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少年的日常

作者:杨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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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秧田青秀秀连成一片,几乎想象不出几天前它们还是一片裹着谷桩的泥土地。太阳不攒劲儿,下午更是躲进云彩里不出来,把这天底下打扮成一张荫凉的大帐篷,山越发绿,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云良老远就听到妈哈哈哈的笑声,便循声走了去。

      妈在帮三爷栽秧。三爷看到云良,笑道:“云良,咋不给我栽秧?下来给我栽秧,爷管你黑饭!”

      “好!我不吃你的饭,要给钱!”云良嬉皮笑脸,卷起裤腿,下到田里,找个角栽起来。妈问他门锁好没,云良说锁好了,妈便又弯下腰栽秧。

      大爷沙哑着嗓子道:“找你三爷要钱,一个小时十块!”

      三爷听了,故意瞪着眼睛道:“那是你说的!我孙儿给他爷栽秧还要钱?云良,将来你接老婆少不了你爷帮忙儿哩,是吧?”

      “到时候你老得走不动了咋办?”云良早对人家拿娶媳妇的事儿开玩笑习以为常了,脸皮厚了些!

      妈听了哈哈笑起来,道:“这云良,不会说话!不会说到时候我接老婆尽指望你们这些做爷爷奶奶的!”

      下午四点多,雨下来了。大爷骂道:“我日他妈!昨日说没雨,今天就下了!天气预报尽瞎搞!”

      云良妈笑道:“天气预报也是人报的,哪能老那么准!”

      “这几年还好些哟!”三奶说,“前几年的还不准些!”

      雨不大,大家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却更加快了。云良心里偷乐着,在这样的雨里干活感觉好极了!细细斜斜的雨丝掉进水里,在水面上打出一圈小小的水纹,前一个水纹没漾出去,后一个又来了。雨还密密舔着裸露的皮肤,把田里的秧把子浇得活灵起来。只是这雨落在脸上,粘粘的有些痒,云良拿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抹下一把水来。他牵了牵背上的衣服,大概他的后背也跟大爷的一样,叫雨水画成一副地图,一块鼓起,一块湿漉漉贴在皮肉上。

      山洼里升起了更大的雾,有小孩送了斗笠、草帽和雨披给他们的大人。田里忙碌的声音被织进雨里。远处观望的人怎会知道这烟雨迷蒙的田地里竟还有这样一群人呢?三爷歉意的说:“回去吧,这雨估计停不了!”他自己却仍在田里继续工作,别人也不好意思回,总觉人家请了自己,却没帮人家把秧完完全全下到田里,不好。好在人多手快,不到一个钟头,就完工了。他们上田时,仍有许多人在田里忙着。云良从田坎里摘了一把秧苞,那起着泡泡的小果实熟透了,变成暗紫色,散发着甜腻的香气,果子托儿也赤红着,冲破雨雾,向人们展示它是多么的色彩艳丽!三爷三奶招呼道:“黑里来我家吃饭啊!莫等我喊!”

      云良站到院子里,只穿一条短裤,拿起水管子照头淋下来,刺得他龇牙咧嘴打寒颤,但身上的热气很快升上来,冷水浇着,雨水淋着,痛快极了!

      妈洗完澡,把脏衣服扔进盆里,说:“我瞧瞧你姑奶!”就顶着才洗的湿漉漉的头发出去了,伞也没打。

      云良往装着脏衣服的盆里添了些水,又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捡进去,倒了些洗衣粉,揉匀,直到起了一层白白的泡沫。他从上午锯的树筒子里挑了几截,用小斧子劈成或厚或薄的小块,找来把铁钉和钉锤、老斧钳子,蹲在地上当当咚咚做起了小板凳。以前他家的小板凳是从姥姥家拿回来的,妈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择菜洗衣服,方便!后来那只小板凳不见了,妈一直想再弄个那样的小板凳。“等我做好了,哼哼!”云良嘴上不觉抿出个笑容。

