晌午的剩菜剩饭,烫两碗面子,凑合着吃了,吃过饭后坐在门楼的石条上不想起来,就把空碗搁在石条上,筷子搭在碗口,等云良。云良不紧不慢的吃着饭,妈看了看他,便看着河对岸的山岗,嘴抿着,两眼瞪得圆圆的,陷入沉思。不过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这样发呆让她惬意而已。手却没有停,不时在胳膊上挠挠,又在挽起裤管的小腿上挠挠,白天稻叶子割着的地方在痒了。对岸山脚下闪着微的橘黄的灯光,那里有块稻场,场上该是很热闹,因为打谷车在嗵嗵地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三爷门口响到云良家门口来,两团大的谷捆子中间露出小勇爸灰白的衬衫。云良妈道:“大佬,还不下班呐,大娘哩?”“在后头。”小勇爸歇了口气,轻快地问,“你的都割了?”“啊,都割了!”云良妈笑道。小勇爸哈哈笑两声,已挑着草头走过去了。一会儿,小勇妈拖着很响的摩擦声,挑了小一点的草头也来了。云良妈跟她打了招呼,又呆呆坐了会儿,看云良吃完了,便接过碗进厨屋洗去了。村里最能挑草头的数银子妈,别看她身上瘦,却有劲儿,一气儿挑五担,脸色儿不变,跟没事人一样。歇了这么久,天气渐渐凉下了。妈洗了便睡,云良在门口站一会儿,进去插了门,兜水洗掉一身汗气,也睡了。

      天没亮透,挂层淡薄的黑纱,打谷车已突突响了起来。其实,几乎整夜都有打谷车在响。有的想赶时间,半夜了还在稻场上忙活。有的略微合眼至凌晨三两点,也着着急忙慌跑到稻场上,搭梯爬上自家谷剁,把谷捆子从垛上撂下去,再下来和家人一起把谷抖开,厚厚铺在稻场中间,等司机来。

      等到四周的房屋树林更清晰的入眼来,卖浆粉的便也一路叫卖着来了。云良妈蹲在石漂上洗衣服,仰头向路上喊:“我买一块!”卖浆粉的便停住了,把车扎好,笑嘻嘻等着。

      “一块钱一块!”那人看起来比云良妈年纪要大,学生头,额前的头发用卡子卡向一边,两个眼袋很鼓,眼睛却盈盈闪着光,许是沾了露水的缘故,看人很专注。她揭开车后座上挂着的木桶上的圆盖子,一阵涩涩的热香气扑了上来。“等山上的浆子老了,摘了,拿回去剥了壳,磨成浆汁儿,往盆里一冻,就成了!跟做水豆腐差不多。得打老浆子,没老的磨出的浆粉涩。你们尝,我这浆粉就不涩!都是老浆子。”卖浆粉的妇女讲解着,边把手伸进桶里小心的捞,捞出来一块浆粉,捧着放进别人的白瓷盘里。一会儿,卖浆粉的又骑着车子慢慢地一路吆喝着走了。

      三爷坐在稻场垛下打了十几个要子提着回来,到塘里打湿。日头白亮起来,把光碎成了一只只绣花针。稻谷上褪了温柔和顺的颜色,明晃晃扎人眼。稻草屑在日头下小金虫一样飞着,缠在人脸上衣服上。云良往头上扣一顶草帽子,免得稻草屑轧进眼睛里。三爷站在梯上,舂担一甩,想把谷捆子甩到谷垛上去,不想用力过猛,谷捆子在垛上打两个滚儿,滚到垛下田里。云良大爷从他的谷垛跳到三爷的谷垛上,想去抓,却没抓住,便伸手接下三爷舂担上的另一个捆子,撂在垛上。三爷“耶嗬”叫一声,几步跳下梯子到田里去捡他的谷捆子,直接抱着扔上谷垛。稻场里的人被这一幕大力士的表演逗笑了。

      如喜的车来了,突突突在谷上撵起来。撵完,车开到路边停着,如喜从驾驶室里跳出来,走到稻场上,弯着一双笑眼道:“有水没?给点水喝!”云良说:“有!”快步从石碾旁端起茶缸递给他。“你老婆儿哩?”云良妈问。如喜一屁股坐到石碾上,举着茶缸灌一气,说:“在屋里,你想她呀?”“好长时候没瞧到她哩!”云良妈笑道,从地上捡起扫帚扫谷。三爷笑道:“莫是躲在屋里生娃?”如喜现出一脸神秘的表情,嘿嘿笑道:“还真叫你说住了!快生了。”

