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妖

　　宫中几乎所有的荷花妖都是宿南的后代，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源姬动了动，打破沉默：“那你知道，宿南多少岁么？”

　　梅挑起一边眉，这是一个好问题。因为时间太久，他难得思考了起来。
　　夜风阵阵，他身上的薄纱也随风而动，因为表情认真，反倒少了旖旎。
　　没多会儿，梅理清楚了：“算起来，宿南差不多七百岁吧，”

　　阿刺掰着自己的小指头：“那就比你大两百岁而已啊。”
　　源姬说：“算起来，你差不多是在她妖力十分强盛的时期诞生的，像你一样的荷花妖多么？”

　　虽然听起来只是询问的语气，但是梅十分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和其他荷花妖作比较：“像我这样美貌又特别的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现，不过谦虚说起来，我算是后辈的荷花妖里资质十分不错的了，不能说第一，也是前三吧。一般来说，几十年才会出现一个资质还不错的荷花妖，一般就是一些小妖，至于那些资质不错的，要么在宫中任职，要么去了不眠城逍遥。”
　　源姬淡淡说：“前三这么容易就死掉，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样。”

　　“你！”面对源姬的无情拆台，梅颇有些恼，随即他哼了一声，“如果不是怕事情闹大，我也不至于会不用出全力，被那黑蝙蝠偷袭，那炼金真是可恶至极……罢了。”

　　源姬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继续问：“你说几十年才出现一个还算不错的后辈，这些妖里面有没有出现过一些特别的变异的妖，例如吃人，或者不想受王宫管教，想离开的。”

　　梅凭空变出一张舒适的沉木卧榻，施施然躺在了上面。
　　他面对众人侧躺着，左手放松地撑住下巴，看起来慵懒非常：“我说的几十年呢，是平均来说，准确来说，现在成妖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宿南已经不再是鼎盛时期，她的妖力已经弱了许多，所以渐少的后辈能够继承的妖力也越来越少，现存的那些荷花妖，大部分都是之前妖变的。至于宿南为什么会变弱，你们大概也可以猜到。从两三百年前左右吧，因为王宫的王一代代变革整治，整个王宫和都城的人都收敛了不少，靠欲望为食的妖开始吃不饱了，而宿南的胃口自然是更大的，但是她要守护王宫，不能制造混乱，所以后来她经常沉睡，因为陷入沉睡的时候就不用进食，而她每次醒来才会饱餐一顿。”

　　说到这里，他微微显露出欣羡之意：“你们知道不眠城的夜满楼吗，其实那是她的后辈们为她建造的——整个夜满楼，都是她的餐盘。”
　　阿刺倒吸一口凉气。

　　源姬面色不动，毫不惊讶：“知道，见过。”
　　阿刺再吸一口凉气。

　　梅继续说：“至于你说的这些妖变的荷花里有没有特别的，那自然是有。”
　　他的右手慢条斯理地指向自己：“而且我是第一个变异的，以吸收女子的精华为生的荷花妖，算是幸也算不幸，幸运的是我与女子交合不会损害她们什么，最多是使她们劳累；不幸的是，王宫里不允许我这样的异类存在。但是可能宿南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她也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决定，因为我并不会伤人，所以一开始只是不许我染指王宫的女子，后来我实在觉得饿，就去了不眠城，那个妖搭建出来的半城结界。
　　后来偶尔出现的一些变异荷花妖，但凡伤人的，皆会被杀死，就我目前知道的变异荷花妖，要么资质平平，要么不知所踪，所存无几。最后，你问有没有想逃离王宫的，自然也有不想呆在王宫的，大多都去了不眠城，因为牠们基本都不会伤人性命，所以离开晏城也无妨，不过据我所知应该很少。其实宿南的后辈中，有一些小妖吸收日月精华也可以活下去，因为看起来整个王族的统治，不会再出现像以前那样的‘繁荣’了，所以后面成妖的只会越来越少，妖力强大的也越来越少。”

　　源姬问：“你了解言午么？”
　　梅听到“言午”二字，垂眸轻笑，眼底复杂情绪一闪而过：“怎么说呢……她与我，十分相似。”
　　阿刺抢话：“言午是不是女性化的你！”

　　梅没有否认，轻声道：“言午可以说是近两百年宿南后辈中，唯一一个妖力还不错的，而且我听说习性与我十分相似。前不久宿南才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自从她沉睡后，特别的荷花妖更少了，我甚至觉得，到言午这里，已经算是一种结束了。”
　　源姬说：“你好像觉得晏城王宫这种状态并不长久了的样子，另外，你对言午评价似乎很高。”

　　梅摇摇头，但并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如果说言午强大，倒也不是，只是因为与我相似，所以有些惺惺相惜而已。不过她的命运与我不同，我更喜欢不眠城，因为我不被王宫欢迎，而她却被留在王宫里做了掌事宫女，十分受宠爱。”
　　阿刺趴在地上看梅的卧榻，只能看到一个底面，但是它觉得通过旁边梅飘得忧伤的丝带，可以感受到他的委屈：“你肯定很羡慕她吧？”

　　听到阿刺小小声的安慰，梅哈哈地笑出了声：“羡慕？哈哈哈哈！从来没有，要说羡慕，我只在很小的时候羡慕过宿南，不过我从没希望自己成为宿南那样的存在，因为她虽然强大，却被永远地囚禁在了王宫里，剩余的生命，一直都要守护这个劣迹斑斑的王族，强大，但是被关在笼子里，跟困兽何异呢？我甚至会觉得她很可怜，被迫履行这漫长又无趣的契约。”

　　源姬问：“你与言午，有何不同？”
　　聊得有趣，梅又开始慢慢绕自己的长发：“我与她的不同，大概就是一个是妖，一个是鬼吧。”
　　说得确实是实话，阿刺和如霜愣了一愣，忍不住笑了。