      门楼里挤了一堆鸡,全湿淋淋的,夹着翅膀缩着头,眼睛还四处地瞄着。大公鸡的冠子随着鸡脑袋的摆动摇晃着,不时有某鸡被别的鸡挤得身子一歪,歪着的鸡打一个激灵,翅膀连连扑腾几下,鸡毛竖着,赤楞楞的,跟打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一样。也有的站着昏昏欲睡,被同伴挤着,身子晃几晃,拉开眼皮儿,茫然的瞟一眼,又进入梦乡。不消说,门楼里叫鸡们弄得一团糟——满地鸡粪!雨希拉的从树叶子间落下,落到屋顶上,土地面上,水泥地面上,落在水塘里,又飘到院墙上,弄得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水泽泽。妈回来时,云良卖弄的把做了七八成的小板凳递给她瞧。妈把板凳举到眼前,左瞄右瞄,称赞道:“好,可以!”又拿到远处端详一阵,递给云良建议:“钉钉宽点儿就好了!”

      天开始打麻影儿,三奶戴着围裙站在云良家门口喊吃饭。“云良,替我到下湾喊你大爷大奶来吃饭好吧?”云良答应着,往雨雾里去了。大奶往脸上擦了不少雪花膏,弄得香喷喷的。三奶家的路灯亮着,蒙了层雾,狗叫了,摇着尾巴。妈在厨房里帮忙,炒菜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混成一片。菜摆了满桌子,虽也是粗拉菜,由于放了肉片鱼片,就不一样了,再经过用心煎炒,就上味儿,散着诱人的香气。桌子挪到堂屋中间,六七个人围成一圈。云良喝了一杯啤酒,盛碗饭,端到石檐上吃。天黑透了,雨还在下,细细的雨丝经过灯光,晃着晃着落下去了。

      三奶一只手提猪泔桶,一只手长长的伸出去,从厨房往猪圈走去,她的长头发在浸了雾的灯光中显得有些蓬乱。大爷和三爷光喝酒吃菜。吃了饭,喝了茶,云良妈说:“今天我可不能打牌,我得回去!姑妈屋里的大姐二姐要谢神!明朝打,明朝肯定打!”云良跟妈一起回去,刚到屋,大姑二姑提着烧纸香烛来了,站在门口,抖掉身上的雨水。烧纸香烛裹得严严实实,云良妈忙让他们进来。升过香案,妈留他们坐会儿。他们记挂姑奶,坐了不大会儿,回家去了。

      雨下到第二天半晌午才停下,地面的土胀起来,给天气添了些凉意。山上、树叶鲜得耀人眼目。邻湾有人家兴工,云良妈去帮忙了。云良一个人在厨屋里烧饭,煮糯米。妈说要是煮得好,糯米是最有味道的,柔软细腻,吃在嘴里滑滑的,不像大米那般粗拉。一盘鸡蛋炒黄瓜,一盘煎小鱼。正是鸡下蛋的时候,云良和妈每天总能从橱里捡出两三个鸡蛋,要是到了正夏正冬就不行了,甭管给鸡们吃多饱,它们也不会如你所愿的下蛋。有时一连几天,鸡窝里半个鸡蛋也见不着。它们倒歪着脑袋漫不经心的瞟着主人,仿佛在说:“下不下蛋是我们的自由,还不兴人家休个假哇!”

