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下山捉鬼

　　她叫莲香，无父无母，七岁时被大舜朝相爷秦荣收养。

　　同她一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她们被安排在临安城百里外的小镇上，有专人照顾。

　　平日也并不清闲，她们要学习如何制毒，学着如何传递消息，甚至还要学琴棋书画。虽然辛苦，却从未缺衣少食，比在外流浪好得多。

　　莲香只知是秦相爷收养了她们，让她们不至于饿死街头，而她们也从小被教导要永世效忠于相爷。

　　每隔两个月，相爷便会来这里看望她们，大院里所有人都将相爷看作父亲，莲香也一样。

　　和莲香住一个屋子的是蓉兰，蓉兰比她大四岁，貌美又聪慧，是院子里学东西最快最好的姑娘，相爷每次来都会给蓉兰带一盒临安城的糕点。

　　莲香很羡慕蓉兰，但从来不嫉妒她，因为她们是好姐妹。

　　蓉兰十三岁时被相爷带走，教她们制毒的老嬷嬷说，蓉兰已经出师，被选中为相爷效力。

　　老嬷嬷还说，等她们长大，也可以像蓉兰一样，为相爷做事。

　　莲香也想快快长大，她想报答相爷养育之恩。

　　长大的日子过得很漫长，直到景元八年，那年她十二岁，在老嬷嬷的安排下，被人牙子送到林府当丫鬟。

　　相爷虽有权有势，却也要防范一些未可知的威胁，他将培养出来的适龄女子通过各种渠道分别送到临安城大小官员府上。

　　她们的任务就是做相爷的眼睛和耳朵，挖出这些官员家中不可告人之事，将消息传给外面的接头人，由蓉兰负责整理消息，最终呈交给相爷。

　　莲香运气很差，林府的主人只是个五品通政司参议，后宅本来有两个女人，她到林府的时候，夫人已经死了好几年，就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再加上林家老爷一向为官清廉，从未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莲香几乎成了一枚无用的棋子。

　　在林府蛰伏整整四年，莲香传递出去的消息寥寥可数，拢共也就这么两次，一次是林老爷收到宿州写的折子。

　　还有一次是林老爷府中小妾虐待嫡子，可惜林夫人死得早，这连宠妾灭妻都称不上，顶多是后宅不宁，根本连把柄都不算。

　　莲香这里拿不出有价值的消息，相爷想对付林老爷也无从下手，最后只能授意御史中丞捏造林府管家收受贿赂的证据……莲香都觉得自己快要成为弃子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相爷骤然被皇帝降职，朝中相爷一党的官员被清洗了一拨又一拨，再然后，相爷被罢官发配边疆，最后死在了路上。

　　得知秦相爷身死的消息，临安城中的百姓们无一不拍手叫好，可她心生黯然，不论相爷从前做过什么，她只记得相爷于她有恩。

　　相爷死后，经年未见的姐妹蓉兰找到了她。

　　蓉兰如今是临安城朝花阁的老板，不管在哪个朝代，烟花之地总是消息来源最多的地方，像当初想的一样，她们只是相爷的眼睛和耳朵，而蓉兰这般出色的人儿，注定会成为相爷的左右手。

　　见到蓉兰的时候，她一袭白衣，发间上簪着一朵素白绒花，眼底乌青，像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好，脸色十分憔悴，即便如此，也掩不住那张绝美的脸，

　　蓉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炯炯地问道：“莲香，你想为相爷报仇吗？”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她用力点点头。

　　林明堂递上去的那封折子，成了相爷的催命符，间接导致相爷客死异乡。

　　蓉兰要她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继续潜伏在林府，抓到林明堂的把柄，接下来的事情，她不用管。

　　林明堂升官很快，没多久就坐上正二品尚书令的位置，蓉兰说权力是最能引人犯错的东西，而她等这个把柄等了三年。

　　起先是林诚莫名其妙死在城隍庙，再然后林明堂将方家小姐强留在府里，方季多次上门讨要女儿，都被林明堂婉拒，之后更是直接对外宣称方菲是林家表小姐林清儿。

　　可这些消息还不够扳倒林明堂，她和蓉兰不敢贸然行事，又耐着性子等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发现刘氏给方菲下蛊……只要坐实这个罪名，林家定然逃不过罪责。

