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蝉

　　可这难过仅仅在心里停留了几秒，顾舟澈的思考方式习惯于以解决问题为主，一条路行不通，那就再找另一条。就像以前付墨跟他说“不用给我讲课了”，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学，既然什么都没学，那从头开始学不就好了吗？既然他们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相处，那就寻找新的相处方式。
　　他难过的，更多是这六年无法参与的空白，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再弥补。
　　眼下这种情况，顾舟澈也没有低落多久，很快打起精神，越过付墨朝他身后看去。他和罗勋本准备先在外面观察一下里面什么情况，实在不行再从那天的小道进去，结果那个看门大爷好像认出了他，叫他过去。顾舟澈本来就忐忑不安，走过来的时候又看到三个人在雨里站着，忽然隐约明白付墨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
　　罗勋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径直跟着便过来了。眼下河江若无其事地转身慢慢走开，李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了两人一眼，朝他们走过来。付墨转头望向李幸，对方递给他一串钥匙，“前面十字路口右转，走五十米有个小区，一单元四楼。还没怎么收拾，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陪你了。”他看看顾舟澈，“以后再找他，直接去那儿，别来这里了。”
　　顾舟澈愣愣地还没回过神来，付墨说：“谢谢。”
　　李幸朝他们摆摆手，自己顶着雨朝帐篷走去。
　　顾舟澈小声问：“他刚才是在跟我说吗？”
　　付墨点头，“嗯。”
　　“他是谁啊？”顾舟澈紧张兮兮的，“他认识我吗？你们刚才怎么了？”他忽然又想起方才走过来时看到的付墨的表情，心里惊疑不定，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连忙抬头看付墨湿漉漉的脸，“你刚才没事吧？”
　　“没事。”付墨看着他，目光很平静，看起来真的没有任何异样，他单手接过顾舟澈手里的伞，“走吧。”
　　“啊，等下。”顾舟澈忽然短促地说了一声，回头找罗勋。罗勋撑着伞，一直站在离他们七八步远的地方，顾舟澈正想跑过去，忽然发现罗勋直接打电话来了，连忙接起来，“罗勋？”
　　“我忽然有点事，要先走了，你没问题吧？”罗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你要去哪里？”对方站在伞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动作。顾舟澈疑惑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罗勋说：“没什么事，就在附近。如果你等会儿打算回去，就跟我说一声。”
　　他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可顾舟澈依然不放心，又问道：“你一个人去行吗？”
　　“没关系，你忘了我以前就住这里么？”罗勋笑道，“我走了啊，你们也注意安全。”
　　“那好吧。”顾舟澈只好点点头，又愧疚道，“对不起啊，陪我跑了这么远。”
　　罗勋挂了电话，并没有走近，简单对他们挥了下手，转身自己走了。
　　付墨忽然开口：“是谁？”
　　“是我一个同学，他还有点别的事情。”顾舟澈看着罗勋似乎上了辆出租车，这才安心地回过头来。看到付墨，心立刻又提了起来，“你得赶紧换衣服，不然要生病了！”
　　雨势渐渐平稳住，空气冰到吐气都觉得肺痛，地上汹涌地淌了一层雨水。两人挤着一把伞，勉强都能遮住，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李幸给的地址。小区的方位很好找，打开门后是一套不大的两居室，暖气泛着灰尘包裹全身。李幸白天才租下来，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本来打算先收拾一下再带付墨过来。幸好交了地暖费，虽然只是干燥温暖的空屋子，却足够避一避了。
　　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到处空荡荡的，卧室地上只有一张床垫。所幸浴室还能用，顾舟澈把付墨赶进去，他自己鞋袜都湿了，光着脚挽起裤腿。地上一层灰，不好下脚，顾舟澈只好找了一张废报纸，趿趿拉拉踩着走。在厨房翻到一只生锈的小锅，洗洗烧了点热水。
　　窗户隔绝了风声雨声，暖气逐渐侵入毛孔。顾舟澈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小锅里的水慢慢翻起气泡，微小的沸腾声在安静的空间中格外温暖。
　　付墨很快出来了，湿淋淋地到处找顾舟澈，看到他在厨房站着，问：“在做什么？”
　　“烧点热水。”顾舟澈探着头看他，“你找找有没有杯子？”
　　付墨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杯子没找到，找了一条干得发硬的毛巾，站在顾舟澈身后，搭在了他的头上。
　　顾舟澈愣了愣，拿下来，“我没被淋到，没事的。”回头一看，付墨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头发却还在滴水，随手用毛巾抱住他的头，一通乱揉，“这是刚才那个人的房子吗？他说以后让我直接来这里找你，是说让你住在这里么？”
　　付墨微微垂着头，任由顾舟澈给他擦着头发，“也许。可能。”
　　毛巾浸了水后中间软下去，付墨接过来，搭在脖子上。水烧开了，顾舟澈回头关了火，说：“既然没有杯子，就先放在这里晾一下吧，等会雨小了我去下面超市买几个……”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付墨凑上前来，便下意识转头，“怎么啦？”
　　付墨头在他肩膀处，低头看他光着的脚。顾舟澈也低头，尴尬道：“袜子湿了，地上又有点脏……”
　　话没说完，付墨已两手圈住他的腰，从背后把他抱了起来。
　　顾舟澈只觉得脚下一轻，下一秒人已经开始移动了。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脑子“嗡”的一声就懵了，被付墨一路拎到卧室，放在了床垫上。他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地看着付墨，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一时间竟然失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付墨坐在了他旁边，顾舟澈蹭地往后缩了一下，却又立刻回来，随即看似恶狠狠，实则没怎么用力地踢他一下，红着脸闷声吼道：“你……吓死我了！”
　　他尴尬又郁闷地抱着膝盖，把脸转一边去了，一回头发现付墨眼中带着笑意，立刻瞪了他一眼。