      吃了中饭,妈捧了一把大枚杏回来,说是兴工那家人从园子里摘下来,叫他们带回家尝尝。大枚杏快有土鸡蛋那般大,味儿比狗屎杏强多了,狗屎杏的熟皮苦嘴,肉少,吃得一嘴的苦味儿。爸打电话问云良还去不去浙江。云良犹豫了下,说过一段时间再去。爸说不去就不去。

      农忙要过完了,田里渐渐清静起来。闲下来的人们把菜园补补,地里的草扯扯。秧下到田里两三天得打药,杀杀野草的锐气。药打完,上了年纪的人闲不住,就屋里屋外拾掇拾掇,年轻的男人开始出去打工。女的找个树荫,搬张小桌子,坐在一起打牌。打牌的把桌子围一圈,看牌的把打牌的围成一圈儿。若谁屋里有事离开牌桌,立即有人推让着填补她。打牌最好消磨时间,直从阳光初照到日影西斜,中间回去烧饭吃饭,吃了饭回来继续。

      花生地已起了绿意,棵子矮矮地举出地面,叶子四散着。板栗花开了,长长的,蓬松的挤了些小花在枝子上,跟毛毛虫一样。村里的老人说,农村人对自己的土地总是看不够:看无边的秧田抽穗、出谷、成熟;看山上的山洞,你绝对想象不出随意用手一拨,竟拨出一个曲折幽深的洞府;看野兔在山丛里嬉戏玩闹,在小小的地洞窜进窜出;看野鸡咕咕叫着从栗树枝上飞到松树枝上;看树杈上挂着的大大小小鸟窝……看它们你是不需要门票的!

      “咋样儿?”云良趴在桌上打电话,跟老同学联系上,他心里很高兴。

      “准备换个地方。洗车烦了!”同学说。

      “广东找工作难吧?”

      “难也有人找着了,活人能叫尿憋死!我爸不管我,说随我的便,只要一年给家里上交两千块钱,其余的我拿着,将来组织个家庭!说不定以后我会跑运输!跟你说吧,我开卡车技术不赖,跟我们洗车棚的师傅学的……对了,你咋跑回去了?我打你爸手机,你爸说你回家了。”

      “回来办身份证。”云良说,“你打的这个是固定电话不?”

      同学说是:“以后你可以打这个号码。有个身份证方便,外头的人专门喜欢瞧咱们这些人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坐车都不让。什么时候去你爸那儿?”

      “现在不去。”

      “也准备换?”

      “还没想过。”

      “嗯,好好干,将来说不定能当个大老板,包工头也行,那些家伙都特有钱!”

      云良笑着说:“好,我要是当上大老板,就找你当助手,工资随便开!”

      正说着话,三爷来借梯子,说他们楼顶上漏雨,借梯上楼铺垫水泥。云良就跟三爷到楼上搬梯。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槐树花的香味。槐树花开得正好时,可以摘下来用水淘一淘,放锅里蒸,蒸熟了装到盘里,拌些香油和糖,或者是辣椒油、盐,很可口。田里是安静的,偶尔穿行着一两个背着铁锨的人。三爷扛着木梯蹬蹬下了楼,不一会儿,他在门口喊:“云良,出来,跟你说个事儿!会和水泥不?”

      “会!”

      “好!走,给爷和点水泥!我一个上上下下忙不开,你奶赶集还没回!”云良答应着,锁上门,跟了去。

      三爷咧着嘴站在云良旁边瞧他和水泥,笑道:“怪上路儿!”便扔了烟头,上到门楼顶上去了。云良把泥灰和沙子拌匀,垒个坑出来,往里面添了些水。铁锨在沙里摩擦着发出哧哧的响声,等铁锨在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时,水泥就和好了。云良用灰斗把和好的水泥提到门楼顶上,站在三爷身后看他抹水泥。

      三爷穿着黄胶鞋,脚上没穿袜子,裤腿上粘了好些泥点子。他蹲着,脚后跟垫起来,上身前倾,不时把抹子伸到灰斗里挖出水泥,抹在裂了缝的楼板上。抹子擦擦响着,不成型的水泥灰很快乖顺起来,均匀平整地铺在楼板缝里了。“没你爸抹得好,你爸是大师傅!”三爷笑着说道。

      云良早看得手痒痒了,开口道:“三爷,叫我抹抹!”

