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妆乱

　　大雪终于去了，明明是柳条苏暖的仲春三月，可夜里的风还是那么凉，那么冷。

　　林中狂风窸窣，只见一个满是伤痕的中年男子运气十成轻功前行，却依然甩不开身后数十个手拿寒刃的紧随的杀手。

　　男子插去几欲滴落到眼前的汗水，速度丝毫不减，他知道稍有不慎便会被身后的飞来之刃腰斩。

　　其实他拼尽全力一搏，未必处于如此尴尬的下局。但是为了保护怀中抱着的孩子，绕是他之前在武林中如何叱咤风云，如今拳脚施展不开，行动大大受限制。

　　林中有一片湖水恰巧横断男子的逃离之路，他目光一沉，从身上撕开条长布将怀中男孩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似要投湖！但似乎因为动作太大，男子身形只是轻微趔趄，身后的杀手逮住机会，立即射出暗器。

　　男子执长剑“叮”一声脆响击开那没毒镖，动作迅速一气呵成。可指尖穿来的麻痛感告诉他自己还是被毒镖上的利刃划开皮肉。

　　硬撑着来到湖边，男子毫不犹豫地斩断喂了毒的手腕，当即抱紧男孩丢开长剑闭气扎入湖中。盛着月色的湖面散开猩红，不动声息隐去男子身形与行踪，徒有水纹波动。

　　一行人在湖边急促止步，为首的人看着水面碎月，思索片刻：“是有目的性奔及此处……毒弓，将这片湖围住把关，其余人随我下河，搜！”

　　“是！”

　　一行人随即散开夜色中。
　　男子死死抱着孩子游到湖心之底，从衣襟内层摸出个钥匙模样的东西，插入湖底巨石的凹槽口，扭动。巨石如门一般缓缓移动，在湖底打开个深不见底的洞，源源不断吞噬着湖水泥沙。

　　洞口边的男子被这急促的水流扯入洞中。

　　恰好五指弹时间，巨石便自动关上，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搅得浑浊。

　　洞内，水流带着男子四处冲撞石壁，身体不断发出闷响。男子浑然不觉，蜷缩身体护着怀中的小男孩。石洞洞壁一直竖直向下，待流水将二人冲到一块平地后便四处涌开消散后，男子几欲昏迷过去。

　　他咬碎舌尖，迫使自己清醒。

　　适才追杀他的人，来自令江湖人闻名而毛骨悚然的组织——鬼门。

　　鬼门是个神秘的组织，具说总部坐落在大洲的某一处边荒，势力却遍布大江南北，下至山野上至朝堂。只要你肯付出代价、他们想要的东西，就算倾覆天下，也不过朝夕之间。

　　鬼门的杀手称之为索命，正是因为这群索命，让一天前还在仗剑逍遥的他，如今沦为四处逃亡的可怜虫。

　　男子扶着石壁颤悠地站起身子，吐出口中那股腥甜。

　　他知道弄出这么大动静，那些索命者很快便能找上这儿来，但若是……若是找到了那个人，没准还有救！

　　石壁上全是贴了符的铁链，奇怪的是，无论是符咒还是铁链，丝毫没有因为潮湿或年代久远而损坏分毫。

　　看似杂乱的铁链无章法地挂在壁上，实则却是按照某种古老的阵法排列。行至深处，亦是石洞的尽头。顶端，石壁，地上，所有的铁链铺天盖地般汇聚在这里，锁着一个沉睡的女孩。

　　她身着白底红边的袍，右边颜脸上带着小截白银面具，长发如瀑，肌若凝脂，纵然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然后惊为天人的姿色已经跃现脸上。

　　铁链死死缠着她细小的四肢、脖颈、腰肢……完完全全的锁住她的行动，将她吊在空中。

　　女孩垂着头，睡颜却是无比安逸，细微的呼吸均匀绵长。冰冷的锁链禁锢下露出一副岁月静好的神色，巨大的落差让人产生出幻觉。

　　如此隐秘的山洞，如此繁多的枷锁，竟只为困一个十岁的女孩，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听见了脚步声，女孩忽然着魔似的睁开眼，缓缓抬头看向来者，脸上露出不符合年纪的轻笑：“怎么？黄庄主来到这种地方，也不顾外人闲言碎语。是有求于我，还是……想看看分毫不得动弹的我是否能杀了你。”

　　声音空灵悦耳，话语四伏杀机，人命关天，在这个女孩口中不过是句玩笑话。

　　与女孩对视片刻，黄庄主心下却是一惊：这个石洞处在湖底之下极深之处，空气希薄。常人被困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不言不动，不吃不喝数年，早就非死即疯。可她非但容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动，又俨然一副神智清明的模样，哪里是常人该有的表现？

