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的野望

　　锦庶一路慢吞吞地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冷水脸。

　　跳动过速的心脏终于逐渐平缓下来。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肤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唇色浅淡偏紫，所以看起来气色不好。额际的黑发被打湿了一些，垂落几绺。眉眼和长发一样，都是深沉的纯黑色，却因为轮廓柔和而不显得突兀，反而有些水墨氤氲的和谐感。
　　这样一张脸，无论内心焦灼、悲伤、烦闷还是愉悦，却都是纹丝不动的。
　　此刻，他那双黑沉沉的杏眼半垂着眼睑盯着镜子，竟有种慑人的慵懒之美。

　　——慵懒是正常的。锦庶觉得很累。
　　他真的不喜欢和人争吵，今天两次差点吵起来，还动了手，装了b，好累啊，好想睡觉……

　　最糟糕的是，他之前是把郑长泽和宋浩划在“朋友”范围内的，今天却彻底地失望了。

　　宋浩自然不用说，郑长泽虽然嘴贱且烦人，但当年那次5000米陪跑，他感觉自己快要休克，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那人挺拔的身影一直在前面两米处晃悠着，使他咬着牙，终究没有放弃。
　　他一直记得，所以即使郑长泽天天来烦他，他也没因此抹去对郑长泽的感激。

　　然而他最厌憎的事情——被人毫无根据地羞辱——终于被郑长泽做到了。

　　哇，想想也是好厉害耶。

　　其实刚才锦庶是瞎胡扯的。
　　鬼知道郑长泽是不是喜欢宋浩啊……他之前被撩拨烦了还一度怀疑过这人是不是喜欢自己呢。

　　锦庶只是憎恶自己被当众形容成那种恶心的形象，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刻薄的，诸如“宋浩被你喜欢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样的，不过看郑长泽的反应……尼玛，好像蒙对了，这可捅大娄子了，于是赶紧收手跑路。

　　郑长泽现在估计恨他恨得要命了吧。
　　锦庶微微露出一个苦笑。
　　他的唇形是个小巧的梯形，常年垂着嘴角，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就会被扯得很薄，几乎成了一条线，看起来冷峻又刻薄。

　　宋浩摸进洗手间找他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镜子里的少年笑得像是个日本浪人武士，高傲冷漠，含着微微的苦意，却又仿佛下一秒就能拔剑而起，血溅十步。
　　结合锦庶刚才的暴力行径，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差点没给跪了。

　　“对不起。”锦庶从镜子里看见了宋浩，语气很诚恳地道歉。
　　他不觉得是被对方牵累了，毕竟他真没想到郑长泽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敌意到了这种程度——恐怕连宋浩也没想到，不然早就疏远锦庶了，毕竟他和郑长泽才是发小。

　　宋浩感觉心情和当年运动会时一毛一样，满心懊悔愧疚，又被对方温柔地安抚了，恨不得再扑过去大哭一场。

　　锦庶看见他的起手式，立刻喝止：“厕所地上脏，别瞎扑。”

　　宋浩乖得像只鹌鹑，戳在了原地，眼眶通红，“锦总，我真不知道……对不起……”

　　好像当年的情景回放，锦庶心里柔软了一瞬，温和道：“我知道，没怪你，是我自己……”
　　然后他卡壳了。
　　今天这件事怎么说都没有自己的责任啊，难不成长得讨人喜欢还犯法了？！平时他也从没主动搭理过宋浩啊。
　　郑长泽是水满自溢，积怨成疾，量变引起质变，突然爆炸了。

　　洗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过了好一阵，宋浩差点自己把自己憋窒息了，才听到锦庶轻缓道：“回去安慰一下郑长泽吧。我话说重了，那智障别想不开啊。”

　　宋浩听了这句话，眼泪还是没能收住，一路嘤嘤嘤地跑了。

　　锦庶在镜子里瞅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完全搞不明白，论娘炮小白脸，宋浩这双鱼座大哭包绝对比自己更适合这个词吧，郑长泽怎么想的啊？？？