      三爷似乎对云良很放心,“哧”地一声把抹子撂一边儿,站起身,从兜里往外掏烟,道:“好!瞧瞧大师傅的公子手艺咋样儿!”

      云良没想到三爷这么爽快,当下欢快地捡起抹子,工作起来。他在工地上干了将近一年,但是干的都是小工的活儿,和水泥呀,掂灰斗拉砖头呀,从没干过大工的活儿,即使他认为他可以把地坪打得很好。

      “这里打薄了。”三爷蹲下来,拿过云良手里的抹子,从灰斗里挖了团水泥,嚓嚓嚓补在凹下去的地方。

      “照我那个厚度打。”三爷伸着夹着香烟的的手指点着,烧败了的烟灰经手一斗,飘忽着落在刚铺的水泥上,又很快被打湿,烟灰的灰色跟水泥的灰色融为一体了。

      “慢着点儿,手左右来回匀,莫用太多劲儿,水泥打得起了水渍就好,不能有明水!”

      “嗯。”云良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但这抹子拿在手里就是不听使唤,平时看着倒挺容易!

      云良不太适应干活时有人在旁边看着,就问:“三爷,今天咋不上班?”他们村有个小小的建筑队,专门在附近盖房子打井,三爷是建筑队里的一员。

      “栽秧吧!”三爷叭出个淡蓝烟团,说,“停班,明天开始上。马上你奶回来了叫她调点凉菜,我屋里还有半箱啤酒,金小麦,咱爷儿两个喝一杯!”

      妈在喊云良,她没带钥匙。“在这儿,给我打地坪!”三爷喊道,说,“快去给你妈开门!”云良放下抹子,从梯上下来。三爷还在门楼上喊:“晌午在我这儿吃饭!”

      “小孩子,你跟他客气什么呀?”云良妈已经走了过来,接过钥匙,问,“打完没?”

      “差一点儿!多亏云良给我帮忙儿,要是我一个人那还得半天工夫!”

      “哈,帮忙是应该的!”云良妈笑着说。

      云良跟妈回去,妈问:“不上去啦?”

      “快完了,不上去。”

      妈走进院子里就唱起歌来,说:“今天又赢了十块钱!”

      云良在盆里洗了手,嬉皮笑脸的说,“有什么好高兴的,下一次不就输出去了。”

      “瞧你说的!”妈眉头一皱,继而眉毛舒展开了,哼着歌往厨屋走去,问道:“青大椒炒臭豆腐,好不?”“还有四季豆哩,我今早晨去摘的!”云良从厨屋里端出半纱钵择好的四季豆。“好,把四季豆也炒了。你是淘米还是摘青大椒?”妈问。“摘大椒!米里有好些虫子,真难择!妈,你到哪儿弄得那些米?”“去年的陈米,有好太阳我就把它搬出来晒,都是米虫!”

      三奶家的厨房跟云良家的厨房挨着,三奶在她的厨房喊云良去吃饭。妈端着饭碗说:“我的饭好了,别麻烦!”

      一会儿,三奶系着围裙,手在围裙上擦着,站在云良门口说:“走哇,有得好菜,就煮了点鱼!”

      “真不用麻烦,我们快吃完了!”云良妈提了张凳子给三奶,说,“坐会儿!”。

      “不坐!”三奶见两人都不去,生着气走了。一会儿又端了一只白瓷碗过来,搁在云良家的灶台上,碗里是白萝卜煮鱼。

      “没你煮得好。”三奶笑着说,“大胖头鱼倒新鲜,今天赶集买的!”

      “娘,客气什么!我们晌午的菜都够多的!咱村里评过了,做菜数你第一!连云良爸都说你做菜好!”云良妈见推辞不过,就将那碗鱼倒在自家碗里,又要拿三奶的碗去洗。

      三奶夺过去,说:“哪能叫你洗!”两人聊起今日菜价,三爷在屋里喊三奶。云良妈说:“快回家,三佬等着急了!”三奶便往回去,说:“叫你们到我那儿吃,你们非不去!”云良妈送三奶出门,说:“去不去咋地,还不是把你的东西吃了!”