　　不，他快忘了……

　　这个女孩，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黄庄主将怀中的男孩放在地上，道：“请祭司救这个孩子与鬼门的追杀之下。”

　　“求我？”女孩挑唇，饶有兴趣：“黄庄主，你与鬼门不和这么多年，岂能不知鬼门的规矩？索命接了任务，便是非目标死或者自请黄泉。虽说鬼门不杀无辜之人，可你却一个劲的保护这个小娃娃，他们自然不可能再纵容你。如今你又让我来护他，黄庄主是想让我……与整个鬼门作对不成！”

　　黄庄主叹口气，举起手臂，只见那被斩断的伤口里流出了黑血，不复在湖中四溢的那般殷红：“鬼门之毒委实厉害，本想斩腕以求自保，却发现毒早已遍及全身。黄某自知命不久矣，可，这孩子的路还很长，请祭司出手，救小儿识修一命！”

　　女孩忽然收起了所有表情，面如霜雪，寒风都不及她的眼神无情。她低声道：“不可！十一年前我被你们这群‘名门正道’困于此地，与世事长久隔绝，此为一故。你称我为祭司，就应知道我为鬼门教主直任的大祭司！可如今为了这么个小毛娃娃，便让我为护其命而杀我门人，此为二故。所以纵我当年有愧于你，可如此，怕也不妥吧。”

　　语调不怒意，黄庄主这才跪下一叩：“这个孩子其实是……”

　　结尾的字眼散在空中，女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纵使如此，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吗？”

　　黄庄主抬头，眼中竟有泪光：“沾若祭司，识修还是个孩子啊……”

　　沾若沾若……

　　这个名字，仿佛从跟亘古传来，在她的耳边环绕。似欢笑，似哭诉。

　　女孩却浑身一阵受到什么刺激一般：“是有多久，没人唤我沾若了……罢了罢了。”

　　想不到最后让这个女孩松口的原因，竟只是因为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我允你救他一命，那么鬼门办事的规矩，你应该知道吧？满足我想要的，就为你夺命。”

　　“还你自由身，加之奉上我的性命。此些为代价，请神附鬼门祭司沾若之身，护吾小儿识修十年周全。”黄庄主起身，用手指沾了自身血液，在锁住女孩铁链上的一道符咒前轻轻一划。

　　倾刻间，洞内所有的铁链都震动起来，似有什么东西咆哮着要冲出。无故自身的火焰一点点灼烧女孩周围的符咒，禁锢住她的铁链顿时松垮。一点灰烬飘落到女孩的额前，轻轻一点，像是上天给她的救赎。

　　她立即身形一闪，离开了困了她十一年的囚笼。

　　赤足上的银铃清脆作响，女孩一步步走向重新跪下来的黄庄主。

　　她一只手抚上了眼脸出的白银面具，一只手搭在黄庄主的头上。

　　“你的声音，神听见了……”
　　没过多久，索命终于找到了这里，他们的目标不知道被谁横放在地上。而他的身旁躺着一具白骨，从包裹着白骨的衣物看来，正是之前一直妨碍行杀的中年男子。

　　众人停下脚步，不做下一步的动作。鬼门的毒他们自己是知道的，投了什么毒毒发时结果如何。但活人忽然化成白骨，却是他们第一次所见，何况此地如此诡异，怕是有诈。

　　一人捻起指尖的毒镖，试探性地飞射过去。

　　“当啷”一声脆响，在这个只听得见呼吸声的山洞里面奏起，刺痛所有人的耳膜，暗中还着一股令人浑身抖擞的力量。

　　被点穴昏迷的识修被震醒，起身诧异地看着四周，却看见身旁不远处，竟是日夜照顾自己的黄庄主的尸骨。

　　识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索命者是知道的，适才的投掷出去的毒镖，就快要摸上那个男孩的脖子，但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出来一小截的白骨，硬生生击落毒镖！再看黄庄主的尸骨分布，不外乎是从他身上掰下来的白骨！

　　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众人连忙抬头望去——一个穿着红白袍的小女孩悬空地坐在铁链上，高高在上的晃着脚上的银铃。见众人看向了自己，便宣誓主权般的指向识修：“索命们，不巧了，这个小娃娃的命现在是我的，谁若挡我，会死哦。”

　　索命对视一眼，当即分开两拨人马，一波直接去刺杀，一波按照鬼门的规矩行事——饶吾行事者，杀！

　　红白影从高空跃下，立在白骨尸旁。女孩扬手，挥袖射出白骨钉，白骨钉来势迅猛，铺天盖地如一场白色的倾盆大雨，不少人直接被刺破头颅，一些人闪身躲过第一钉，第二钉白骨又随之而来，猝不及防，无人幸免。只是这地儿阴有力道却无杀意，却点住索命的穴位让其动弹不得。一阵下来后，本来数十人的索命队伍还站着的屈指可数。

