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别

　　“灵顶山”的影子已经爬过了学校，挨着徐江村了。
　　江深的视线随着“灵顶山”的影子延伸开去，在徐江村西南头的那片茅屋瓦舍上细细地寻觅着，他找到了那幢黑褐色的茅草屋，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下来，仿佛是在一根一根地细数着那房屋上的茅草，他想到了含辛茹苦的母亲，不知此时母亲在屋里忙什么。
　　几天前，他还盼着早点儿高中毕业，回村劳动，多挣点工分，以便帮母亲撑起贫弱的家。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把临近毕业的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他从母亲的目光里没有看到喜悦反而看到了伤感和忧愁。
　　“唉，到生产队干活的工具置办起来可不容易啊！现在咱家里连买张锨的钱都凑不起来。”母亲一脸愁容，喃喃自语地说。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江深在心里质问自己，责怪自己。他原以为自己长大了，又高又壮了，已经十八虚岁了，应该算成年人了；所以，想事也应该很周密了，应该帮母亲分担忧愁了；可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自己的个儿是长高了，身体也长壮了，但心智还嫩啊。
　　江深的视线离开了他家的三间茅草屋。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太阳晒得“灵顶石”热烘烘的，他感到屁股一阵难挨，但他仍任性地坐着，斗气似的，不肯挪动一下。他支起双膝，把沉甸甸的头伏在两个膝盖上，双目紧闭，按不住的思绪仍在脑海里乱飞。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从大人嘴上听到的那些关于“灵顶石”灵验的故事。心想自己是否也应该许个愿，跪在“灵顶石”上祈祷一番，想着想着,主意没拿定，人却呼呼地睡着了。他昨晚几乎一宿没合眼，实在太困了。
　　他睡得很香，愁苦不再折磨他了，梦里把“灵顶石”的传说故事翻弄了出来—
　　明隆庆元年六月十三日。暴雨引发了洪水，两条河道的洪水汇聚到一起卷着泥沙翻滚着向徐江村扑来，眼见村子就要被洪水冲垮淹没了，村里的长者带着一群老小跪在“灵顶石”上，一边嚎啕一边祈祷。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眼见冲到了村口的洪水，突然间改道了，往东又折向南，流进了浩瀚的黄海。
　　清朝雍正初年，村里徐、王两家各出了一个能读书的后生。参加乡试前，族上的长者分别教导他们的后生到“灵顶山”的“灵顶石”上去祈祷一番，以求考取个好功名。
　　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两家的后生如时出发了。到了山脚下，两个后生相遇了，于是都心急起来。因为临走时他们的族长都再三叮嘱：“一定要争先抢第一，功名才会更高。”
　　两位后生不敢懈怠，抖擞精神，迈开大步，互不相让，争先恐后，红了眼地往“灵顶山”上跑。结果徐家的后生抢先到了“灵顶石”上。王家的后生离“灵顶石”只差几步远的时候靴子跑掉了一只，一气之下穿上靴子索性转身下山回家去了。
　　很快乡试的日子就到了，徐家的后生一路顺畅中了举。王家的后生走到半路上骑的马突然死了，只好徒步而行。结果乡试结束后两个时辰才赶到了考场，落空而归，自此一蹶不振，无为放荡，了却了一生。
　　村民们说：如果王家的后生当时能到“灵顶石”上祈求一番，说不定也能中个举。可惜他半路折回了。
　　清末民初。村上的大财主，父子俩都心黑手辣，坏事做尽。一次，父子偷了村里董家的树，非但不承认，反而仗势欺人，打伤了董家两口子。
　　董家势单力薄，不敢硬顶。无奈之下，一家三口只好趁着夜色的掩护，冒着呼啸的北风，来到“灵顶山”上。一家人跪在“灵顶石”上，祈祷求神佑保护，帮助惩罚恶人。
　　就在这天晚上，老财主父子气急败坏地又去偷董家的树。结果在回来的路上，父子抬着树，脚下离奇地踩上了一块冰，双双滑倒了。更巧的是—父子都被树干砸碎了脑袋，脑浆四溅，弥漫了夜空。
　　酣梦如真，江深心中惊云飞渡。
　　这时，两只温柔的纤手捏住了他的两个发热的耳唇儿轻轻地晃了几下。
　　江深从酣梦中惊悸地醒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猛瞧见是柳玉丽笑微微地站在面前，那花一样好看的脸蛋儿，那曼妙的身量，像是从天庭王母娘娘身边飘落下来的。
　　“你？你怎么来了？”他瞪大双眼惊讶地问。
　　“我怎么就不可以来？怎么，不欢迎吗？”柳玉丽不冷不热地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奇怪，奇怪你怎么会到这么个地方来？为什么到这里来。”江深若有所思地支吾道。
