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

　　他在一汪无垠的深蓝中醒来，四周荧荧点着一线灯，又冷又明亮。他枕在这微光里，仿佛回到母胎般安心。
　　“现在是标准时间2120，晚上好，周先生。”清丽的女声向他问好，“灯光60%，室内温度26.4摄氏度，室外有风，不建议出行。复制机的夜宵已经按照您的口味准备好了，还需要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去想AI能不能看见，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梦境的碎片还在脑海盘旋。他的睡眠质量向来很好，少有魑魅搅扰，今晚做梦的根源大约是没能在熟悉的怀抱中沉眠。梦境并不清晰，只有镜花水月，他看见模糊的残影一闪而过，幻觉很快消融进摇晃的水纹。
　　AI没等来答案，声线依旧温婉：“有一则留言，现在为您播送还是稍后？”
　　他移开胳膊，望着映射了半扇苍穹的天花板，隐约看得见流线的星座：“现在。”
　　这则语音不短，断断续续，间杂着起身和走动的窸窣，大约是录制时从一间屋子转到另一间。他一边听着，光脚下了床——这是某人在家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哪怕地板恒温，照样会生出各种莫名的担心来。

　　“乖，等我回来。”
　　留言切断前的最后一句，轻飘飘的没有落脚点。他想象得出来，那人说这话时多半手指在屏幕上轮流敲过，弯着嘴角，心情不错。
　　那个人总是这么说，要他乖，要他听话，给他说来佻薄实际上坚定的承诺。床上做尽大人的缠绵风流，床下把他当小孩子哄。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单向对话也好，或者是被留在家。独自一人是种常态，好似从有记忆开始就总这么自己呆着。偶尔的确会有些寂寞，并不躁郁，专心做自己的事儿，等那人回来。听来日复一日如此单调，于他而言却是扎根在身体里的安稳，是他的轴心。
　　天幕挂着满月，窗柩浮上一层轻灵的夜色。手掌贴上冰凉的玻璃向外看去，从这儿只能望见无尽的沙漠，他身处唯一的绿洲之上，月光下荒原如海，触不到的晚风盈满他的知觉。

　　1

　　百花谷是这个小行星上最受欢迎的酒吧，开业时间不按照固定的标准时，从日落到日出，相当随心所欲。每晚客人络绎不绝，更有甚者从其他星系慕名前来。百花谷的经营者本是两个人，从当年的泡沫经济中杀出血路，名气越做越大生意愈发红火，后来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个。他现在正坐在角落，搅动着用晌午刚采摘的新鲜植被和封存多年的原浆混合成的招牌琴酒“繁花血景”，灯光下的暗褚呈现出血的色泽。
　　各个小星球和空间站飞来飞去探望老友已经成了固定项目，叶修在这儿耗了大半个晚上，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这时候打着哈欠慢吞吞伸了个懒腰，瞥一眼墙上不知哪个世纪残存的复古挂钟：“时间不早了，得回去啦，我家小朋友还等着我呢。”
　　如果在平常，对面人大约要对这个专属称呼直嚷嚷腻歪。但张佳乐今天只是蹙着眉，欲言又止：“老叶你真的……”
　　叶修没正面回答，笑笑：“有那时间担心我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
　　张佳乐如他预想中那样挑起眉毫无迟疑反驳：“我有什么好焦虑的，来去如风自由自在，无事一身轻。”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疯一样的男子。”

　　哪怕读音没差别，重音稍有改变，张佳乐也猜得到叶修这是偷换了字。不过他今天没这份纠察到底的闲心，眼下有比斗嘴重要得多的事情：“我知道那很……”他皱了皱眉，挑挑拣拣合适的词，“很难。但你确定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这玩意没法逆转，万一以后后悔可来不及了。”
　　叶修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清醒得很，CPU绝对正常，时刻准备着飚向一百八十迈。你要是不信，要不跟我来一局游戏测试下？”
　　“去去去，谁跟你玩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这人上次被自己破了十连胜记录，至今耿耿于怀。叶修见他一脸嫌恶，摇摇头夸张地叹气：“可不能这么小家子，小姑娘似的。”
　　“再乱说话我揍你了啊。”
　　“揍我成啊，免单不？”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来请你喝酒还能要你钱么？”
　　“这不是怕万一嘛。思虑周全，有备无患。”叶修跟他碰了杯，“看，逻辑很清晰吧，绝对不会把自个卖了。”
　　张佳乐给了个白眼，懒得再争论，剩余酒液一饮而尽。

