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景和十七年冬，常州野山。

　　夜空如墨，明月高悬，苍茫雪山在冷月清辉中起伏连绵。

　　静谧山林落满积雪，晶莹雪枝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着琉璃般的光泽。

　　一处密密匝匝的雪枝之间，垂下一截青色衣摆，衣摆无风不动，和凄清雪月夜浑然一体。

　　顺着衣摆往上，是大树横生而出的粗壮树干。树干之上，晶莹雪枝间，琉璃雪光中，横卧着一个沉睡的少女。

　　枝桠交错，少女的面容掩藏在斑驳明灭的月光里。

　　万籁俱寂之中，突然有飞鸟夜惊，一只寒鸦低哑鸣叫一声飞出寂静雪林，双翅挥动之间带动枝头积雪簌簌崩落，也惊醒了沉梦中的人。

　　飞溅的雪粒零星散落在少女脸上，她修长的眉微微一簇，下一刻就睁开了双眼。

　　月华和雪光瞬间就倒映进初醒还有些迷蒙的眸中，但那迷蒙很快退去，眼瞳变的清澈无暇。

　　少女扶着裹雪枝桠在树干上坐起身来，她纤长的身姿也展露在静静流淌的月光中。青衣墨发，雪肤乌瞳，容貌天然清丽，神情淡漠疏朗。

　　少女衣衫单薄，却仿佛毫不惧冷，她坐在高高的树干之上，望向远方广阔无垠的雪原。

　　千山万州都静静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天上的月亘古不变，日复一日洒下银光抚慰这片土地。

　　簌簌落落之后，雪夜又重归寂静。安静雪夜中，少女孤寂的背影凝固成一幅幽远画卷。

　　这样的静谧很快被一阵悉索之声打破。树下不远一处，是一座同样被白雪覆盖的草垛，草垛起起伏伏动了几下，抖落阵阵积雪，然后一道白影霍然而起，发出嘶嘶低鸣。

　　是一匹神骏非常的白马。

　　白马摇头摆尾，继续抖落身上残雪，然后对着树上的少女引颈而鸣。少女的目光已经从雪原收回，垂目望着树下白马。

　　她淡漠神情中透出一丝浅浅笑意，身姿轻盈的飞身而下，无声落在马前雪地之上。翻飞衣袂也缓缓垂落，如飞鸟合上翅膀。

　　她顺了顺白马鬃毛，低声道：“你也醒了吗？那我们走吧。”声音徐徐淡淡，在雪夜中如一阵微凉清风。

　　白马不通人言，只偏首温顺的蹭她手臂，低鸣一声以作回应。少女低笑一声，随即翻身上马。

　　一人一马在冷月下的雪地中缓缓远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少女似乎信马由缰，漫无目的。他们走过银装素裹的丛林，穿过苍茫广袤的平原，渡过平原中潺潺流淌的小河，越过深深浅浅的沟壑。

　　一路上都廖无人烟。

　　直到圆月缓缓西沉，微明的天色中，一座村落出现在大雪覆盖的荒原尽头。

　　但是一人一马却过村不入，依然悠悠漫漫往远处而去。

　　一阵风过，白马突然在一处高岗前停下，喉中发出低低嘶鸣。少女俯身轻拍马首，目光望向风传来的方向，凝神细听。

　　风将远方动静吹拂过来，雪地里此起彼伏的吱呀细响。

　　少女驱马越过高岗，望向陡峭雪坡。远远的雪坡之下，一群白色影子飞快往村子的方向纵去。

　　是一群凶相毕露的雪狼。它们看起来都有些消瘦，奔跑的姿态却都迅猛有力，目光凶恶，杀气腾腾。

　　少女的目光顺着群狼的奔跑转向安静的村落，清澈黑瞳越来越凝重，下一瞬，她就调转马头冲下山岗，跟在群狼之后往村子疾驰而去。

　　马蹄沉重有力，积雪四散飞溅，一人一马赶到村子之时群狼已经无踪无际。村子有些陈旧破败，毫无人气，因为屋顶堆积着厚厚的积雪，房屋更显低矮。

　　一人一马在狭窄的屋巷中穿行，马蹄声在死寂的村中格外清晰。少女俯身取下马背上悬挂的长剑，一双眸子仔细的四方逡巡。

　　突然一声尖叫划开黎明，从村子另一头遥遥传来。

　　少女猛然抬首，飞身上了屋顶，往尖叫的地方急急掠去。瞬息之间，修长人影已经在远处的院墙上站定。

　　她只往院中垂目望了一眼，就拔出长剑脱手而出。

　　她目之所及之处，一条半人高的雪狼露出锋利爪牙，凶恶的扑向院中因惊惧而呆立的男童。

　　剑光清寒，如蛟龙出渊，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着穿过凌乱柴禾，往雪狼而去。

　　*

　　啪！

　　一声惊堂木重重在木桌上拍响。

　　一个苍老声音语气沉缓的说道：“…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擦着那小孩儿头顶，狠狠刺入大张的狼嘴里。力道之猛，把雪狼带飞，钉在了墙上…”

