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会捉鬼？

　　长途汽车拐了个弯儿，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过路边的油条煎饼小吃摊位，缓缓驶入了临沽汽车站。
　　经过了几百公里的风雨洗礼，长途汽车外表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溅满了灰色的泥点子，煞是狼狈。
　　车一拐弯，李深寒就醒了。
　　醒来之后，他一双眼睛仍是涩涩的睁不开，索性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力量和血液重新回到了酸麻的四肢里，说不出地舒服，更舒服的是这种重新回到现实的感觉，仿佛重获新生一般。
　　这一趟车坐的时间太久了，车上的乘客个个都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
　　李深寒也不例外。
　　他刚刚不但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偏偏还是个噩梦。
　　噩梦没有什么剧情，只有一个场景——自己被禁锢在一个深渊里，周围冷得要命，满地都流淌着漆黑的气味怪异的黑水……那是早已冷掉的血，黏糊糊的，散发着恶心的腥臭气息。想离开这破地方，偏偏四肢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连眼皮都不能抬一下，四周是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最渗人的是自己的身体变了，手背上长出了形状怪异的鳞片，骨骼也开始变得畸形，似乎自己正在被这深渊同化，脑海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响着，不知道用的什么语言，声音也很含混——你不是人，你生下来就是一个怪物……
　　邪门。
　　不过再怎么邪门，也不过是个梦而已，醒了就没事了。
　　他把盖在脸上的帽子往上推了推，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就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感受到旁人的目光——似乎有人正在看着他。
　　也许是邻座的乘客吧？
　　李深寒不以为意，睁开眼往旁边一看，却狠狠地吃了一惊。
　　一张放大的鬼脸出现在他视野里。
　　？？？
　　什么玩意？
　　那是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咧着大嘴，嘴里一颗一颗的牙齿十分清晰，空洞洞的眼眶里似乎……还有一双人类的眼睛。
　　李深寒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重新放松了下来。
　　闹了半天，不过是一张骷髅面具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邻座的女生急忙摘下面具，小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觉得好玩就先戴上了……”
　　“没关系。”李深寒笑了笑。
　　他那一双眼睛本来就是似睡非睡的“醉眼”，现如今真是刚刚睡醒，醉意更浓，这样一双眼睛放在别人脸上是会有些不正经的，但他肤色苍白骨相端正，五官长得都太是地方了，望之不似流氓，眼神再怎么带着醉意和笑意，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反感。
　　女生脸一红，立刻手足无措地低下头，过了半晌，才把身子偏向另一边，隔着走道，和她的几个女伴凑在一起小声说起悄悄话来。
　　其实真不能怪她没事戴个骷髅面具玩儿，这一车旅客，包括她的几个女伴，身上都多多少少佩戴了一些恐怖元素的东西，女伴们有的头上戴了两枚尖尖的恶魔角，有的画了烟熏妆，后排一个年轻人干脆就佩戴了一把桃木剑。
　　毕竟这里是临沽。
　　长途汽车停稳了，车门一开，李深寒伸了个懒腰，长腿一抬，稳稳地起了身。
　　他的动作乍一看不慌不忙，漫不经心的，却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理所当然地第一个下了车，下车之后旁若无人地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和胳膊，一回头，见那几个女生艰难地拽着行李跌跌撞撞往外挪，便顺手帮了一把，接了几个行李箱过来，一路送到出站口。
　　女生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胆子最大的那个咬了咬嘴唇，犹豫要不要上前撩一撩，要个联系方式，甚至合个影什么的，毕竟第一次遇到这么难以形容的极品小哥哥……可是也许是因为气质太特别了，又不敢贸然上前——就在这片刻的犹豫间，对方已经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李深寒没有什么行李，两手空空地晃出火车站，立刻被眼尖的导游们拦下了。
　　“这位小哥是外地人吧？鬼城去不去？还有孟婆庄、奈何桥……”导游们穿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复古道士装，满脸都是殷勤的笑容：“都是老景点，那叫一个神秘刺激，最适合年轻人了。”
　　一听到这些景点的名字，李深寒就差点绷不住。
　　别的地方，发展旅游业靠名山大川，靠名胜古迹，而临沽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发展旅游业靠什么？靠闹鬼。