      吃了饭,云良跟妈看了会儿电视,到花生地里扯草。妈拿锄头锄,锄头上的铁片刨着地里的细土唦唦响。云良扯狗尾草,一把一把的,系好,竖在地沟儿里,像开了大捧大捧的花儿。他拿了两根狗尾草,系成勾儿,拉着,问妈:“这个口诀咋念?”

      妈念道:“挂钩挂钩,要吃核桃,核桃有壳儿。要吃狗腿,狗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核儿……”妈念完了,说:“你大姐小时候就爱念这个!我在地里干活,她就坐在地里玩,玩起来就是半天!”

      “来得这么早?”花玲妈跟云良妈打招呼,一边就到了地里。她的地在云良家地的上峰。

      “不早了!你也来扯草?”云良妈停下锄头道。

      “地里的草长了一层,没得空扯!”花玲妈搭了一条毛巾在脖子上,褂子上的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

      “那男娃的妈咋样?”其实她想问的是,花玲的老婆子厉害不?

      “他妈还可以,爸也和气,一家人满热忱!”

      “我瞧那男娃好,来一次带一大兜东西,你和四佬给花玲找了个好女婿!”云良妈开放了她的嗓门,带着乡里邻居的充满好意的恭维。

      “云良不上学了?”花玲妈问。她胖,汗流得凶,干一会儿活儿就撩起毛巾擦一把脸。

      云良妈嫌毛巾累赘,汗下来了,直接拿手背一抹,或手臂抡一下,汗擦在袖子上了。“他说不去。哎,尽他咋样儿!”

      “春林家卖猪娃,你买不?我准备明天去买。”花玲妈说。

      “已经在卖了?多少钱一斤?”云良妈问。

      “我瞧那猪娃怪好,五块钱一斤!”金玲妈扯起一棵臭草,泄恨似的往地坎子外扔去,说,“这臭草真烦,扯了又冒!”

      “那我也去瞧瞧,喂到过年总能杀点肉吃!”

      花玲妈啊了一声,说:“是那样儿!就是怕发猪瘟,不好喂!”

      云良抓住一棵臭草的长叶子,使劲儿拔,带起一陀湿土,一条比小拇指细不了的臭蚯蚓露了出来。这种虫子即使在逃命的时候也是慢慢腾腾的样子。云良拿草逗它,给它瘙痒痒,又用小细棍把它挑起来。它卷了卷身体,又慢慢垂下来放平,跟尼龙线似的挂在棍子上。别瞧这小家伙不起眼,生命力却极强,即使被人用脚搓成几段,它还活着。云良把蚯蚓放下来,捏一把土盖上,一边扯草一边瞧着,看它能不能跑出来。

      花玲妈笑了声,道:“我说这是什么,一条长虫!”

      云良听了,手里抓着草,跑地坎子去瞧,问道:“哪儿?”

      “跑了,刚才还在这儿晒太阳!”花玲妈拿锄头在刺棵子里捣了下。

      “什么长虫?”

      花玲妈说:“土狗子!”

      云良妈说:“这时候长虫都跑出来了,那回我还瞧到一条绵长虫,花花绿绿的,在我门楼石檐上。我对它说:‘你快走,我不打你,就怕人家瞧到了打你!’它听了就走了。”

      “长虫不能打。听我公公说他打了一条土狗子,黑里睡觉,做梦叫长虫咬了一口,第二天手背肿了多高!”花玲妈说。

      云良在刺棵子里瞄了半天没见着土狗子,回了来,把地沟里的草都捡到地埂上。想了想,他问道:“妈,以前咱屋里那条绵长虫是咋回事儿?还跑到神案上喝水?”