　　莲香和蓉兰计划了好久，蓉兰心思缜密，嘱咐她将相关证据保留下来，刚打算动手，莲香就在林府亲眼看到刘氏养的小鬼，这无疑给她们提供了更好的机会。

　　相爷的情报网一直都在，蓉兰手上握着几个御史的重要把柄，拿出来作为交换，让他们弹劾林明堂，再加上皇帝对巫蛊养鬼之术忌惮颇深，果然，大理寺很快就派人来林府搜查。

　　莲香将留存下来的证物藏在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她们这场复仇便水到渠成，顺利得不可思议。

　　林府唯一的嫡子林诚月前就死了，刘氏也被方菲杀死。

　　林明堂被斩首那日，莲香和蓉兰披着斗篷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人头落地的那一刻，林家血脉在这世上彻底断绝。

　　而林家老夫人，莲香本想安排她安度晚年，毕竟老夫人这些年对她实在不错，但林府遭此大难，林家只剩老夫人一人，老人家没熬过几日便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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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家老夫人死后，蓉兰将无处栖身的莲香安置在朝花阁。

　　莲香长得还算清秀，稍稍打扮也很耐看，她弹得一手好琴，又有一把好嗓子，没过多久便成为朝花阁的花魁。

　　她们仍在谋划复仇，林家满门都给相爷陪葬了，但当初在相爷失势时落井下石的走狗们都还好好的。

　　蓉兰接手了相爷隐藏在民间的势力，通过当年陆续埋在临安城大小官员府上的钉子，得到了那些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她们以朝花阁掩人耳目，一步步为相爷洗净当年的耻辱。

　　可是没过多久，莲香遇见一个人。

　　他叫柳云生，是个秀才，长得白白净净，为了赚钱养家，时常会给临安城的阔少爷们代笔写文章。

　　初见时，是柳云生来朝花阁给张家少爷送策论，她在一旁抚琴。

　　一曲终了，柳云生听得呆了，张少爷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

　　莲香掩嘴而笑，“公子莫不是被我这曲子迷住了罢？”

　　柳云生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中写好的策论交给张少爷，告了罪，又对着莲香作揖，红着脸道：“姑娘，在下柳云生，你弹的曲子可真好听。”

　　莲香朝他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琴桌前，朝他盈盈一福身，说道：“小女子莲香，方才所奏之曲乃《长相思》，公子可喜欢？”

　　张少爷告诉柳云生，眼前这姑娘是朝花阁头牌，平日里只接待达官贵人，偶尔在大厅的高台上弹奏，也要戴着面纱。

　　见这般人儿竟会搭理自己，柳云生喜不自胜，故作镇定说道：“莲香，莲香，采莲生香，姑娘的名字十分秀气，倒是小生冒昧了。”

　　柳云生送完了策论，却迟迟不肯离开雅间，硬着头皮站在一旁，莲香又弹了一曲，临走时忍不住打趣道：“柳公子，明日你可还来？”

　　“若莲香姑娘还在，云生必定前来。”

　　再后来，朝花阁里时常能看见柳云生的身影，他没什么钱，只能坐在大厅里听莲香弹曲清唱。

　　莲香偶尔邀他进自己的闺房，俩人对坐聊上几句，云生听她抚琴，为她写词，而莲香为他烹茶煮酒，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

　　直到有一天，柳云生忽然磕磕巴巴问她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莲香忽觉欢喜，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柳云生已住进她心里。

　　林明堂已死，她为相爷报了仇，不想再继续下去，莲香是这么告诉蓉兰的。

　　可莲香心里也清楚，自己选择离开，只是因为柳云生，那个呆呆傻傻的书生成了她眼中最璀璨的光华。

　　莲香开口求蓉兰放她离开。

　　蓉兰侧身坐在窗口，静静看着底下行色匆匆的人，天光斜照在她侧脸，从她周身涌出淡淡的愁绪。

　　蓉兰问她，是否真的想好要离开。

　　莲香满怀希冀地点点头，她想重新开始她的人生，为心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彼此相守到白头。

　　蓉兰将酒壶放回桌上，没有人比她更懂世间男子的凉薄，她在朝花阁中埋葬了九年岁月，这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

　　她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从朝花阁出去的女子，要么新鲜劲头过了，被男人抛弃，失魂落魄地回来，要么窝在后宅里做众多姬妾中的一个，数着日子等自己年老色衰，还有的，干脆就死了，草席一卷，连个牌位都没有。

