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别

　　喜怒相伴，祸福相依。也许，正因为拥有了这渴望已久，令王天十分珍惜的，极其甜蜜和温暖的爱情之火，所以才诱使他在市里学习期间，做了一件很不道德的，甚至可以说是伤天害理失去了人性的恶事。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王天外出回来，路过女学员宿舍楼下的时候，见两株树间扯起的一根绳子上，晒了几件十分上眼的女式衣服，其中有一条女式裤子特别抢眼，颜色和款式搭配得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时尚和超前。

　　王天喜爱的不得了，看到心里去了，脚步也挪不开了。他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心里甜丝丝地想：“柳玉丽穿上这条裤子，该有多美啊？如果送这样一条裤子给柳玉丽，那该多体面啊？”想到这儿，王天的脑海里，顿时生出一个不雅的念头来。

　　于是，王天走近了那条裤子，靠了过去，伸出了手，这一刹那间，那不雅的念头立时变成了邪恶的动做。聪明的王天，上进的王天，就这样，在善美与丑恶的选项上，他选择了“丑与恶”。他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向邪恶的深渊迈进了一步。

　　时尚而漂亮的女士裤子顺利地得手了，王天在喜不自禁的同时，心里也有些害怕，不免有些惶恐不安的感觉，他竭力控制着。

　　被王天偷走的那条女士裤子，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宝贝千金的。事情闹到了学院党委，领导下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是，领导们，谁也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偷走了市领导千金裤子的，并非是女孩子，而是一位小伙子。女学员宿舍被翻腾的鸡飞犬吠，人人自危，个个不得安宁；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令学院领导大失所望，毫无脸面。

　　学院党委书记，是政治老手，觉得就此罢手，无果而终，不好向市领导交代；何况，自己官位的升降大权，就掌握在这位市领导的手里，稍有不慎，就会滚鞍落马；眼下，正是干部调整时期，丝毫马虎不得，否则，非但不升，反而会丢掉已有的乌纱帽。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下令学院上下，人人都查，什么时候找到裤子，什么时候罢休。学院党委书记下这道命令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延缓向市领导汇报查找裤子最后结果的时间，躲过了干部调整这段时间，能否查到，有无结果，一切都好说了。

　　火还没燃烧到男学员的宿舍，王天心虚害怕了。他趁同学都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悄悄溜回了宿舍，把偷来的裤子秘密藏到了身上，借着夜色的掩护，带到了楼下操场旁边的厕所里。

　　他原来的想法是扔进粪坑算了，可是又一想，这样做也不够安全，还是不够彻底。踌躇之时，他忽然瞅见了只有一墙之隔的女生厕所，灵机一动，抬手把偷来的裤子扔了过去，听听女厕所没有动静，便迅速溜出了男厕所，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宿舍。

　　王天走后不久，一位女学员走进了女厕所，意外地发现了一条裤子。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捡起来了，细一看，与学院正在查找的那条女式裤子相似，顿时心惊肉跳起来。她刚想扔掉，赶紧办完事，然后就走开。

　　可是已经晚了，厄运已经瞅准了她，缠住了她。这时，恰好有三个女学员走进了厕所，见到女学员战战兢兢地拿着一条裤子，慌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样子，顿时起了疑心，不容那位女学员解释和辩解，三个女学员齐心协力，共同押解着这位倒霉的女学员走出厕所，直接送进了学院党委书记的办公室。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正在为一条女学员的裤子，大为烦恼，愁得寝食不安、心神不宁的学院党委书记，顿时来了精神，如同穷汉子突然发现了珍宝似的，忽地站起身来，大步走了过去，心情激动、满脸是笑地表扬那三位女学员：

　　“你们三个无私无畏，勇擒盗贼的革命精神，值得好好表扬。你们三个是全体学员学习的好榜样！是学院里的三个女模范、女英雄！我马上就会安排办公室，下发红头文件，对你们三个的英雄事迹，进行通报表彰；同时，也让学院的宣传部门，在学员中大力开展宣传活动。”

　　学院党委书记一番话，让三位女学员心花怒放、欣喜不已。她们觉得自己是那样得幸运，同时也觉得是那样得不可思议。

　　她们做梦也不曾想到，仅仅上趟厕所，就能轻易地捉到学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捉到的盗贼；没费吹灰之力捉了个盗贼，竟使自己成为了全体学员学习的好榜样，成为了学院的女模范、女英雄！看来，人运气好了，做个模范，成个英雄，并不难。

　　与之相反的，是那位运气晦气的女学员。学院党委书记，当面表扬那三位女学员的话，句句似钢针，直往她的心上扎。她痛苦不堪，大声喊冤枉，大声诉说事情的经过；可是，没人听，却有人笑她：真会狡辩，满口荒唐言，句句都假话，三个人亲眼所见，还不肯承认，真是顽固透顶了。

　　那位女学员，冤枉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奋力争辩，可是，此时此刻，纵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学院党委书记，此时此刻，心里非常痛快，特别高兴。他留下了那条非常时尚的女式裤子，郑重地放在了紫色的办公桌上。他要亲自登门还给失主，并且亲自向市领导，好好做一番细致地汇报。