      妈说:“你不记得呀?你三舅到咱家来,黑里睡咱供菩萨的房里。他在床上看书,想喝水,就去端,却瞧到一条大绵长虫,翘着头想喝他水杯里的水。我们一块儿把长虫逮了装在缸里,上头用大石头和斧子压着。那长虫真有劲,把缸盖子撞得直响。第二天我叫你三舅把长虫用袋子装着带山上放了。那一夜里我们都没睡好。”

      花玲妈说:“那是神虫,保佑你的!”

      “多亏那时候没打它!我到现在也从来没打过一条长虫,打它干什么,它又不害你。”云良妈说着,撬起一块石头,用锄头提着,噗地甩到刺棵子里去,又向云良道,“莫出去乱说。”

      地里的小土□□来来去去欢跳着,用手去按,它跳开了,却是跳到人的脚背上,凉丝丝的痒一下,它又跳开了。蝴蝶也飞到花生地里来,在花生苗上停一会儿,在人身后绕一圈儿,又往刺棵子里飞去,那里正躲着几朵粉紫粉紫的野喇叭花,开得美丽鲜艳。日头渐渐没了力气,花玲妈到她的棉花地里去了。云良妈去菜园里浇菜,云良一个人在地里扯草。草晒了一天,天一凉,就起了露水。太阳慢慢爬到山后面去,天空不那么透亮了,树木和山坡,稻草垛都温柔起来。塘里的水泛着乌亮的颜色,打起一道道波纹。几只鸭子在水里游着,打算回屋去,头一伸,上了岸,噼啪噼啪走了开去。有人陆续提着菜到塘里洗,被撇下不要的菜叶子漂在石漂边。云良扯完草,提着锄头回了家。妈已经在准备晚饭,说自从姑爷的儿女走了,两个老人带两个小孩没吃上一顿正经饭,叫他喊姑爷和想想、梦梦来吃夜饭,再到小卖部买两瓶啤酒,一斤豆腐,调一盘腐竹。云良答应着,从包谷屋里赶出自行车,骑上走了。

      妈张罗着饭桌,萝卜炒肉丝、青椒炒蛋、四季豆炒肉丝,千豆腐炒青菜、腐竹、一盘鱼,还有一盘腌蒜瓣!要不再切一盘咸鸭蛋?云良跑进厨房问:“妈,什么时候开饭?饿!”

      妈问:“给你姑奶送去了呀?”妈蒸了一碗鸡蛋,又挑了几样清淡的菜叫云良给姑奶送去。

      “姑奶说太多了吃不了,叫我把煮鸡蛋带回来,我没带。”

      “嗯!你到堂屋去吃饭,陪你姑爷喝点儿酒,要敬菜!”

      “你不去吃呀?”

      “等会儿去。把咸蛋端去!”

      正吃着饭,三爷来了。妈笑道:“三佬,吃了呀?我叫云良喊你来吃饭,我娘说你黑里在街上吃。大姑管的饭?”

      “没有,街上的人煮饭麻烦!建筑队里说管饭又不管了。”三爷说着,坐到一边的大椅子上。

      云良妈拉三爷去饭桌上再吃点,一边叫云良去厨房拿碗筷。姑爷也站起来邀请,三爷推让不过,笑着坐下了。三奶在门外喊三爷回家吃饭,云良妈出去留她一块儿吃。三奶进屋站了会儿,回去了,说急着回去喂猪哩!

      吃完饭,云良帮妈收了碗筷,领着想想跟梦梦去看姑奶。妈洗了碗,陪姑爷和三爷在堂屋坐着聊天。“想想他爸要回家了,不是明天就是后日,在他二姐那儿把手续办完就回!”姑爷抽着烟说。

      “办什么手续?”云良妈问道。

      “他二姐夫把人家的面包车撞了。”姑爷说,“就在车屁股上擦了一小块儿皮,人家叫赔两千!”

      三爷把右脚放下去,左脚搁在凳子上,慢吞吞道:“幸亏是面包车,要是撞了奔驰,赔的更多!要是遇到讹人的,甩都甩不掉!”