　　店主送他出去，门楣垂下一串花型的风铃，随着开门的动作嘤咛。叶修系上围巾，见张佳乐的眼神，抬手揪了揪绒线：“就是你想的那样，情侣的。”
　　张佳乐将信将疑，“他自己织的？”
　　“想什么呢，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不把手扎着就谢天谢地了。”
　　“难道你就这么惯着——算了，不用告诉我答案，不想知道。”张佳乐嫌弃地摆摆手，“来我这儿就一个劲炫耀，赶紧走赶紧走。”
　　叶修只是笑。
　　他们头顶上就是酒吧的LOGO，百花谷三个字流光溢彩，边角镶嵌着古老的装饰纹路，光点扫到的地方还会开出短暂如幻觉的花。张佳乐看上去有点儿惆怅，怅然的对象究竟是何，不得而知。
　　叶修慢慢呼出一口气，在空气中旋散成白雾。“放心，我有数。”他拍拍张佳乐的肩膀，算不上严肃，也没什么笑意，惯常掏出根烟，“走啦。”没等回答，留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挥挥手，走进风里。
　　那烟终究没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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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了最晚的班车回去自己的星球。港湾停泊的飞行器寥寥无几，一眼就能找见自家那艘。叶修钻进去，先前就已经半醉了，这会儿扑面而来的暖气熏得眼皮沉重到睁不开。他设定了家的方向开启无人驾驶模式，拢着双手靠在椅背上打算小憩片刻，这么一闭眼便滑入梦乡，等到再次醒来，座驾已经稳稳着陆在家门外。
　　叶修把飞行器停进仓库，哈欠一个接一个，睡意成灾且滔天。他揉掉眼角多余的泪，通过虹膜掌纹双检验进了家，把袋子搁在玄关上换了鞋，毫不意外地在沙发上发现睡着的人。
　　他们曾经有个很窄的沙发，虽然设计感十足，虽然漂亮，虽然在上面做些什么会有摇摇欲坠的紧迫催生出的更大快意，但第二天一定会腰酸背痛，想来想去还是换了新，宽得像张小床。舒适感牺牲掉情趣，再后来便取缔了这个位置的活动，改成更逼仄的空间——这些便是秘密了。

　　叶修用了一秒钟否决径直上前把人唤醒的举措，转而从外带盒里拆出小蛋糕——百花谷最近另一热销，张佳乐大概，不，是一定不想知道自家出品的食物被用来做些什么。叶修在沙发前蹲下来，用食指沾了点粉嫩的草莓味奶油，均匀地抹在眼前人微微张着的嘴唇上。
　　这是个新方式，头一回投入实际使用，效果显著，立竿见影。熟睡的人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睁开眼，在视野完全清晰聚焦之前，叶修凑上去含住他的嘴唇，舌尖慢条斯理卷去亲手涂在上面的、甜而不腻的奶油，这个吻只在唇上浅尝辄止，并未进一步加深，叶修心满意足退回去，舔舔嘴唇：“我回来了。”
　　周泽楷想，没有正常人是这么和人打招呼的。不过他并不反感——或者说，很喜欢。他翻身坐起来，头发还乱糟糟的一团，眼神已经清明，搂住叶修的脖子又亲了他一下：“晚上好。”

　　等周泽楷解决完小甜点回了卧室，叶修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他抬起右腿跪到一旁，床垫陷了陷，戳了戳人后颈那块凸起的骨头：“不洗？”
　　叶修一开始没吱声，周泽楷锲而不舍又戳了几回，人才哼哼着翻过身，双手双脚张成大字，眼睛也不睁开：“明天起来再说，好困。”
　　周泽楷提议：“我帮你。”
　　“哎哟，算了吧。”叶修闭着眼睛笑，“你帮我，那还能是洗个澡就能结束的事儿？”
　　周泽楷纯良无辜：“只洗澡。”
　　“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不了，今天真的累。”
　　他在外面飞来飞去一天，周泽楷在家睡睡醒醒一天，昼夜颠倒，精力充沛，闲着没事在困倦的人边上捣乱，戳完脸再是喉结，顺着锁骨还想要往下，叶修依旧闭着眼，精准地抓住他的手：“别闹了，听话。”
　　那么听话就不是他的小男友了。周泽楷屡败屡战，屡教不改，在第四次发动突袭时叶修忽然睁开眼，攥着他的手腕一把向自己的方向拽过来，周泽楷本就单腿支撑重心不稳，失去平衡直直砸到他身上——
　　……嘶。
　　叶修揉了揉撞得酸痛的鼻子，无可奈何伸过手臂揽住他，把人箍进怀里，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咕哝着：“好了宝贝儿，陪我睡会。”
　　周泽楷没再闹他，靠过去，只想有一个吻。
　　然后那不仅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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