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月落西天，清辉斜照，漫山野林半明半暗，树影婆娑。山林间有孤鸦夜啼，在无垠深夜凄凉寒冷。

　　静静伫立的万木林中，一株树影摇曳轻晃，一道人影从茂密的树冠中趴下树干，然后穿过林子往危崖跑去。

　　影子跑出树林的一瞬间就呆立原地，在月光下露出欢喜那张悲恸恐惧的脸。崖前空地之上满地尸首，浓重的血腥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对战。

　　欢喜眼中蓄满泪水，仓皇的跑上空地，他跪到每一具面孔熟悉的尸体前摇晃呼喊，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回应。

　　“云七哥！云七哥！你醒醒！”
　　“风大哥！风大哥！”
　　“十三哥！”
　　…

　　但是没有人回应，崖上除了呼呼的风声万籁寂静，静的可怖，让人胆寒。

　　欢喜嚎啕大哭，又爬到崖边望着万丈深崖，他大声叫道：“公子！公子！”

　　自然更没有人回应。他的声音在崖风中飘飘荡荡，很快就被黑夜吞噬。

　　公子还活着吗？有子夜姑娘在一定没事的吧？可是这么高的悬崖，他还看见那个人追了下去。

　　欢喜站起身来，他环望一圈满地旧日一路同行的风云二卫，胡乱的擦了擦眼泪就往长道上跑去。他没跑几步就听见林间一阵哒哒蹄音，随即一匹神骏白马出现在林边，朝着他的方向低低嘶鸣。

　　欢喜认出这是子夜姑娘的坐骑龙驹，他看着白马差点再次哭出声来，他眼泪汪汪的走近，犹带哭腔的声音小声道：“好马儿，带我去风州吧。”

　　白马似乎能听懂他说的话，又是低鸣一声。欢喜忍着泪爬上马背，随即白马跃林而出，顺着蜿蜒的山道，穿过葱郁的山林，一路往风州疾驰。

　　*

　　晨光朦胧，万丈危崖之上漂浮着淡淡山岚，一眼望不到顶端。

　　深谷在清冷的光中显露了真容，两边是陡峭石壁，中间是生满的芳草野树，还有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开了满谷，放眼望去如一条缀满宝石的绿色玉带。

　　还有倾泻而下的百丈飞瀑，砸落雪白水花堆云卷雪。而水雾袅绕之下，一条溪流往远处蜿蜒流去，恍如人间秘境。

　　倒悬的飞瀑之下，寒潭之侧，两道人影各自站立，动荡的潭水中只有模糊的倒影。子夜清眸凝着潭底，宫主则神情冷峭的仰望崖顶。

　　轰鸣水声中，宫主回望水边青影，声音好似染上飞瀑的凉意，“刺客当是已退，我的护卫可能两三日后就会赶来，我们不若就在此等候，姑娘意下如何？”

　　“就依公子所言。”子夜淡声回答，手中几根细小的树枝射入潭中，片刻后就有银白的鱼翻出粼粼水面，然后被水浪推动顺流而下，冲到溪间的石中。

　　宫主见此走到溪边，探身将鱼从石中提起，半跪一处大石前对子夜道：“匕首。”

　　“公子会？”子夜侧首问他，肩上垂落几缕发尾齐齐的青丝。

　　宫主微微抬首，深邃凤眸扫过子夜裹着白绢的伤手，苍白冷峻的侧容上露出几道结茧的血痕，“不会，还需姑娘指点。”

　　子夜也望了一眼自己右手，然后从腰间摸出昨日那把小巧匕首，走近递给宫主。她半跪在他对面，声音如身侧溪水清清冷冷，引导着他去鳞破腹，挖腮抽线。

　　气氛宁谧，两人配合默契，宫主在子夜有条不紊的轻语中也显的丝毫不乱。

　　待将一切做完之后，宫主俯身在一旁的溪水中洗净染上血污的双手。子夜则站起身来，目光在附近的草丛中睃巡，寻了几株香草，塞进鱼腹。

　　两人同行返回林间，将昨夜的火堆重新点燃，用木枝穿过处理好的潭鱼架上火焰。不过多时，林间就飘出鱼鲜混着清新香草的食物香味。

　　等鱼好后，宫主骨节分明的大掌就从木架上取下，摆放在昨夜用来盛水的宽大青叶上，然后递给身旁安静的少女。

　　子夜接过，两人沉默的用食。

　　直到晨雾慢慢散尽，露出一线碧蓝苍穹，熊熊燃烧的火堆再次熄灭。

　　金光斜照山壁，深谷依然幽谧。子夜幽立林下远望一眼奔流的飞瀑，对端坐在一截枯树上按压眉心的人说道：“我去查探一下附近情形，以防不测。”

　　宫主闻言睁开双目，他脸色在白日下尽显苍白，如通透的脂玉，更衬的凤眸漆黑深沉。他站起身来，雪衣从枯树上流云一般滑落，声音低哑暗沉道：“同去。”