　　临沽是个县，地方不大，南边是山区，北边是平原，傍着滔滔沽河，是个风调雨顺农业发达的好地方，早在夏商时期就有人定居，四五千年下来，朝代更迭，王侯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临沽县的土地见证了这一切，却很少留下足够华丽的名胜古迹，只有金戈铁马踏遍之后留下的满地疮痍罢了。
　　从夏王相东征到乐毅伐齐，从赤眉起义到红巾军起义，临沽县永远都是首当其冲的战场，王侯将相的功劳簿上记了无数笔浓墨重彩的战功，沽河畔却动辄伏尸数万，流血千里。到了明朝，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主战场又在这里，大大小小十几场战斗过去，动辄又是斩首数万，溺死者十余万人……近代更不必说，军阀混战，土匪盘踞，日寇入侵，伪军，还乡团……死了多少人根本无法计算，单单是老人们印象中的万人坑，就有十几处。
　　临沽的土地里埋葬了数不胜数的亡魂，夜间常常可以看到田野里散发着幽幽的蓝绿色磷火光芒，听到寒风吹过时的鬼哭声，随便找个地方一铲车挖下去，便有可能挖到死人的骨头。
　　近年来，临沽常常闹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怖案件，搞得人心惶惶，都说是冤魂作祟，除了多烧一些纸钱，别无他法。网络上也热衷于讨论这些恐怖案件，论坛上有的是热帖，讨论来讨论去，种种猜测莫衷一是，一时间，全国人民提起“临沽”都是寒毛直竖，摇头叹气，说这地方绝对不能来，来了就有生命危险。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一个月，某家工厂里就出了一个“断头案”，受害者半夜在工厂里莫名其妙掉了脑袋，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只剩一具血淋淋的无头残躯了。
　　本来旅游业就发展得不怎么样，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但也是没办法，总不能强迫游客冒着生命危险来吧？眼看旅游财政收入就要完全断绝的时候，有一家旅游公司的老板豁出去了，开辟了一条险路，那就是——发展恐怖旅游业。
　　破破烂烂的古老村庄，长满青苔的石桥，遍地鬼哭声的旷野……这些东西，临沽都有的是，只需要稍加包装，就可以成为卖点，针对的就是那一个目标顾客群体——闲得没事喜欢寻求刺激的年轻人。
　　能把恐怖案件做成商机，甚至用这个来发展旅游业……岂止是别出蹊径，简直是脑回路非常人可比，思及此处，李深寒不由得对旅游业商家们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敬意。
　　“不巧了，我不是来旅游的。”李深寒推开导游们递上来的宣传单。
　　“不旅游？”导游们神情古怪地打量着他，怎么打量都觉得这个年轻人是目标顾客没错：“那小哥来临沽干嘛？不管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带你去嘛，价钱好说。”
　　“县公安局。”李深寒笑：“走吗？”

　　今天的临沽县公安局，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悬疑气氛中。
　　上面明明说要派个得力干将给他们，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什么在某某军校受过什么高级训练，十项全能，枪械高手，考核满分……结果大家等了一天，只等来了一个一言难尽的年轻人。
　　该年轻人画风实在是有些不对，肤色苍白身材修长，颜值高得过分，一双眼睛总看着像是没睡醒似的，似睁非睁，身上的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发型倒是正常，姿态懒洋洋的，十足的纨绔公子绣花枕头卖相，望之十分不靠谱。
　　“看我不像？”绣花枕头感受到了大家审视的目光，却没有丝毫不自在，反而笑眯眯地抢先开口了。
　　满屋子人仍是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试图瞪出点什么破绽来。
　　绣花枕头耸耸肩，苍白瘦长的手指往胸口处一掏——谁也不知道那里居然有个隐藏的衣袋——几张薄薄的纸被掏了出来：调派单、介绍信、证件……一样都没有遗漏，拿来一对照，完全符合要求。
　　那一瞬间，全局人都觉得被上级抛弃了。
　　考虑到实在缺人，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也只得慷慨地接受了这位新成员。
　　“我这算是入职了吧？”李深寒办完手续，笑眯眯地问。
　　很快，一个写着“临时工”三个大字的工作证就递到了他眼前。
　　李深寒很喜欢临时工的称呼，十分珍重地接过工作证，揣进了衬衫口袋，假装没听到新同事们对他的议论。
　　——听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要来找罪受。
　　——嘿，过几天他就知道了。
　　临沽县公安局人手少，工作压力大，又累又危险，有编制的尚且受不了，更何况临时工？临时工拿着不高的工资，担着一样的风险，遇到问题还有可能被推出去背锅，没人愿意当的，这绣花枕头，看资料还是从京城过来的，只怕是脑子烧坏了吧，不过看他这样子，应该也坚持不了几天。

　　李深寒在县局宿舍里安顿下来，打开手机，先给家里回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没用三分钟就讲完了——母亲姜睿是一贯的冷淡严肃女强人作风，话不多，只嘱咐他注意安全/认真工作/别惹事，别的就没有了，至于父亲，压根就不在，大概又去赤道附近哪个群岛钓鱼去了，找不到人。
　　挂了家里的电话，李深寒又主动给于淼打了个电话过去。