　　这里是一家开在城墙下的茶肆，年迈的说书人正坐在人满为患的大堂中央，说着一段乡野传闻。

　　据闻，去岁冬日，常州大雪连天，数日不停，及至后来已然成灾。

　　然而在一处偏远村落，比起雪灾，却还有另一件事情更让人人心惶惶。

　　大雪封山一整个冬，深山的野兽吃完了山里活物，再也找不到其他猎物，就开始下山侵扰山脚的村落。

　　可是村子里大部分青壮，都趁着冬日无农事离村做工。留下的那许多老弱，如何能抵挡的住尖爪利牙的猛兽？

　　在剩下的劳力组成巡逻小队，一次和野兽狭路相逢中死了几个人之后，更是没有法子，家家都紧闭门户，唯有躲而已。

　　整个村子一眼看过去死气沉沉，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招来野兽。

　　但是躲也不是什么良策，还是又死了好几人，俨然是雪灾之后又生狼患。一时间危机四伏，人人惊惶，村子的气氛压抑而沉重。

　　就在这样压抑的情况下，群狼又一次犯村。

　　横空而来一把长剑，给惶恐的村民带来希望。

　　说书先生讲的绘声绘色，生动勾人。偏僻荒村，寒冷雪地，凶恶的雪狼，天降奇兵的长剑，一切都让人如同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有人忍不住出言问道：“来的是谁？”

　　老先生被打断也并不发恼，微微一笑侧首回答：“是个姑娘。”

　　“啊…”问的人有些失望。

　　老先生见此摇了摇头：“可不要小看姑娘，在江湖上，敢独自一人游走深山野林的，皆不是平凡之辈，那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老先生絮絮叨叨继续讲着，突然出现的少女怎么救下了村民，又怎么知道了村中处境，又怎么上山驱逐猛兽。

　　总而言之，村子最后安全了。

　　老先生最后说道：“…就在村人置办了席面，凑了些银钱，想要答谢这位救命恩人时，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英姿的独行少女，鲜血弥漫的激烈搏杀，救人危难后飘然远去。这一段和王侯将相儿女情长截然迥异的故事，竟然也吸引了满堂听客的心神。

　　尤其窗边坐着的一对爷孙，小姑娘听的如痴如醉，甚至细声问身边老者：“爷爷，真的有侠女吗？”言语之间很是向往。

　　老者如何回答不得而知，他的声音混在突然喧嚣的人声中几不可闻。

　　热闹大堂中，故事讲完，听客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涌现。

　　“那姑娘是什么来历？”“她长的如何？”“可知她师承何处？”“她最后去了哪儿？”“可还有其他什么事迹？”……

　　听客们七嘴八舌，如此种种。

　　老先生静静听了片刻，直到人声渐小，才慢悠悠的随意挑拣问题回答：“长的什么样却是不知，不过据传言说，她着青衣，执长剑，骑白马。后来又去了何处，自然也无人知晓…”

　　茶肆内热火朝天，茶肆外却阴云惨淡。

　　这是一座位于海边的小城。城池四四方方，城门巍峨高大，城墙之上悬刻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明水。

　　此时时至正午，却天色晦暗。狂风阵阵吹掠，所过之地草木低伏，海面上的云层也往陆地汹涌翻滚，似乎酝酿着一场猛烈的风雨。

　　高耸城门之下，人群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但是因为守城官兵盘查甚严，移动速度十分缓慢。

　　和茶肆中众人的闲适不同，排成长队等候出城的人中大多衣衫褴褛，神情麻木，这些人对着呼喝的官兵时，会变的尤为惧怕和惊恐。

　　茶肆内外宛如两方世界。

　　突然爆发一阵幼童哭声，将两方世界连在了一起。

　　是一队手持刀剑的铁甲官兵闯进了茶肆，吓哭了靠近门边的孩子。

　　涌进大堂的官兵将大门光线挡住，大堂瞬间变的幽暗狭隘。

　　听客们惊愕的望向这群不速之客，官兵们却并未作出解释，个个神情冷漠开始对着在座诸人一一盘查，一时之间，叮当乱响，杯盏凌乱破碎。而堂中诸人又惊又怕，敢怒不敢言。

　　他们很快盘查到了窗边那对爷孙。

　　小姑娘五官精致，眉清目秀，大约十岁之龄，看着十分娇弱；老者年过古稀，气质儒雅，皆白须发梳理的整整齐齐。他们虽然衣衫陈旧，却都收拾的干净清爽。

　　小姑娘怀中宝贝的抱着一个蓝布包着的木盒。

　　一个官兵目光扫过木盒，佩刀在木盒上敲了两下，冷声说道：“打开看看。”

　　小姑娘本就被堂中突变的情景吓到，此时见他动作粗鲁，更是惊惶，她白着一张小脸求助的望向一旁老者。老者伸手将她护在身后，对着冷眼的官兵拱手道：“军爷…”

　　官兵不耐的推开他：“啰嗦什么，叫你们打开就打开。”说罢从小姑娘手中抢过木盒。

　　老者不堪重力摔倒在地，小姑娘一急，顾不得木盒就去扶地上老者，“爷爷！你没事吧？”

　　“爷爷没事…”老者捂住胸口，皱着眉急喘了几息，动作迟缓颤颤巍巍的就要站起。

　　另一边，官兵打开了木盒，盒中却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端端正正放着一座雕工拙稚的贝雕。官兵冷哼一声，将木盒扔向地上的两人。

　　一声脆响，洁白贝雕摔在暗青色的地板上，四分五裂。

　　小姑娘一双水眸瞬间湿润，她带着哭腔道：“你…”

　　站在她身后的老者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止住了她的声音。

　　这场肆掠很快过去，官兵如潮水退出转向隔壁，留下被弄的颇为狼藉的大堂。

　　人群中一位外来行商心有余悸的询问：“他们为何这般行事？”

　　坐在他身旁的人忘了一眼城门下乱哄哄的人群，叹了声气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倒是身后有人低声道：“恐是因贡品失窃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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