　　“不必，”子夜回望宫主，“公子昨夜虽无外伤，但想必暗伤不轻，还是留在林中休息。”

　　宫主微微垂目看着子夜，半响才轻轻颔首，他望了望天光，又望了望深谷两侧嶙峋绝壁，对她低声道：“姑娘早归，若午时未归，我前来寻你。”

　　子夜点头应是，然后转身出林，独留一道孤寂雪影，垂袖立于林间。

　　子夜顺着溪水而下，在幽深狭长的深谷中缓缓远行。深谷时而宽阔时而窄隘，时而平坦时而崎岖，时而野树成林，时而芳草遍地，种种幽谧之景，不能一一言尽。

　　而鸦发如瀑的青衣少女行于其间，如化成人形的山灵。

　　子夜走了许久，地势突然开阔，两边绝壁突然远离，明亮天光蜂拥而进，溪流从一片缓坡潺潺而下，而缓坡两侧，生满了密密匝匝的阔叶野草，如碧色海洋一般延伸出去，汇成一片谷中平原。

　　子夜顺着溪水望向远方，明净眸子在乍然而见的天光下微微眯着，她目光触到冉冉升至中天的金阳时，侧身就要回返。

　　但她突然却突然生出浓重的晕眩之感，山影摇晃，树影重重，金光折射无数的光晕。

　　子夜扶住石壁闭了闭眼，天光在她眼前慢慢变暗。

　　黑暗之中，澎湃的潮水一次又一次激烈拍岸，终于冲破了防护的堤坝，翻滚而来，席卷朔野。

　　心口泛起熟悉的剧痛，脸色惨白的少女手一松，从缓坡上无力的滚落。滚进漫谷阔叶草中，被一片碧海淹没。

　　谷风掠过，碧海轻起涟漪，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

　　金乌中天之时，深谷暖阳漫洒，野林也落进缕缕浮光。

　　清溪一侧，宫主卓然而立，修眉微微拢起，正望着下游的方向。他脚边不远的草地上，正随意放着一个野草编制而成湿漉漉的草篓，以及几尾活蹦乱跳的银鱼。

　　银鱼跳的筋疲力尽也难回水中，宫主久望的方向没有丝毫动静。

　　溪水上模糊的影子一动，他弯下腰来，将鱼捡回草篓挂上一株矮树，随后也顺水而下。

　　宫主脚步越来越快，衣摆如风吹过清扬而起，许久之后他行到了一处岔道，他目光从岔道两侧游弋而过，然后行入了右侧的深谷。

　　他突然看见什么，脚步更快的前行了几步，最后停在了一堆破木之前。

　　是马车的残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有几口箱子大概因为坚硬牢固，除了撞毁四周的角，顶盖半开，还能看出原貌。

　　他绕过马车的残骸再往前行，深谷却越来越狭隘，最后几乎收成了薄薄一线，溪水也只余细细一股。

　　宫主站在狭窄的山缝前看了须臾，就转身快步而回。他回到岔路口，脚步停也未停，就行进了另一边的深谷。

　　但是一路依然没有人影，这处无人之地经过春夏秋冬寂静的轮回，似乎从未有外人来过。

　　直到宫主行到缓坡之前，也看见了绿草如海的谷中平原。他沉凝目光一寸一寸仔细扫过，却依然一无所得，但在他收回之时，突然死死地落在脚下不远。

　　那里几株野草被压折在地。

　　宫主凤眸中暗流汹涌，他大掌拨开野草就踏了进去，沙哑声音扬声唤道，“子夜姑娘！”

　　无人回答，唯有冷风穿过山谷飒飒作响，野草如海浪一般起伏摇晃。

　　“子夜！”

　　“子夜！”

　　又是几声呼唤，雪色身影跌跌撞撞穿过碧海。草丛被一一拨开查看，白衣染上深深浅浅的青绿，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在碧海深处寻到了要找的人。

　　横穿草地的溪水潺潺流经他的脚下，白石被冲刷的光滑圆润，不远处冰冷的溪中，少女仰面倒在溪水之上，双目紧闭，脸色透明，乌发在水中远远游弋。

　　她静静躺在溪水之中，宛如睡着了一般。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和昨夜如此相似。但宫主这次寒冽神情一瞬间的破裂，身形不稳几欲摔倒。

　　他半跪在溪水边，双手颤抖着将浑身湿透少女抱进怀里，暗哑道：“我竟如此大意！我明知道你可能有残毒在身！我怎么能让你一人走开！”

　　他大掌探向她的脉搏，在她耳边不停唤道：“子夜…子夜…”

　　他怀中的少女气息微弱，对近在耳边的声音似乎无知无觉。

　　宫主脱掉自己的衣袍将子夜裹住，将他横抱而起。尽管他自己脸色已惨白如纸，但显而易见，他所有的心神都已落在怀中的少女身上。

　　金乌已经再一次落到危崖之后，山谷间一片阴暗沉沉。天空高远，险崖凌天，起起伏伏的碧海中，颀长人影抱着怀中之人，匆匆忙忙远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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