      人家说如喜的老婆是白捡来的。本来她是好好儿的,身材高挑苗条,长得也不难看,没疯前还是个小学教师,后来不知怎么得,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做父母的放出话来:谁要是娶了他们的女儿并对她好,他们不光要陪一笔丰厚的嫁妆,还要每年额外补贴两千块钱。疯女儿碰上如喜,于是两个人就成了一对。也怪两人有缘分,两年不到,那疯老婆好了。据说,有一天疯老婆倚在门上看山上的风景,看着看着眼睛转到大嫂儿子的作业本上,就走过去,手指在作业本上,轻轻道:“这道题做错了。”小侄子一检查,果真错了,于是对疯小娘肃然起敬。这还不算,以后如喜一家写信、辅导下一代的活儿都让疯老婆代劳了。疯老婆写得一手好字,课也讲得流畅。村小学缺个二年级数学老师,校长便把她请了去。

      “嗬,到时候去你那去喝糖水!”云良妈举着扫帚忘了放下去,由衷替如喜感到高兴。如喜蹲在石碾上笑哈哈的直点头,从石碾上跳下来,说:“走喽!”大踏步往大路上走去。云良妈丢下扫帚跟去,急喊道:“如喜,莫走!跟你说个事儿!”想把工钱给如喜。如喜摆摆手道:“不急,改天再说!别家还等着。”云良妈身上这会儿也的确没带钱,急火火跑回去如喜早跑了,听了这话,便返回来,拿了烟盒子,抽出一根给如喜。如喜从耳朵上摘下一根烟,晃晃说:“烟我有,耳朵上放不下了!”拉开车门坐上去。恰逢三爷挑了草头一晃一悠上稻场里来,喊道:“如喜,明天我打谷还要请你,我说真的呀!”“到时候打个电话!”说完,如喜开动发电机,突突的一溜烟走了。

      三爷把舂担搭肩膀上,坐在田埂上抽烟,又瞧着云良扬谷,道:“往风头上扬!迎风,甩高点……瞧瞧瞧,甩扁了吧,把方锨把拿稳!”云良头一次做这活儿,有点紧张。手上一扬,洋叉一偏,谷没扬起来,倒落了他一头。三爷吃了一嘴谷引子,骂道:“熊孩子!”掐了烟给云良做示范,一锨送上空中,谷引子叫风带着落到一边,另一边,离了谷引子的谷粒爆豆一般汇到谷堆上,鲜亮的黄光耀人眼。

      扬好谷,就要盘谷,谷圈用黄澄澄的细竹篾盘。盘一圈,谷装进去,谷装满,再盘一圈,云良看了两回也就会了。谷圈盘到半人高,圈底用稻草垫着,免得谷受潮发霉,谷粒海绵般堆起多高。要不是天旱,粮食打得更多。这一年的大活计算是干完了,心里猛然松了口气!云良妈甩着叫谷袋子压得发麻的胳膊,脸上笑眯眯的。帮工的人走了,这回兴工的现钱加饭钱花了五百块。

      天黑下来时,三爷家打了一场谷,没收进来。他晚上要在稻场照看。云良和三爷的侄子毛毛也要去,就跟去了。云良妈在后头喊云良,说他还没洗澡,云良早跑没了影。

      三爷在场上拉了灯泡,夜间的飞虫在赤黄的灯光下扑着毛绒绒的翅膀,直往人脸上撞。三爷拍着蚊子,说哪年哪月哪日,也是这么样个夜晚,有人照看水泵,到半夜,躺塘埂上睡着了。正做好梦呢,感觉有人推他,以为是他女人早上来喊他回去吃早饭哩,手直伸去摸他女人。“呵!这一摸不要紧,竟摸到一只毛爪子!他奇怪,女人啥时候长了这么多毛。一睁两眼,好家伙,满天繁星!两只绿阴阴的大眼睛正对他脸上瞧哩。这人终于清醒过来,这哪是他女人,分明是一头狼!”三爷讲得绘声绘色,“这人吓得大热天牙关子直打颤。那狼屁股挨着他的头坐下,尾巴垂到塘里,甩得水哗哗响!狼坐了会儿,倒也没动他,只往他脸上屙了泡尿,慢打逍遥地走了。狼一走,那人嗖地蹦起来,被子也不要了,水泵也不看了,好跑二百八!”三爷说完,嘴角斜着,一根眉毛往上,一根往下,抡大两只眼睛,瞪着云良、毛毛,样子仿佛是他遇见了狼一样。