　　至少我……可从来没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啊。

　　他轻笑一声，像是嘲笑郑长泽，又像是嘲笑自己，拧开水龙头再次泼了把冷水脸。抬起头时，水珠从陶瓷般的脸颊上纷纷滚落，光泽流转。

　　如果水槽里的积水也会说话，一定会吐槽一句，呜哇好咸啊。

　　锦庶被叫了家长。

　　他毫不意外，毕竟郑长泽的结局是肋骨轻微骨裂……要是换成脊柱，这就瘫痪了。

　　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毕竟是对方先找茬，全班都能作证。
　　然而……

　　他抬起眼皮看了眼母亲。
　　她正在听班主任讲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边听一边点头道歉，突然似有所觉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毫不掩饰的失望、憎恶、恼恨，甚至从她眼睛里流淌到了脸上，她龇牙瞠目，好像要用表情把他就地枪决。

　　喂喂，老师说得很清楚了吧，不是我先挑的事啊……

　　“啪！”走出办公室的一瞬间，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脸上。

　　锦庶的右耳有半晌嗡嗡作响，一片混沌，隐约听到她在骂“死也不死的畜`生”、“丢尽了锦家脸”、“流里流气”、“不要脸”。

　　一个清晰的掌印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浮出来，色彩夺目，简直像是加了电影滤镜，令人心惊。

　　平早就时听习惯了的咒骂，此刻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竟带来刻骨的痛。

　　原来我还有自尊这种东西啊。
　　锦庶感觉仿佛心脏都开始绞痛，他用尽全力挺直背脊，冷漠地看了这个打扮潮流高贵却满口秽语的女人一眼，不顾她的大呼小叫，提步快速走了。

　　——逃跑，逃跑啊。

　　他用尽全力没有撒开腿跑起来，走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最后轻烟一般消失在楼道口。

　　他没注意到宋浩一直抱着班会记录站在办公室门口，目击了全程。他眼里满是震惊，最后变成深深的痛悔。

　　这样一个天使一般的人，却被他最亲近的人们接二连三地伤害了。

　　从那天起，锦庶从寡言变成了彻底的孤僻。

　　校园八卦的传递速度飞快，没多久，全校就知道了高二一班有个能倒拔垂杨柳的林黛玉，貌似还卷入了一场狗血三角恋，他喜欢他他喜欢他他不喜欢他什么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乱七八糟猜什么的都有。

　　宋浩被愧疚压垮了，不敢再主动和他说话。郑长泽更是看见他就绕道走。

　　没有人敢靠近他，他似乎也毫不在乎，还向老师申请了一个人坐，好像在身周建起了一道透明的、厚实的围墙，谁也没法打破。

　　一年流水般很快地过去，锦庶几乎没有了存在感。他成绩不算特别出挑，一旦不再说话，宋浩也不再过来找他，就好像隐形了似的，有时体育课他没来都没人发现。
　　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从陶瓷，成了蝉翼般的白瓷，好像一碰就会裂成千万块。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郑长泽在校门口拦住锦庶，刚要开口，锦庶就打断了他，用一如既往轻缓的语气说了句“没必要”，步履轻缓地走了。

　　郑长泽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垂下头。
　　他和宋浩早就说清楚了，毕竟多年情谊，也没有闹掰，但终究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如今他早已想通了，那事儿完全是他自己的错。
　　他的偏见、冲动、对他人的不尊重，害了自己，还害了锦庶。
　　——这还亏得宋浩信守诺言，始终没有把锦庶的身体状况告诉郑长泽，不然他可能会更崩溃自责。

　　锦庶步伐轻快地回到家，他没有什么毕业同学录纪念册，此刻他觉得浑身轻盈，终于可以离开了，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奔向下一个地狱。

　　不过下一个地狱会好得多，至少顶上不会有天堂的傻b们俯视着他，指指点点了。

　　他脸上尽是松快的微笑，眼神是奇异的明亮，燃烧着，跳动着，这一刻的锦庶是鲜活的，没有人见过这样明亮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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