　　蓉兰没有劝她，因为蓉兰知道，此时此刻，她说再多也抵不上柳云生一句蜜语甜言，所以她答应放她走。

　　临别时，荣兰语重心长地嘱咐她，熬不住了就回来，毕竟姐妹一场，我给你留条后路。

　　可是满心欢喜的莲香又怎会留意蓉兰的嘱咐，她一心只想奔赴这场美好的未来，也不曾想过奔赴未来的路上是否荆棘密布，是否有万丈深渊。

　　莲香也确确实实过上了一段美好的日子，云生要准备参加乡试，她每日给他缝衣磨墨，站在窗外看他挑灯夜读。

　　云生的母亲柳杨氏也很喜欢她，还为他们定好了日子，下月便要成亲。

　　大婚前夕，云生来找莲香，满脸欲言又止。

　　彼时她正低着头给自己缝制嫁衣，大红喜服上一幅凤穿牡丹的图样绣得栩栩如生，莲香眼角眉梢都溢着幸福之色。

　　见云生词钝意虚的模样，莲香嗔怪地说道：“你我即将成为夫妻，何须对着我支支吾吾？”

　　可是柳云生接下来的话，让她的梦瞬间破碎。

　　“莲儿，金家老爷说可以帮我托关系疏通一番，此次乡试考官是他家远房亲戚。”

　　“金老爷说他不要银两，只需你去金府为他弹奏一曲……”

　　“等我中了举人，咱们家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莲儿，你放心，只要你帮我，我日后肯定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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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柳云生说了什么，莲香再无心去听，脑中嗡嗡直响，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曾信誓旦旦说要与她共度一生的男子，不知为何此刻竟陌生到令她心中发寒。

　　莲香也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这些年耳濡目染，又怎会不懂所谓“弹奏一曲”的意思？

　　若真有这么简单，普天之下也不会有这么多学子寒窗苦读十年最后一无是处。

　　可她深爱着眼前这个男子，想到初见时他呆呆傻傻的模样，莲香只当云生是一时鬼迷心窍，断然拒绝了。

　　见对方此后未再提及此事，她便也安下心来待嫁。

　　时间过得还是很慢，一如她当初在那个大院里等着自己长大。

　　等着等着，算算时间，还有两日，她便要与云生成亲。

　　这天夜里，莲香羞怯地将喜服和喜被整理好，云生敲了敲门，端着一碗甜汤进来，莲香不疑有他，小口喝完，随后便不省人事。

　　等她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花梨木大床上，发觉自己手脚都被绑住，莲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不愿意相信那个口口声声说心悦她的男子，竟亲手将她送到别人榻上。

　　那天晚上，金老爷强要了她。

　　天亮以后，金老爷起身离开，莲香看了一眼床上残留的血迹，穿上衣服浑浑噩噩地回到柳家。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铜镜里自己脖子上的红痕，那些耻辱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昨夜那些惨痛的记忆都是真的。

　　莲香不吃不喝在房中坐了一整天，云生过来之后不断安慰她，她始终低头不发一语。

　　“莲儿，以前的事情便不要想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反正你也是从朝花阁里出来的，我都不介意你的身世，你还有什么可想的？”

　　“莲儿，明日咱们就要成亲了，你好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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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地久，就算有，也不是她能得到的。

　　莲香怔怔想起离开朝花阁时蓉兰同她说过的话，没想到她的好姐妹蓉兰竟一语成谶，可她如今这副模样又怎么回得去？

　　回不去，那就不回去了。

　　她本就一无所有，不是吗？

　　莲香心里的怨和恨不是靠时间就能抚平的，她现在清醒了，柳云生给她带来的伤痛，此生此世都洗不干净。

　　莲香去厨房给自己烧了一桶热水，用力地搓洗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似要搓下一层皮才肯罢休。

　　沐浴过后，她将凤冠喜服一并取出来，慢腾腾地穿戴整齐，对着妆台上的铜镜扑粉描眉，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红纸细细地抿了唇。

　　最后她扯下房中的喜绸，拿剪子将喜绸上的大红花剪碎，搬了个凳子挂在房梁上。

　　姑娘，在下柳云生，你弹的曲子可真好听。

　　小女子莲香，方才弹的曲子是《长相思》。

　　莲香，莲香，采莲生香，姑娘的名字十分秀气。

　　柳公子，明日你可还来？

　　若莲香还在，云生必定前来。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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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两段古诗来源：《长相思·红满枝》唐·冯延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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