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局

　　我亲眼看到洛刚贤进去的。

　　怎么会不在家呢？

　　是不想见我才撒的谎吧。

　　肯定是。

　　南宫澈抱紧双膝，埋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前面的池塘。池塘扑通扑通的响，池面被小石头砸出一朵朵水花。

　　拿云坐在澈旁边，二人中间放了一堆她收集来的小石头。澈很会打水漂，所以在这个无事可做的下午，拿云捡来一堆石子让她玩，但是澈在池边一坐就陷入了沉思。

　　拿云几次找澈说话，澈只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看着妹妹恍惚的侧脸，拿云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石子一颗颗扔进池子。

　　南宫澈在回想和洛刚贤相处的时日。对洛刚贤这个人，澈还是不喜欢，但经过那些天的所见所言所感所触，已经没有未结识之前那般讨厌了，甚至有点相信少游说的话：那些传闻都是骗人的，她是洛刚贤的第一个女人。

　　但是今天中午在亲眼看到洛刚贤回家，却被来开门的少游说不在以后，澈对洛刚贤的所有情感都动摇了，怀疑自己是他的又一个始乱终弃的女人。

　　既然如此，还是不去见他了罢。廉大哥出狱，其中有没有他的功劳还不确定呢。如果真有，报酬她已经提前付过了。他两已互不相欠，不必再纠缠下去。

　　洛刚贤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但直说出来怕是不好，只能再三拒绝见她，让她自己悟出这层意思。

　　难道这就是名利场？无情得让人手足冰凉，扭曲得让人心烦意冗。

　　水池还在扑通扑通地开花，那一堆石子快被拿云扔完了。这时拿云抓到一块扁平的石头，她捏了几下，觉得很不错，于是把澈推醒，笑着说：“这颗石子好，你打个水漂我看看。”

　　南宫澈神情黯淡地转头，看到拿云掌心上的扁石子，眼睛突然一亮。

　　“好。”南宫澈站起来，“姐姐，我最多打过几个水漂？”

　　“八个。”拿云也来了劲，跟着站起来，澈还没开始扔就兴奋地拍起手来。

　　“八个？有这么多？”

　　“有。不过只打出一次。”

　　南宫澈点头，捏住那块石头，盯着水面暗暗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这次也能打出八个，就再也不见洛刚贤了！

　　一瞬间，南宫澈心胸豁然，大声说：“姐姐，看好了，今天我要打出八个！”她话音未落，石子已从指尖飞出，以极小的开口切开水面，然后弹起，切开，再弹起。

　　澈和拿云专注地看着在水上灵活弹跳的石子，一起念道：“一、两、三、四、五、六、七——”

　　八。

　　石子的力气用尽了，跳完八次沉入水里。

　　拿云大叫一声，兴奋地跳起来，抱住妹妹一个劲夸：“真打出八个了！小澈，你真厉害！”

　　澈看着石子沉下的地方，僵硬地说：“真的有八个？”

　　“有！我们一起数的啊。”拿云佩服得不得了。

　　澈尴尬地笑笑，看着平静下来的池面欲言又止。

　　拿云哪里知道妹妹的心思，开心地蹲下来，又挑出一颗扁平的好石头，举起来递给澈。“又找到一颗，我们再来。”

　　澈没有接，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机会了。”

　　晚膳时辰已到，翠香在走廊上喊二位小姐进屋。今天的晚膳比较隆重，因为南宫义和子禛都在，再加上拿云和澈，一家人总算齐整地坐在饭桌边。

　　子禛微笑地看着家人，感慨道：“我们一家好像许久没一起吃饭了。”

　　“就是义父总在外面忙碌，回来的时辰都很晚，别说吃饭了，连见上一面也难。”澈娇嗔道，挤挤身边的拿云。

　　拿云没有抬头，默默盯着空碗，还在为早上父母冷漠的拒接而生气。南宫义和子禛心知肚明，悄然对视一眼，都对拿云有些过意不去。

　　“吃吧，免得凉了。”南宫义拿起筷子，说。然后看着两个女儿，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澈正看着摆在面前的一盘青豆。冬天种不出青豆，这一盘应该是王宫冰库里的夏季蔬果藏品，炒出来已经不是青色了，而是偏青的黄色，并且豆粒还有些稀软。尽管如此，这一盘依旧价值千金，平民乃至一般的贵族官员根本看都看不到。

　　澈盯着这盘豆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随便舀一勺，如果是单数，就再也不见洛刚贤了！

