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花

作者:天野鹰扬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悲忆


      我们回到镇上,天已经黑了。爸爸去了一家照相馆,拿妈退休证上的照片订做遗像,约好明早去取。爸爸、我、小明、小孩、大舅、三舅一起去了三中附近的新农村吃饭。饭馆是三舅推荐的,当时人满了,爸想带大伙儿去另一家吃,三舅说:“十分八分的,就等会儿吧,他们家好吃。”过了七八分钟,果然腾出来两桌。我们进了里面的包间,房间有空调,凉快了不少。后来杰哥开车带着大姑、二姨奶(爸爸的二姨)也来了。小孩点了一道红烧刀鱼,桌上的菜有红烧刀鱼、炸虾、锅包肉、蘑菇拌黄瓜、猪肉炖粉条等。再后来龙哥、梅嫂也来了,梅嫂不上桌子吃饭,说吃过了。大哥坐下来吃了些菜,喝了点酒。梅嫂是我家公认的能干的女子,妈妈的寿衣就是她帮忙买的,孝布也是她给扯的。
      吃过以后我们就回了家。现在不能扫地,要后天火化之后、阴阳先生来我家净宅之后才能扫地,而且拖鞋也不够穿,大伙儿直接进了屋子。他们买了个大西瓜,我切不动,刀也钝,大嫂帮忙劈开,每人吃了几块。四舅说明天一早开车来接我们,然后亲戚们就走了,只剩下大舅、爸爸、小明、孩子和我。大舅坐在床边开始抽烟,我陪他聊了一会儿天。他今年71了,做了四十年阴阳先生。我问他做这行要看八字么,他说不用,只要头脑聪明,能看得懂风水书,记性好,能码齐自己主持仪式的这拨人就行。看来天涯莲蓬鬼话版块那些关于从事风水师、阴阳师的人要八字硬的帖子全是胡说八道。大舅嘱咐我明天准备五样东西:五个馒头、一只活公鸡、梧桐树枝(向阳路那边有,树上结着长长的、豆角一样的果实)、一袋芦果(一至二斤)、两盒烟。
      后来大舅又和爸商量了一下墓地的事情,说是现在看墓地不大方便,两人低声商量了一阵,没什么结果就睡了。大舅和爸睡在主卧,大舅毫不忌讳地躺在妈妈上午躺过的地方。想必这也是阴阳先生的职责之一吧,让生者对逝者所睡的床榻不再避忌。老人平躺在那张木床上,双手放在胸前。他个子很高,起码有一米七五,我从床脚下经过,稍不留神就会碰到他的脚。想到这张床上原本睡的是妈妈,而她再也不能睡在这里了,心里就涌起一阵悲伤。妈妈现在睡在白山的冰柜里,第三天,她将睡在小小的骨灰盒里,再过些时日,她就永远长眠于地下了。黑暗的黄泉之下,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她。
      唯一无忧无虑,不懂这状况含义的是小孩子,他要看动画片,而电视就在主卧。我让他小点声,他很听话,但偶尔也会发出兴奋的叫声,我就让他安静。
      九点,我把小孩子叫到北屋,和小明一起在大床上睡。因为妈妈病时怕冷,家里已经有一年多不曾通风。小明就把北边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可还是热,小孩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断让我给他挠痒痒。折腾到后半夜两点,方才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分头去准备大舅说的五样东西。想起来天热,人们需要多喝水,就又买了两提矿泉水。
      四舅说8点钟来接我们,8点他果然到了。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小吃铺吃了早餐,就往白山赶。半路上,想起芦果没买,四舅就打电话给老姨,请她带2斤芦果和2瓶白酒,用于最后一切办完离开白山时洗手、吃芦果。老姨到了以后,我把钱给她。这种事一定要自己付钱,不能由别人来付。遗像已制好,在半路上爸爸取了,我一路把遗像抱在怀里,母亲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上暖着,好像这样暖着的是母亲本人似的。到灵堂以后就放在窗台上。大舅让我先把酒盅里的隔夜酒倒掉,再满上新的。我不敢多看遗像,这张照片是母亲生病前照的,优雅端庄,异常美丽,我看了她在黑白相框里微笑的样子,眼泪更止不住,愈加不忍往遗像那边看了。
      上午就是烧纸,迎送吊唁的熟人。大舅先把隔夜的纸灰拢了一小堆,让我再包一包单放,我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所有人都对爸爸表示敬佩,因他照顾了母亲十年。我妈2007年1月得了脑梗以后行动不便,一直靠父亲照顾,夫妻情深,十分难得。我一边烧纸,一边和小兰回忆妈妈。外人记得的,是十年来一直生病的妈妈,我所回忆的,是十年前的那个健康、美丽、坚强、聪明、勇敢的妈妈。母亲被疾病所累,十年来普通人眼中她只是一个病人,而对于我来说,母亲却永远是坚强勇敢的母亲,疾病不曾夺去她的光辉。而现在,抛弃了病弱不堪的尘世躯体之后,她的灵魂便再一次在我的记忆中还原成了聪明、美丽、坚强、勇敢的样子,发着淡淡的白色微光。
      小兰说,从前一听说有人去世了,便觉得害怕 。可当最亲近的亲人去世时,却是一点点害怕都没有的。
      是啊,不但不害怕,而且会满心希望她还能再活过来啊。
      母亲在家里去世,当时只有父亲和来打针的医生在身边。由于肿瘤晚期,母亲经常发烧,前一天烧到了40度,说了一夜话,而爸爸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用温水为她擦洗,物理降温到39度多,她就不说胡话了。然而去世当天早上,她再次烧到了四十度。父亲去附近的诊所,请来了常常上门为妈打针的医生,打上了点滴。她又开始喘息起来,呼吸困难,非常痛苦。这场喘症要了她的命,她就这样去世了,手脚冰凉,睁着眼睛。父亲伸手去探,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死不瞑目,因为惦记你。”父亲对我说,“临终前,她右眼角落下一滴泪。”
      “谁为她合上眼睛?”我问。
      “你三舅。”
      “谁为她清洗?”