　　“问问你的心吧。难道你猜不着吗？不然，就摸摸你的脑袋，好好想想。再不，看看天瞅瞅地，也许你就知道答案了。”柳玉丽故意神秘兮兮地指指自己的心窝，又指指自己的头，然后又指指天指指地，然后微笑着对江深说。那声音天籁一般。
　　江深真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扪心自问，一片渺茫；摸摸脑袋，一塌糊涂；看看天，瞅瞅地，更是觉得玄乎之极。他哪能猜到柳玉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确实觉得柳玉丽来的唐突，来的莫名其妙。他眨巴着迷惑的双眼，想了又想，思了又思，最终仍然处在五里雾里。
　　柳玉丽一脸的高兴，双目喜盈盈地望着江深的脸，嘴唇轻启，甜蜜蜜地微笑着，心里荡漾着得意和胜利。
　　江深虽然不知道柳玉丽为什么到这里来，但是心里却十分高兴。柳玉丽的到来，让他暂时忘却了愁苦和烦恼。
　　其实，江深想不明白柳玉丽为什么到这里来，不是他愚钝，是有情可原的。因为他心里太清楚了—柳玉丽不是徐江村人。她对“灵顶山”和“灵顶石”没有太深的了解，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再说，就柳玉丽的性格而言，她不会崇信“灵顶石”的那些神奇的传说。更何况，她一个女孩子家，平时从没有听说她独自到过这里来。毕业了，同学们都急切地往家奔，她不回家却独自跑到这里来，确实出乎江深的意料，让他大惑不解。
　　“为我？不可能。”江深心里刚闪出这个念头，就立刻否定了。他清楚：自己和柳玉丽只是同学关系。虽然彼此有好感，但是从来没有往深处发展，更没有热火到谈恋爱。既然如此，柳玉丽也不会对他江深有什么特别之处。因此，他断定柳玉丽一定不是冲他来的，所以他想得明白：“既然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就不要盲目地回答，不如摇摇头充笨蛋算了，以免答错了在柳玉丽的面前丢人现眼。”
　　“你呀你呀！咱俩同窗共读九年半，是班上唯一一对儿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读到高中没分班的，要毕业了，你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够意思吗？”柳玉丽终于憋不住了，埋怨道。
　　“我想到了，只是没做到，因为你身旁的同学太多了，没好意思。”江深支吾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么多的同学怎么就好意思？我今天才看透了，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
　　“怎么没有？你是班上女生中最漂亮的，德智体美劳样样都优秀的，还是学校乒乓球队的女一号，对不对？还有，全班同学都很崇拜你，特别是男生，怎么样？”江深觉得自己找到了最有利的理由，脸上露出了得意地笑容。
　　“你呀你，该不是装葱弄蒜吧？总是不着边际，不着调儿的。”柳玉丽兜头泼来了一瓢冷冰冰的水。
　　江深的心激灵了一下，觉得一阵凉，手挠着头皮没有话说了。
　　柳玉丽接着用埋怨的口气说道：“你只知道往山上跑，就不想想别的？”
　　“别的？”江深又迷糊起来了，他木讷地坐在那儿，想不明白柳玉丽的问话，却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家里现在连买张铁锨的钱都凑不起来了。”母亲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响。“是啊，没有劳动工具，我拿什么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啊？柳玉丽，你是书记的女儿，生长在富贵中，你能体会到我的愁苦吗？你知道吗？我不怕苦不怕累，而是为没有钱置办劳动工具而愁的昨天夜里一宿没合眼。
　　为了不让体弱多病的母亲犯愁，我没敢告诉母亲我今天就要高中毕业了，同学们都急着回家，我却没敢回家，你知道吗？我高中毕业的全部家当现在还放在饲养员江大伯的炕上。我满腹的愁苦无处说，郁闷得慌，只好跑到山上来散心。”江深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
　　“哎，江深，江深，我问你呢？我问你呢？听到没有？”柳玉丽蹲到江深面前，望着江深愁云密布的脸，奇怪地问。
　　“听到了，听到了。”江深忙点头回答。
　　“江深，看你一肚子心事似的，想啥啊？”柳玉丽说着在江深的对面坐了下来，好奇地盯着江深的脸，等待着回音。
　　“没想啥。不愿意毕业呗。”江深见柳玉丽追问得急，只好撒了谎。
　　“嘻，还是个大男人呢！终究要毕业嘛！”柳玉丽禁不住笑了，说。
　　“我知道。”江深郁闷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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