　　谁知女孩的情况也不乐观，然后她之前再如何厉害，被困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一点影响，此刻，她已经气喘吁吁。加之鬼门也不都是泛泛之辈，她的手臂上已被利器划开了口子。

　　她看着这群不知所谓的索命者，弯腰下来，欲再取黄庄主身上的肋骨做骨钉。

　　“不，不要再用干爹的尸骨了！”识修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喝住女孩的动作。

　　女孩幽幽回头，没被面具遮住的左眼，半眯着危险的看向他，银白质的面具藏住她面上一半的情感。可识修就被那一只眼盯着，仿佛被拉进了不见底的深渊，四周的压抑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女孩终于离开视线：“小娃娃说的对。”

　　女孩扔下了白骨，从容地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离识修最近的一个索命身后，忽然踢在他的膝盖窝处，被定身的索命顺着力道跪了下去。女孩这才满意的走到那个人面前，伸手比划了一下。

　　嗯，高度刚刚好。

　　“小娃娃。”

　　“在……在！”

　　女孩冷哼一声：“接下来我让你看仔细些，也不是教你如何手刃仇人，只是告诉你，你那干爹就是这么死在我手里的。”

　　将手搭在索命的头上，女孩轻轻地凑到他的耳边，缓声道：“谁让你速度最快，离他最近，还有什么怨念就与修罗说去吧。”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索命瞪大眼睛，喉咙深处有嘶哑声传出，女孩的手仿佛在夺取他的生命。他的肌肤一点点凹陷消瘦下去泛起皱纹，如同一个油尽灯枯的老者。

　　他使出全身的力量将手伸向出去的方向，却看见自己的手变得狰狞血肉模糊如同干尸。全身的血脉筋肉，被刀割一般无形撕咬。

　　索命怪异的吼叫，极度痛苦地扭动身躯，可在干旱沙洲里无用挣扎的鱼还能活多久呢？

　　不过翻腾一下就死了。

　　女孩诡异地笑着抽回手，吃饱一般擦擦嘴角，而那具被衣物和一层可怜的薄皮包裹着的残渣与骨架立即散开。

　　弯腰捡起一小块小块的白骨，玩石子一般丢掷，毫不客气穿过他们的心脏，许多人就那么站着死去……

　　“总算忙完了。”女孩甩甩手，看向最后一个索命：“你……”

　　那人完好无损，也没被定身，可以说在看见她以后，就基本上没动过。这大概也是女孩先前不搭理他的缘由。

　　索命猛地退一步：“标下班刃，参见大人！”

　　“你识人辨事的眼光不错。”女孩负手而立。

　　“谢大人抬爱。标下认得大人足尖的铃音，上扬清脆，下调细听却浑浊。唯鬼门上级中几位大人手中的玄机白银才能打造出，但这件事已经鲜为人知。”班刃将头埋地极低，仿若在自己面前的是不可冒犯的神。

　　“嗯。”女孩眯着眼看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大人，标下愚钝，未能及时告之劝阻其他索命犯下蠢事，给鬼门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请大人给予标下应有的责罚！”

　　“哈哈哈哈，好！有自知之明。”女孩眼中终于露出赞许的眼光：“恕你无罪！”

　　“谢大人！”班刃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她竟然是这个意思吗？

　　无论是否是伙伴，只要在一起执行任务，若非情况特殊，大家务须力保全同行的安全，做到最少的损失。

　　这位大人，倒是将鬼门规矩看得很重呢。

　　之前这位大人夸他眼光不错时，话语是赞赏的，但语气却没有夸奖的意思。却直到他请罪完后，女孩才收回那股压抑的洞悉一切的眼神。

　　好在他本来就有这个请罪的想法，不然被女孩看出来心思不诚，没准下一秒他就和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一样了。

　　“大人，恕标下多嘴，标下见大人面生，敢问大人的身份？”到底是没听说过这位大人的生事，而且自打他入鬼门九年以来，也确实不知，鬼门有一个面相稚嫩的权威人物。

　　问身份么？这是起疑了？

　　女孩看了眼班任腰间系带的花纹 ——是一只燕。

　　嗯……也不过入鬼门八九年的模样，不认得她是应该的。

　　她摸了摸脸上的白银面具，低眉沉思。

　　十一年都过去了，她在这里容貌都没变过，可外头却是不一样的。或许外头那片林中的桃花树已经全枯了，或许江山已经易主了，或许传闻她已经死了，或许鬼门……已经有新的大祭司了。

　　“我是谁不重要，你可见过这个？”女孩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女孩将刀从刀鞘里抽出，只见薄如蝉翼的刀刃散发幽幽青光，有魔力般让人感觉有若一片雪花落在上面都会溅起千层浪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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