　　此念头一经闪过，南宫澈窘迫起来。见不见洛刚贤，刚才打水漂时就定了，怎么出尔反尔了呢？可再一想，她没说打水漂是一掷乾坤啊。而且这种事情不就应该多试几次再决定吗？

　　南宫澈还在说服自己，手却拿起勺子鬼使神差地舀了一勺豆子，然后用筷子沉重地夹起一粒放进嘴里——

　　一，二，三，四，五……黄色的青豆逐渐见底，是单是双已经一目了然。

　　是单数。南宫澈没心思吃饭了，一声不吭地放下筷子。

　　南宫澈两晚上没去湛清楼了。这几日削开始冶炼天铁，暂时用不上研磨师。

　　把铁矿石冶炼成铁，再冶炼成钢并不简单，需要先把矿石敲碎成小块，用块炼铁炉烧制成熟铁。待熟铁块冷却后，放入陶罐，同时加入金英和兽骨，再将陶罐口密封好，最后放入坩埚炉中。

　　装炉是一个细致且繁琐的工作。先在炉底铺一层碎砖碎瓦，使炉底通风，还要留出十多个火口，放入易燃的麦秸和一些耐烧的小竹竿，然后铺上一层焦炭，就可以放几排陶罐了。

　　放陶罐也要仔细，要把陶罐间的空隙用焦炭填满，以防倾倒。然后在这层陶罐上铺一层焦炭，在焦炭上再放几排陶罐，最后用木炭掩盖，再用碎瓦片盖好。接着在无墙的一面用石灰石积叠成一道墙，如此才算装炉完毕。

　　湛清楼一楼锻造房的坩埚炉不大，削一人就能装完。他是在白天做的，南宫澈没赶上。之后夜里听小孩儿绘声绘色地说起，再想到削干活时的专注神情和娴熟动作，当下十分后悔没亲眼目睹。

　　南宫澈今晚本不用来湛清楼，但因心烦意乱无法入眠，便临时请高将军把她送来了湛清楼。一进湛清楼，熟悉的气息将南宫澈包裹住，让她暂时从这几天的迷茫和焦虑中脱身。

　　湛清楼一层回荡着干脆的打铁声，南宫澈循声来到锻造房，看到里面热火朝天的削。削高大强壮的身躯迎着蹿起的烈焰，在四周投下狰狞的虚影。他背对着门，赤/裸上身，粗健的臂膀汗水涔涔，两手青筋暴露，一手紧握铁钳，一手高举锤头，有节奏地敲打在赤红的钢块上，星火飞溅。

　　南宫澈悄声走进。锻造房里声音嘈杂，可削还是听见了动静，猛一回头，看到才走进门的南宫澈。

　　南宫澈被削瞪起的眼睛吓了一惊。她站在原地，腼腆一笑，对削微微颔首：“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啊。”

　　削见来人是南宫澈，也有些吃惊，但转瞬即逝，对她轻一点头，转头又开始打铁。

　　南宫澈看着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干活的削，终于知道为何要来湛清楼了，因为她期待这里有人能陪她一同不眠。现在看来，期待没有落空。

　　南宫澈不想打搅到削，找来张靠墙的凳子坐下，从这里能看到削的侧脸。削始终都那么的专注，打铁的叮当声很悦耳，锻造炉里的火苗旺盛，把本就温暖的屋内烤得更热。

　　这一切让南宫澈莫名的熟悉和心安，不知不觉中窝在这不舒坦的角落里睡着了。因为她知道会有人发现她，把她抱起来，安抚在肩上，轻轻拍着背，在耳边哼唱她爱听的儿歌。

　　然后父亲也会放下锤头走过来，怜爱地看着蜷缩在母亲怀里酣睡的我……

　　“……姑娘，小南姑娘。”

　　削笨拙地把南宫澈叫醒，困惑地看着她。

　　南宫澈睁开眼，发现眼前的人有些模糊，用手背擦一擦才稍微看得清楚。

　　“我睡着了吗？”她朦胧地问。发现脸蛋烫烫的，身子不知几时从凳子上滚到了地上。

　　削迟疑地点头，“睡着了，而且还哭了。”

　　“哭了？”南宫澈忙又擦把眼睛，看到手背上果真挂了两滴泪珠。

　　“怎么就哭了呢？真是的，最近真是莫名其妙。”她苦笑着，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

　　削跟着站起来，看着一脸窘迫的南宫澈问：“你有伤心事？”南宫澈一怔，以为听到了什么幻音，左右又找不到别人，抬头问削：“刚才是你在说话？”

　　这问的很不礼貌，但削不在意，重复一遍：“你是不是有伤心事？”

　　这铁打的汉子居然有关心女子的心？南宫澈太惊讶了，一时没想太多，老实答道：“有个人，我不知道该见不该见。”

　　削沉吟片刻，说：“你有这种犹豫就是想见他。不愿见无非是在他身上有未了的念想。”