　　于淼是个技术宅男生，是所有朋友里最安静最不爱说话的，直接和他联系比较省心，不然还得忍受那群叽叽喳喳吵死人的二货们。
　　“喂，于淼，我到了。”李深寒在宿舍里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一边观察着四周的陈设，一边汇报着动向：“你跟大家说一声就行。”
　　“知道了，深哥。”于淼乖乖回答，但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深哥，你……到底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上班啊？”
　　“不为什么，好玩儿呗。”宿舍里空荡荡的，实在是没什么好逛的，李深寒逛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还好，有水。
　　“听说X局给你留了个编制，XX处也希望你去。”于淼纠结道：“你怎么都不去啊。”
　　“小淼同学，这你就不懂了。”李深寒吹起了口哨，调子是几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京城再怎么了不起，那也是人混的地方，这临沽……可是鬼城啊！”
　　“鬼城？”于淼有点尴尬：“那不是封建迷信吗……”
　　“嗯，老子就是来破除封建迷信的。”李深寒笑。
　　“深哥，听说前几天你把王世麟……教育了一顿。”于淼道：“是不是因为他说……”
　　王世麟，京城里出了名的二世祖，平日里最喜欢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三天前在酒店里和朋友们跟班们喝酒，结果被人揪着揍了一顿。据说那个行凶者就是李深寒。
　　“我揍他是因为他欠揍。”李深寒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别瞎联系啊。”
　　“嗯，那深哥你好好休息啊，有事找我就好。”于淼乖乖地挂了电话。

　　其实要说完全没有联系，也是假的。
　　那日，王世麟喝了几口酒就飘得忘乎所以了，偏偏手下跟班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献殷勤地打小报告，道：“麟哥，据可靠消息，深哥最近要跑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小破地方的公安局里当什么临时工，好像是什么临沽……他这么一走，咱们的好日子不就来了？”
　　“嘁。”王世麟放下酒杯，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冷笑：“深哥？什么深哥？他李深寒算什么东西？老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这话一出，酒桌上顿时都安静了，虽说都是自己人，却还是面面相觑。
　　“这……”跟班尴尬地笑了笑：“麟哥，您老人家当然是老大，可深哥……李深寒那小子也不简单啊，他那个老娘……”
　　李深寒的母亲姜睿，和王世麟的父亲王衡，都是某部的核心人物，算是竞争对手，目前姜睿略胜一筹，王世麟对此十分不服。
　　“噗哈哈哈哈……”王世麟攥起酒杯，就开始哐哐敲击桌面，一边狂笑道：“李深寒那个老娘……又算个什么东西？破鞋一个！位子还不知道是拿什么换来的，我看啊，她前途也快到头了！”
　　他这句脏话一骂出来，在场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倒不是因为他们素质多高，而是怕被人泄露消息，被李深寒秋后算账。
　　“不，不能这么说……”跟班急忙岔开话题：“来来来喝酒，麟哥我敬您一杯。”
　　“怎么，怕了？”王世麟安静下来，拿眼光狠狠扫了一遍桌上的人：“都装什么大头蒜呢？全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你们别他妈给我装不知道？李深寒那小子分明就是他老娘在外面，呵呵，私生活不检点，给他老爹戴了不知道多少绿帽子，这才生出来的一个小杂种，谁他妈不知道？”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出。
　　“我看，李深寒那小子，这次去那个什么临沽，就是为了找他亲爹呢吧，哈哈哈哈哈……”王世麟大笑道。
　　确实，经过姜睿那些竞争对手的大力宣扬，谁都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一档子事——姜睿和李泽恋爱结婚后，好几年都没有孩子，连最好的医院都束手无策，万般无奈，她只好求助于旁门左道，去著名的鬼城——临沽，找了一家有名的道观，谁也不知道那家道观使了什么奇门异术，只知道姜睿从此便成功怀上了孩子，十个月后顺利分娩，是个男婴，起名为深寒。
　　只不过，这孩子，和她的丈夫李泽，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不管是外表还是性格，都完全不似父子。
　　近年来，随着姜睿的职位日渐升高，流言便越发甚嚣尘上，竞争对手们全都希望借着这件事搞臭她的名声。
　　王世麟发泄得肆意，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步入了包厢，一步步走向自己。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随着一声低低的冷哼，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掐住了王世麟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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