　　源姬连眼珠都没动，但她周身浮动的黑色纱雾往梅的卧榻飘去，梅见状忙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可太无趣了。”
　　源姬不置可否。

　　梅继续道：“一开始我听说王宫里有个跟我很像的变异荷花妖出现的时候，我十分高兴，为此特意沐浴更衣到王宫里去看她。”
　　阿刺好奇问：“鬼还能沐浴更衣？”

　　梅没有理会阿刺，继续道：“那会儿她已经是人形了，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我看到她穿着宫女的衣服，蹦蹦跳跳地跟还是王储的雨山一起在荷花池里玩耍。”
　　梅说到这里，微微眯起了眼睛：“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跟我不一样。因为我站在荷叶下看他们的时候，言午看了我一眼。确切地说，她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我知道，她看到我了。后来我也确实证实了我当时的猜测，因为她来找过我，她不同于一般的荷花妖，她可以看见鬼，她也有很多与我不同的地方，至于哪里不同……”

　　梅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阿刺，阿刺不明所以。
　　梅微微一笑，嘴角牵起耐人寻味的弧度：“小孩子不可以听哦！”

　　“？”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歧视！阿刺两爪叉腰，气鼓鼓道：“什么嘛！”然而下一秒，它忽然被裹进了一个薄薄的球形光晕里，外面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它拍着结界的边，大声抗议：“什么啊！什么东西小孩子不可以听啊！我已经五十岁了！虽然还没化形，但是我已经长大了！”

　　源姬语气平淡：“你继续。”

　　梅的眼神变得失焦，似乎陷入了一场十分难忘的回忆。
　　“这个后续，要从十年前说起……”

　　——
　　十年前，深夜，王宫，荷花池。

　　自从被夜行部执行官杀死后，梅就对他们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哪怕见到也会十分讨厌，所以他如果深夜不想在城里转，他就会到王宫里看月亮，因为夜行部执行官和日行部执行官都不会进到王宫里。

　　梅最喜欢的赏月地点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也就是之前他还是荷花的时候，在荷花池里生长的地方。
　　他记得自己死掉之后，这里腐烂了很大一片荷花，多年过去，这里又渐渐长满了。
　　有时候他看着与周围别无二致的这片荷花会想，会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生长着一只十分特别的荷花妖。意识到自己在忧郁的时候，梅很快就会去回想一些快乐的回忆。他觉得负面的东西会让他变得愤怒，他不想变成一个又丑又恶心的厉鬼。

　　今晚月色很好，微风习习，荷塘摇曳，不远处的水面，被吹皱的水面粼粼地泛着月光。
　　这里离喧闹的宫殿很远，刚好在百亩荷塘中心的位置，夜晚降临，只有远处的微弱虫鸣和清浅的水流声。

　　已经许久没进宫了，上次来似乎还是好几个月前。
　　梅躺在水面上看月亮，错落的荷叶和花茎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轻轻摇晃。

　　他本想安安静静地思考自己的鬼生，因为他已经在晏城转了两百多年，几乎所有地方都去过了，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所以他在考虑要不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别的地方。
　　冰雪的北国和蛮荒的南国，他都没去过，或许外面有更多有意思的地方，他还听说有个地方叫鬼塚，那里有上万只鬼，他美滋滋地想着，不知道在那能不能遇到几个美人儿。

　　他本想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但是每次他想了个开头就被打断了。
　　窸窸窣窣，在远处的声音，听不真切，但绝不是平日花鸟虫鱼的声音。
　　梅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偷听的，因为除了他，很少有人深夜到这个地方，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
　　“言午……我有点担心……”
　　“放心啦雨山哥哥，这里没有人来的，不会有人看到！”
　　“真的吗？”
　　“真的！你可以自己看嘛！周围没有人的，而且这么晚了，大家都睡觉了，不会有人来的。”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言午你在干什么？”
　　“雨山哥哥，你看你都出汗啦，这里的水是活水，很干净很清凉的，我帮你用帕子擦擦！”
　　“好……”
　　“雨山哥哥，你的脸好热，耳朵好红，是不舒服吗？”
　　“没……没有……你靠我太近了，有点热……”
　　“很热吗？现在很凉爽啊？雨山哥哥今天好像有点奇怪……雨山哥哥喜欢言午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言午好喜欢和雨山哥哥一起玩，想跟雨山哥哥说话，想和雨山哥哥牵手，还想和雨山哥哥……”
　　“我……我也……”
　　“啵！”
　　“雨山哥哥……喜欢言午这样吗？”
　　“喜……喜欢……唔！”
　　……
　　又是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小船摇晃折断荷茎的声音。
　　水底的鱼儿被惊动，在水下急窜。
　　衣衫一件件散落水中，细腻的肌肤上溅上晶莹的水珠。

　　梅闻到空气中的情|欲味道，哪怕距离很远，这种味道还是十分馥郁。
　　胶着的声音逐渐黏耳，小船的晃动也越来越烈。
　　细腻的皮肤接触，摩擦出令人心痒的燥热。
　　那并不是难以想象的画面。

　　梅自觉无趣，往远飘了些。
　　一直以来，虽然他觉得那个小荷花妖跟自己很像，但实在没什么特别，因为她妖力还不如他，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敢无视禁律，触碰那些荷花妖几百年来都不敢僭越的东西。
　　表面风平浪静，水底暗流汹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后辈好像确实比他胆大了一点。
　　百年平淡的生活忽然起了波澜。

　　他忽然就不想走了，因为他有种预感，似乎有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
　　这个王宫，这个王城，甚至整个国家。
　　他有种莫名的兴奋。

　　虽然不清楚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但他十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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