　　付墨左右看了几眼，似乎在找什么，可是整间屋子空得一目了然。卧室里灰尘更多，而且还没开灯，付墨站了起来，说：“你躺下。”
　　“啊？”顾舟澈傻乎乎地看着他。
　　付墨说：“不然就抓紧一点。”说着俯下身，抓住了床垫的两角。顾舟澈明白了他的意思，条件反射转身趴下，被付墨拖着床垫拉到客厅里。
　　顾舟澈爬起来，付墨把两人的鞋都拎到门口，门口鞋架上放着他的背包，那也是两人走的时候李幸给他的。他没有随身携带多少东西，换洗衣服也只有几套，翻出来一双干净袜子给顾舟澈。
　　顾舟澈一边穿，一边问：“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付墨闻言，想了一会儿，“我前几天来滨北，路上帮了他的老板。”
　　王荔枝找了几个地痞流氓，把冯哥堵在一个加油站。有路过的报了警，所以他们没敢动手，偷偷一路跟到铁东大道。铁东大道有一条横穿马路的铁路正在施工，冯哥那晚喝了点酒所以没开车，在那里被捅了一刀，然后被路过听到动静的付墨救下了。那几个人看打不过付墨就要跑，其中一个自己摔到了施工坑里。
　　冯哥没让付墨叫救护车，一辆车带他们去了批发市场，把他交给了李幸。
　　顾舟澈脸发白地听着，“□□火拼？除此之外没别的事情吧？会不会有人报复你？”
　　付墨摇摇头，“应该没什么。”
　　“那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付墨说，“只把我藏了几天，就是你见到我的那天。”
　　顾舟澈想起那间小屋，又联想到那天晚上的警车，终于觉得李幸有点眼熟了。他藏着付墨又找地方给他住，应当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忧心忡忡，沉默了一会儿，却说：“虽然不知道你帮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你见义勇为，是出于善意。我觉得，问心无愧就好。”
　　付墨怔了一下，顾舟澈眉头又皱起来，“但是，你下次一定要注意安全，这样太危险了。”
　　付墨点了下头，似乎有点难为情，眼睛看向别处。顾舟澈依然在思索他前面说的话，“你刚才说，你前几天来滨北，你是才到这里？之前在哪儿？”
　　付墨这回却沉默了，看了顾舟澈一眼，才道：“我之前，一直在南清。”
　　一直在南清？顾舟澈刚想说什么，忽然咽下想说的话，看向付墨的脸。
　　他看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浮现许清彦之前帮他打听来的，关于付墨的那些事情。他来之前就有一肚子问题，迫不及待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他想问当年我走了之后怎么了？你家里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以前没有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没读完高中？你后来都去哪儿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问不出口了。
　　室内灯光温暖，在付墨的脸上投下暧昧不明的阴影。这是他的朋友，即使多年未见，即使他们只有过半年的短暂友谊，可他从未遗忘他，也认真地把他放在了心底。他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生活，依然能够如此耐心亲近地对待他，具体发生过什么，真的重要吗？
　　既然已经决定要找到新的方式和他相处，过去怎么样，是没那么重要的。他不用问出口，也应该明白的。
　　顾舟澈不是一个能藏住情绪的人。他瞬息间的表情转变被付墨看在眼里，对方不由露出疑惑又小心的表情，“你怎么了？”
　　两人刚才是面对面坐着的姿势，顾舟澈默然摇摇头，想离付墨更近一点，便凭着直觉这么做了。他蹭到付墨旁边，抱着膝盖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声说：“付墨。”
　　“嗯？”付墨也看着他。
　　顾舟澈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可能以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以后，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的。”
　　空气里一时安静，窗外的雨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们挨得近，脚并在了一起，付墨开口，声音有点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问得顾舟澈一怔，条件反射答道：“我们是朋友啊！”
　　“还没有成为朋友的时候，”付墨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也对我很好。”
　　“哪里有？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是朋友吗？”顾舟澈想了想，“同桌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了。而且，你对我也很好啊，你还帮我作弊呢！”说到这里，顾舟澈顿时满腹感慨，“付墨，你不知道，后来转学后都没人再给我抄地理答案了，我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我那时候就经常想，要是你在多好啊，你就能教我了。”
　　他那时候确实常常这样想，导致后来形成一种习惯，每次遇到难题都会在心里想“要是付墨在就好了”。班里有成绩优异的尖子生，他偶尔也忍不住拿来跟付墨比较，想着“要是付墨，肯定成绩比他还好。”
　　顾舟澈毫无察觉，这份对于付墨的自信和肯定在旁人看来却是荒唐又可笑，即使是付墨本人，也从没想过顾舟澈能坚持这种看法这么多年，甚至直到现在都根深蒂固。
　　付墨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他垂着头，看不到神色，“我什么都没为你做过。你一定，会遇到对你更好的朋友的。”
　　顾舟澈想了一会儿，“我确实也有了新的朋友，有些真的对我很好。但是，这不一样啊。”
　　付墨好一会儿都没抬起头来，一动不动，顾舟澈不由有些紧张起来，抓住他的胳膊，“付墨？”
　　他好像非常累一样，看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顾舟澈以为他发烧了，连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热不算烫，但心里总归是不放心，说：“你睡一会儿吧，淋了雨肯定很难受，雨好像停了，我下楼去买点药给你。”说着就要站起来，付墨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你能不能，别走了？”
　　顾舟澈有点无措地顺着他跪坐下来，点点头说：“好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