      云良妈问道:“想想爸回来还去四川?”

      “嗯,他那活儿也紧。”

      “两个孩子带走好一些,你们两个老的也轻松点儿。年纪大了,姑妈身体又这个样儿!”云良妈叹着气说。

      想想跟梦梦笑着叫着从外头跑了进来,云良跟在后头。姑爷问:“咋又来了?”

      “他们说睡不着,要出来玩。”云良说。

      云良妈问:“姑奶吃了没?”

      云良说:“吃了。”

      梦梦用手拍着胸口说:“哎呀,吓死我了,我们走到厕所旁边儿,里头咚地响了一家伙!”

      “是她先跑的!”想想脑门儿上沁了几颗汗珠,沿头发两边儿流了下来,指着梦梦说。

      “你先吓我的!”梦梦撅着小嘴儿不甘示弱。云良提议捉迷藏,梦梦说:“躲猫儿呀?好!”

      姑爷开头不看他的两个孙子孙女儿,后来见他们在屋里上窜下跳闹得不像话,喝斥道:“你们两个再不老实我就揍你们!吃饭的时候就没德性,瞧你们现在像人不?走,回去给我睡瞌睡!”说着,就要站起来拉孙子孙女。两个小家伙挨了训,安静下来,勾着头一扇门边儿站一个。

      云良妈赶紧站起来拦住,道:“小孩儿怕什么?又不是在旁人屋里,叫他们再玩一会儿!”云良把想想、梦梦到院子里去玩。大人们聊着天,一会儿,院子里又响起了笑声。

      “这茶叶不错,哪儿搞的?”三爷抿着杯里的茶水问。

      “摘的头茬春茶!”云良妈笑着说。

      想想跟梦梦玩累了,姑爷领他们回家,三爷也跟着回了去。妈问云良,“碗拿回来没?”

      “拿回来了,放在厨房里。姑奶还把碗洗了。”

      妈到厨房兜水洗澡,说:“咋叫你姑奶洗?”

      “我没瞧到,她就洗了。”云良说。“姑奶拄拐杖能走路了。”

      妈催促着:“快洗澡,睡觉,真困!”自己先睡了。

      云良答应着,却打开电视,看《科学世界》演没演完。天是静的,因为云是静的。

      花生秧开了朵朵橙黄的小花,秧苗可以打腿肚子了,宝蓝的天空下,满田满田的绿意引来大群蜻蜓,一片一片,跟云似的在空中飞舞。男人们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打工;妇女们在家带孩子,养几头猪一群鸡鸭,伺弄菜园田地。厨屋里的烟囱每天升起炊烟,屋前屋后家畜活动着,日子就慢慢过去了。

      想想爸回家接姐弟俩,临走时云良妈把他们叫到家里包饺子吃。想想爸硬塞给云良五十块钱,云良妈坚决不要。云良也说:“我这么大了,我也会挣钱,真不要!”三爷坐在塘埂上乘凉,瞪着眼睛说:“是该带走,两个老头老太管不了他们!再不带走,我瞧想想跟萌萌就不成个事儿,哪儿有小孩儿为了要钱在地下打滚儿的!”

      姑奶可以到菜园里忙了,厨房里也跟别人家一样,每天升起炊烟来。只是不大出来窜门,天儿热了,就跟姑爷一块儿,在她家稻场上的山坡上坐坐。那里有两座古旧的坟头,从前常有人在那两个坟头上搭上杆子放电影。如今露天电影不是兴了,那里就冷清下来,太阳照着坡上的艾蒿和沙树刺,也照着瓯得发黑的稻草垛。云良从前常和大头、黑蛋在那里玩,在稻草垛里捡过好几次鸡蛋,他们就躲在地坎里烧着吃了。现在大头上了技校,暑假老师带着他们去了广州打工。黑蛋上初中三年级,一个星期回一次,就歇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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