      毛毛说:“这人真走运,要是我,老远瞧到绿绿的大眼睛我就怕,那还不得没命的跑了!”“跑!要你跑得了!是狼快还是人快。你们记着,见大猫来了你莫动,躺下来睡瞌睡,猫就不动你!”“那离得大老远的也不能跑呀,等着狼来吃呀?”毛毛笑着说。三爷眉头一顿,也笑了,满足地吐了口烟圈。云良坐在铁锨把上打草要子,耳朵上叫蚊虫咬了,痒得难受,说:“说不定是那个人吓瘫了,动不了……”三爷没听清,伸着耳朵问:“你说么事?”云良望望毛毛,两人狡黠的笑了。云良说没么事,毛毛也说没么事。三爷抽了口烟,看着地下说:“你们这些人呀,不晓得天高地厚……”山里的公狼母狼一唱一和地应着,远处的田埂上闪着点点亮光,是萤火虫。以前,就在这门前的河里,也听得见狼叫,一公一母,勾着尾巴到河里去拦鱼,坐着吃完了,又结伴回到山里去。

      云良打完草要子,两条胳膊叫蚊虫和稻草弄得奇痒难忍,拿手咯蹦咯蹦挠着,到毛毛旁边坐下。“在外头搞么事?”毛毛问。

      “工地上帮小工。”

      “一天多少钱?”

      “按工算,一个工三四十块钱儿。你哩?”

      “没得正经。今年春上在广东。”

      “在大酒店当保安,还掂枪!”三爷用手抠着脚趾甲里的泥巴,替毛毛说。

      “枪是假的。”毛毛笑。

      “下露水了。”三爷起身往谷堆上盖稻草。

      毛毛说:“不去酒店了。”

      “咋地?”

      “酒店查封了。”

      云良哦了一声,把衣裳扣上说:“去学开车。”

      “我想着可以。”毛毛打个哈欠,双手举过头顶,靠在稻草垛上。

      田埂上传来一阵阵乡野花草的苦香气,路上偶尔响起行人的脚步声和自行车链子嘶哒嘶哒的声音。云良妈站在门口喊云良回家休息,云良叫她先睡。天渐渐凉下来,蚊虫也不出来咬人了。云良揉揉眼睛,站起来要回家。三爷叫毛毛跟云良一块儿回去,毛毛说这场子宽,够睡,留下来和三爷说说话。云良走出不远,一滴水落到鼻尖上,正疑惑这不该是汗呀,汗早下去了。再走,又是一滴,原来是落雨了,赶紧往稻场去。夏秋的雨说下就下,三个人把稻场清好,雨早瓢泼似的下起来了。

      天放晴,云良妈去云良姥娘家帮忙打谷。农忙很快过去,中秋说来就来,街上到处飘着月饼的甜香气。中秋节晚上,云良妈炒了一个小菜,顿了一罐鸡汤,开了两瓶啤酒。云良一人喝了一瓶,妈只喝一杯就不喝了,说有泔水味儿。月亮刚露头,还没出得圆整,云良帮妈收拾了饭桌,坐在院子里乘凉。桂花的香气远远漂了来,淡淡的,若有若无。“洗个澡坐着舒服,去洗个澡!水在锅里温着。”妈催云良,自己到院墙上摘丝瓜囊,剥了皮好拿来洗碗。丝瓜囊擦着墙皮和藤蔓在晚风中嚓嚓响。她惦记着电话,电话就响了,便把丝瓜囊堆在小桌上。云良爸开心地说自己晚上也下了馆子,吃了顿好的,又嘱咐云良妈“别老去山上捡板栗,万一伤着了和不着,几个小钱我一天就挣回来了!”云良妈得意地说:“你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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