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眉浅

　　审讯范文磊时，蔺青蕖从他的供述中获得不少关于D国情报部门在华搜集情报的信息，有助于了解他们关注的方向和部署。
　　范文磊对于Helen的身份和行动知之甚少，有时候根据她的要求做一些辅助工作。据范文磊回忆，他曾经听Helen提到过一个江南小镇的风俗，她似乎很熟悉那里，或许是她的家乡也说不定，至少待过一段时间。
　　蔺青蕖决定先调查一下范文磊交代的情况再去讯问Helen，多些筹码在手总是有好处。
　　她安排当地国安部门的同事走访调查，最后锁定一个古镇，那里在二十年前曾发生过一件轰天动地的凶杀案，狗血程度电视剧都演不出来。
　　Helen在看守所关了七天，她一直等着提审，这里生活和她以前过得那种声色犬马的浪荡日子全然不同。
　　她从小家境不错没体验过苦日子，出国留学更是感受到资本主义国家的奢靡之风。
　　在看守所里早起早睡，10人一间大通铺，吃穿简朴，其中最让她感到煎熬的是失去自由，既没有随心所欲的自由，也没有选择拒绝的自由，做什么事都是规定好的，必须要这样或那样做，在规定时间做规定的事。
　　失去自由，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境况，她以为她不怕死就不会再有让她害怕的事，现在她知道，其实是有的，不自由地活着、无尽头地等待、未知晓的恐慌，都比死更可怕。
　　她想，会有人来救她吧，她对他们很有用，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她在国内没犯下多大的事，应该不会判死刑。她会没事的。
　　同舍其他人对她感到好奇，总想打听她的事，她闭口不谈，她们就凑在一起编排她的坏话。
　　她看不起这群市井小民，粗俗愚昧没见识的村姑根本不配和她待在一个屋檐下。
　　鹤立鸡群，村姑也瞧不上自以为高傲的公主，互相看不顺眼，于是就有了摩擦。先是摔个碗踩被子这种小事，又是向管教打小报告陷害她，冲突升级，她下手重伤了人被送进小黑屋关禁闭。
　　黑暗中待的时间一长她似乎出现幻觉，又回到曾经生活多年的地方，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潮湿阁楼里难闻的霉味。
　　窗外雨声劈里啪啦，时而狂乱时而滴滴，如同压在她身上继父的动作。那时她不过18岁，原本一个女孩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对她而言却是噩梦般地狱的存在。
　　多年后，她依然被这段噩梦折磨。后来她遇到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治愈了她，他教她如何享受亲密关系，而不是害怕恐惧。她以为他是她的幸运，她得到了美好甜蜜的爱情，却不知他是将她带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另一个魔鬼。
　　好在她陷入噩梦没多久就被带出小黑屋，警察来找她查问案情。
　　她走进审讯室看到蔺青蕖的刹那明显有些惊讶，但很快藏好了情绪。入座后，对面有一位男警察说了一堆例行程序，她配合地一一回答，她想这个面具她戴得不错。
　　直到蔺青蕖开口，“你叫何玲玲，出生地是河南信阳，说两句家乡话来听听。”
　　“我们从小说普通话。”她要是敢说河南话，一开口就得露馅儿。
　　“那就讲讲你的学习经历，读的什么学校、班级、班主任？”蔺青蕖穷追不舍地问。
　　“Lynn，咱也别演戏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审我？”她看着她忽然泄气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蔺青蕖神色自若，“你不知道我的身份？看来，你这情报工作做得也够失败了。”
　　她叫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一样靠着向男人投怀送抱得到想要的东西。”
　　蔺青蕖淡淡一笑：“出卖身体这种低劣的手段，我从来不用，不屑，也用不着。”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看到蔺青蕖的那一刻还怀着一线她是来救她的希望，但显然她想错了。
　　“刚才不是说了，我是警察，国安警察，专门对付你这种给国家安全搞破坏活动间谍的警察。”
　　蔺青蕖的神色不像是伪装，和她曾经见过的Lynn完全不一样的气场，好像换了另外一个人，那时Lynn在Mr.Jones身边乖巧纯真，像极了18岁前的她。
　　“既然不想演了，不如坦诚一点，你真实身份是什么，名字，年龄，籍贯？”蔺青蕖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写满真诚，看向她问道。
　　“你不是很厉害，有本事自己查啊，我就这么告诉你也太便宜你了。”她不想让自己在对手面前输得太多。
　　“查，我肯定是查了，而且也查出来一些东西，吴巧如。”
　　蔺青蕖念出的名字仿佛是个咒语瞬间将她石化，她以为永远被埋葬的不堪往事就这样轻易被掀开来，同时也掀起她一直用以伪装的面具。