　　他没有，也没有心思，同那位女学员，做过多的交涉。他不愿意，并且很反感，听那位女学员的强争硬辩。他把那位女学员，草率地交给了学院的治安部门，指示做严肃处理。

　　坏事轮在小人或恶人身上，也许不会发生什么，因为他们脑子里就藏着、并且时刻都在谋划着，令人讨厌和恶心的东西。他们的思想和心理上，都早已有某种准备，承受能力也会强好些。尽管他们也会装出从善忌恶的样子，但心理上还是与善良的人们有本质的区别，起码歉疚和自责的程度就不同。

　　但坏事如果被诬赖在好人身上，那就不得了了。他们的思想和心理上一点这样的准备没有，承受能力也会差很多，突然一个打击降临，多数好人都会难以承受—因为好人太善良了，太要好了，太顾惜脸面和尊严了。

　　这位纯真、善良的女学员，就是这样的好人。她确实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被武断的学院领导，不谙事情真相的同学冤枉了。

　　学院的治安部门，经过一番严肃地审问，那位女学员依然矢口否认裤子是偷的。看看时间已晚，治安部门没办法，只好把这位女学员关在三楼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单间里，丢给她一支笔和几张纸，又给了她一盏煤油灯，火苗只有黄豆粒大小，叫她好好反省，把偷裤子的全过程详细写下来，并且做认真地检讨，至于最后结果是开除，还是坐监，等第二天学院党委研究后再说，然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在外面上了锁。

　　这位女学员才二十三岁。一位正值青春年华，上进心极强的好姑娘，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扣上了小偷的帽子。真正的好人被诬赖上了，真正的小偷却逍遥法外。姑娘正处在做人的青春时节，实在接受不了，这盆无端扣在身上的污水，摸到脸上的黑灰。

　　她伏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哭了，哭得很伤心。哭了好一会儿，她拿起笔，摊开纸，想给远在家乡的父母写封信。她的手有些抖，眼泪依然扑簌簌地流。她咬了咬嘴唇，稳定了一下心绪，然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写到：

　　“爸爸妈妈：女儿给您写信了。女儿现在满脸都是泪水，满脸都是冤屈的泪水。

　　爸爸妈妈：现在，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的灯都关了，人们都睡了，四围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屋内破烂不堪，灰垢遍地;女儿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打搅您，更不忍心在这么肮脏的地上给您写信，请原谅女儿吧。

　　爸爸妈妈：女儿从诞生那日起，您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吃过了多少苦累，精心地抚养我，送我上幼儿园，送我去学校，看着女儿一天一天长大，您的眼神里闪出欣慰的光芒；看着女儿一天比一天懂事，您的嘴角露出甜蜜的微笑；看着女儿一年比一年有出息，您的心里充满着美好的希望；女儿成长道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都有您的心血、汗水和期盼。

　　爸爸妈妈：女儿知道，女儿感恩，女儿没有让您失望，女儿每学期都能捧回优秀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两张奖状。女儿走上工作岗位后，您依然心牵肠挂，日日放心不下。女儿大了，女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竭力奋斗在工作岗位上，从优秀职员，干到县里最年轻的女科长。女儿多么渴望再有些时日，给您更多的欣慰和荣耀。

　　可是，女儿的运气太糟糕了！上厕所捡到一条裤子，还没来得及扔掉，就被三个不明真相的女同学赖上了，把我送到了学院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我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委屈和人格侮辱，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纵有一千张嘴，一万条理由，他们也不相信我是清白的。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爸爸妈妈：女儿没能给您争光，反而给您脸上抹灰。女儿实在不能接受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诬赖，被人误解的现实。女儿咽不下这口怨气，吞不下这个无中生有的恶果，难以接受这个不明真相就盲目下结论的粗莽做法，更无法面对明天就要执行的开除和坐监。女儿要以死来为我的清白抗争，要以死来洗去泼在我身上的污秽，要以死来告诉世人，也告慰您：女儿是清白的，无辜的，被冤枉的，被屈赖的！

　　爸爸妈妈：女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委屈，女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您，女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能倒杯水亲手送到您的嘴边，女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愧对您，请您原谅女儿吧，原谅女儿不能在您膝下尽孝，女儿走了……”

　　写到这儿，姑娘眼里没有了泪水，充满了愤恨。她没有把写满心里话的纸折叠起来，只是把手中的笔重重地放在了纸的中央，然后站起身来，整整衣服，理了理头发，一步一步走到窗前，爬上窗台，打开窗户，一头撞了下去。

　　“砰”的一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也结束了一位优秀的年轻姑娘的生命。

　　可怜的姑娘，想以死来向人们宣示她的清白，想以死来告慰爸爸妈妈，女儿不会给他们脸上抹灰。可是，她太年轻了，太天真了；她想错了，更做错了。人们的判断，正好和她所企望的相反：“是畏罪自杀，是罪有应得，是可恨不可怜。”

　　无辜的姑娘，就这样，用年轻的生命，替下了一个真正该死的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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