      “我。”爸爸说,“别人是不敢做的。但我在她高烧时曾为她物理降温,所以其实她非常干净。”
      “谁为她穿上衣服?”
      “你大舅和另一个人。”
      妈在家里常只穿一套我为她买的睡衣,穿得很旧了,其实我还给她买了一套新的替换,但那套她不曾穿,直到去世后为她整理衣服,才看见那套衣服连标签也不曾撕。爸也一样舍不得穿新衣服,我给他买过两套纯棉背心和夏天穿的休闲短裤,他却全放在柜子里,只穿一套旧得起球的涤纶背心短裤,说是这身凉快。母亲因为疾病侵蚀到骨头,在前些日子发生了两处骨折。一处是肋骨,父亲为她活动身体时发现的,一处是右臂。她左臂因半身不遂不能动,平时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全用右手。我很久不曾收到她的短信了,只道是她精力不足,要保养精神,却不知是骨折了不能动。为了减轻她的痛苦,父亲和医生商量,想为她接骨打石膏,医生却说:“没用了,接不上了,多发性骨折全身的骨头都是脆的,接骨时恐怕还会碰折其他的骨头。为了减轻痛苦,不如不动,不动就不会疼。”一个人不动时,浑身的肌肉都是酸疼的。临去世这几天,妈妈比平常更多次请求爸爸为她按摩、活动身体。“给我活跃活跃。”她说。“活跃”这个词来自于2007年母亲脑梗第一次住院时的一位病友,一个得了脑炎的年轻男子。脑炎使他不断大声说胡话,听得最清楚的内容是“八个鸭子”。而且这家伙说胡话也不忘调戏小护士,家人还以为他得了精神病。消炎几天之后,病症得到控制,他恢复了神智,在病房、走廊里走来走去,不断伸胳膊伸腰,说:“活跃活跃。”这个词后来就常被爸妈用来开玩笑,“八个鸭子”也成了那人的绰号。他很快痊愈出院了,我母亲却从那时起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骑着自行车跑遍小镇的大街小巷了。
      母亲临终前不断要求爸爸为她活动身体,爸爸推测那是她周身的血液循环相当不畅,因此虽然发烧但手脚冰凉。母亲家那边的亲戚们频繁地来看母亲,三舅断定她也就能再活两星期左右,而父亲知道因肿瘤去世的奶奶临终前的种种症状,认为她距离去世尚有一段时日,而我正在冰城休流产假,对家乡的种种一无所知。
      我看着躺在冰柜里的母亲,觉得这残酷的一幕是如此不真实,我总想在家里停止呼吸说不定是假性死亡,说不定她事实上还活着,下一刻就会翻身坐起来。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三舅和桦姐都是医生,见过无数生死,他们一眼能够分辨死生的界限。经他们见证过的,是确定无疑的。
      小兰妹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一边烧纸一边和她回忆母亲生平。她小时常来我家,想我当我妈的小孩,因为我妈对她又亲又抱宠到天上去。大一点了她懂事了,又安排小姨:“你老了,就和三姨搭伙。”现在大姨和二姨成了邻居,住在同一栋楼里相互照应,我妈和小姨这伙却再也搭不成了。她俩搭伙只是妹妹和我的美好愿望罢了,转过命运的转角,多少愿望期待都成了梦幻泡影。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217272/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