　　“听得见我说话吗？吴巧如！”蔺青蕖观察到她的神情突然出现强烈变化，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眼中倏忽熄灭所有光芒，只是空洞茫然地望着前方，似乎陷入癔症的分离性木僵状态。
　　楚洵看着对面呆若木鸡痴痴傻傻的犯罪嫌疑人和身旁蔺青蕖的反应，不解地问：“她怎么了，装疯卖傻对抗审讯？”
　　“可能不是装的，当年的事大概对她造成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人经历严重伤害后出现的一种精神障碍。”蔺青蕖解释道。
　　“现在怎么办，还能继续问吗？”狡诈的犯罪嫌疑人发作精神病中断审问，让楚洵始料未及。
　　“恐怕问不下去了，得等她缓一缓，其实她和范文磊一样，曾经也是个可怜的受害者。”蔺青蕖惋惜地说。
　　“受过伤害、处境可怜并不是犯罪的理由，把自己身上的痛加诸于别人，难道自己就不曾痛过了吗？”楚洵愤愤地说，“还有很多被伤害过的人努力生活得更好。”
　　“你说得对，命运残酷不是选择犯罪的理由。受过伤还会好好生活的人，他们有勇气战胜内心恐惧，勇敢坚韧乐观向上，很了不起，令人钦佩。只不过，人总是愿意选择更轻松更好走的路，那一条向下走的路。”蔺青蕖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哀怜。
　　下坡路走起来多容易，然而说不定会通往更加悲惨的境地。

　　吴巧如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生长的家乡，那个三月春光浓似酒的江南古镇。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路边开满深红浅红的桃花，铺就一城春色。
　　她和妈妈在一片芳菲中漫步，人面桃花相映红，美得仿如一副水彩画。那是她童年最美好的画面，深深印刻在记忆里小心地守护着。
　　走着走着画面一转，明艳绚烂的花路消失，眼前出现一片阴森恐怖令人窒息的黑暗，她似乎被波涛汹涌的海水淹没，巨浪咆哮着袭来，唤醒潜在海底的恶魔来到她身边，一口一口将她吞噬，她想呼救挣扎却使不上半点力气，也可以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毁灭，最后波浪渐渐平息，她彻底消失于黑暗之中。
　　吴巧如从梦中惊醒，她床边坐着一个人，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治愈笑容的女生，如果她们不是敌对的身份，她或许会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
　　“感觉好点了吗，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蔺青蕖看吴巧如睁开眼睛知道她醒了，眼神里却流露出惊慌无助和恐惧，想来睡得不太安稳。
　　“你在这做什么，守着我等我醒来继续审？”吴巧如的语气有些暴躁，她情绪很差，想找个人发泄。
　　“我没有守着你，只是刚好进来看一看。要喝点水吗？”蔺青蕖和善地说。
　　“你不用假惺惺对我好，我们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面对蔺青蕖，吴巧如用不着伪装。
　　“你还记得我在国外是心理咨询师，Mr.Jones是我的client，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家的一个聚会上，可惜那时你溜得太快。”蔺青蕖回忆说。
　　“我不跑快点，等着被你抓么。”吴巧如感到好笑，她当时对她有那么一点点亲近感，但不敢走得太近。她的目标是Mr.Jones的三子，一直拿不下，幸亏她及时脱身而去，不然自由早就不属于她了。
　　“不，我可惜的是我们接触太少，没能早点发现你有精神疾病。”蔺青蕖摇头道。
　　“你说什么呢，你才有精神病！我已经被你抓到了，用不着再来羞辱我。” 吴巧如怒道。
　　“那个时候，你一定非常绝望和无助吧，如果有人陪着你安慰你，你现在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蔺青蕖深感遗憾地说，那时候的吴巧如聪明漂亮，她本来应该拥有美好绚烂的未来。
　　“你真的都查出来了，我的过去？”吴巧如不太相信蔺青蕖能查到，她觉得她在诈她，她不可能知道全部的事。
　　“你的外祖父母这些年过得不太好，你母亲去世之后，你外婆忧伤过度，心脏病加重，三年后病逝。你外公前两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现在住在老年病院，你姨母偶尔会去探望。”蔺青蕖将吴巧如家人的近况告诉她，也不管她想不想听。
　　“他们的事，你告诉我做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吴巧如嘴上说得绝情，但蔺青蕖想在她心底终究还是牵挂的吧。
　　“他们是你的家人，不管你想不想都有权利知道。其实，他们很爱你的......”
　　“胡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蔺青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巧如粗暴地打断了。“他们那种自私的人，爱的只有自己！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你妈妈，难道还不够爱你吗？”
　　当吴巧如的妈妈知道丈夫□□了女儿，她在他喝的牛奶里下安眠药，趁他熟睡用刀捅死了他，足足捅了37刀，然后又用那把沾满鲜血的刀捅死了自己。
　　如此惨烈决绝的死法震惊了吴巧如、外公外婆和小镇上所有的人，流言蜚语四起。人们口中吴巧如是造成这起悲剧的源头，天生丽质的她就是个狐狸精，魅惑自己的继父，又害死母亲和继父。
　　那时吴巧如在读大学，外公外婆把她送到国外，给了一笔钱，从此断绝关系再无往来。
　　吴巧如不明白，明明那个禽兽才是罪魁祸首，明明她是无辜可怜的受害者，为什么要把责任都推在她身上、把她当作个祸害一样羞辱抛弃？长得漂亮难道是种罪过？
　　当继父第一次把手伸进裙底时她吓坏了不敢声张，她的隐忍换来一次比一次更恶劣的侵占，直到彻底被黑暗吞没。
　　她爱妈妈，就是因为太爱，她知道妈妈有多爱继父，她什么也不敢说，她怕妈妈会对她失望。后来妈妈杀了继父，她知道其实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妈妈无法原谅继父的背叛。
　　蔺青蕖说妈妈爱她，她说错了，妈妈最爱的人始终是继父，不是她。
　　继父嘴上说爱她，可他爱的只是自己年轻漂亮的身体。
　　外公外婆爱的是他们自己的名誉，也不是她。
　　后来，她遇到Ken，她以为他爱她，原来他只是要利用她。
　　那么谁来爱她，她就不值得被爱吗？为什么没有人爱她呢？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吴巧如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刚才说时是愤怒，这次语气中满含绝望。
　　对人性的绝望，对命运的绝望。她的悲剧早已铸成，现在终于走到无可挽回的尽头了。
　　“我知道你的心情，世界上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来爱你，你想要的并不多，却连一丁点都分不到。我过去有好几年也是这种想法。可是得不到爱，人也不会死，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从来没体验过被爱的感觉。人，不是为爱而活，没有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渴望爱没有错，但这种东西不是想要就能有的，没有也可以好好活下去，更不应该因为得不到爱而去做错误的事情。很多事没有容错的机会，一旦做错就回不了头，不是每个错误都可以改正。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在可怜我吗？”
　　“你曾经也是受害者，应该被救赎。”
　　如果当年有个人来帮助她，她会不会就能走上另外一条路，一条向上的光明的路。
　　“晚了。”
　　“不晚，你的人生还没有结束。”
　　吴巧如苦笑一声，她的人生早就在二十年前那个梅雨季的午后结束了。
　　“你这么了解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蔺青蕖。”
　　“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好名字。”吴巧如多希望自己也能像蔺青蕖一样出尘不染，她栽在她手里不冤，离开世界前还能遇到她算是人生中的最后一点幸运吗。
　　“蔺青蕖，”吴巧如叫着她的名字，“别人问我我一定什么也不会说。是你，我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先跟你说件大事，我们近期有个重要行动，要暗杀一位科学家，地点在G大。”
　　G大，范文磊文具店旁边的G大，原来那里有他们的行动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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