　　削这话不难懂，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南宫澈有些恍惚。削没等南宫澈弄明白就走了。南宫澈看着不时跳出炉子的火苗，终于想通了。

　　明天还是要去找洛刚贤。她要先替廉大哥道谢，然后在这个始乱终弃的男人脸上狠狠揍一拳！

　　第二天一早，南宫澈安抚完拿云又出门了。还是大北城的洛宅。这回她没有在门外苦等，像前几次那样直接上去敲门。

　　没想到今天来开门还是少游。南宫澈一看到她便认定洛刚贤一定在家。

　　“澈小姐又来了？还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吗？”少游热情地说。

　　南宫澈严肃地点点头。

　　然后少游又像昨天一样苦恼地皱起眉，摇头道：“真不巧，少爷今天不在家。”

　　绝对是骗人。她这回才不要乖乖离开，一定要想办法进去宅子，然后把洛刚贤搜出来！

　　南宫澈窝着火，硬声说：“如此也好，那我先去后面的藏兵院吧。”

　　“去哪里做什么？”

　　“你别忘了，我还是这里的研磨师。”

　　“对，对。”少游忙陪着点头，然后往边上一移步，抬臂请道：“澈小姐请进。”

　　这么爽快？南宫澈暗暗惊讶，刚才气焰变弱了一半，她犹疑地跨过门槛，仿佛前面有陷阱等着她。

　　宅门就在南宫澈身后关闭，沉闷的一声把南宫澈吓了一跳。她回头看一眼大门，又看一眼少游，怯声问：“洛刚贤真的不在家？”

　　少游嘿嘿一笑，已经把这傻姑娘看透了。

　　“少爷真不在。不信我领你把宅子从里到外转一遍？”

　　一个姑娘，在男主人不在之时，被一随从领着把宅子到处走一遭？怎么想都别扭。南宫澈脸皮薄，做不出这种事，但一看到少游奸猾的嘴脸，倔强劲就上头了。

　　她无所畏惧地直视少游的眼睛，抿住嘴唇用力点头，底气十足地说：“好。”

　　少游眉头一抬，又惊又喜，克制不住地坏笑起来，颇有一种奸计得逞的意味。“那就请吧。”她潇洒地一甩手，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

　　“澈小姐想从那间屋子开始？”

　　“从……”南宫澈忐忑不安地跟在少游后面，左顾右盼，一时答不上来。

　　少游也没想让她答，立刻说：“我们先去少爷书房，再去藏兵院的西厢房，然后去少爷的寝室。澈小姐觉得如何？”

　　南宫澈没有主见地点点头，猛然间脑子转过来了，指着少游的后脑勺羞恼道：“你是故意的！”

　　“怎么，澈小姐不想去？”少游回头暧昧地看了她一眼。

　　“不想！”

　　少游把脸转回去，甩着袖子继续走，貌似思索了片刻，又说：“那就去少爷的浴室吧。我极力推荐浴室，下次你们可以在那里试试。”

　　“不去！”南宫澈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跺跺脚。

　　这边厢，少游已经玩心十足，一步跨到南宫澈身侧，搂住她的肩，使劲往堂屋里推，嘴上一边哄着：

　　“澈小姐别生气，小人刚说笑的。但为了证明小人的清白，同时让小姐安心，这宅子一定得走一遍。这样吧，我们还是先去浴室。我家少爷有时起得晚，现在时辰又早，说不定真在浴室呢？”

　　少游是女人，但从小练武，力气不输男人，说不定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洛刚贤还要大力。南宫澈的肩头被这女壮士擒住根本挣脱不开，只好被推着往前走。

　　这话南宫澈听得矛盾。少游不是信誓旦旦洛刚贤不在家吗，怎么又说可能在浴室里？等等，该不会洛刚贤此时此刻果真在浴室里！所以少游要故意把她弄过去！她刚才不是说了要他们下次在浴室里试试吗，难道要立刻一语成谶！

　　这种下作的事，少游肯定干得出来！

　　南宫澈吓得面如土色，可怜巴巴地问：“洛刚贤到底在不在家啊？”

　　少游眯着眼睛看她，含糊地说：“说不定在呢？澈小姐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然而洛刚贤今天真的不在。南宫澈在惶恐中被少游押到浴室，书房，藏兵院，寝室……但哪里都没看到洛刚贤的影子。

　　今天是真的不在啊。南宫澈竟然松了一口气，被少游带着送回到门院。她进去时的神气活现，现在只剩虚惊一场的疲惫和一无所获的落寞。

　　少游陪她走到宅门下，南宫澈停住，把忍了好几天的心事说出来——

　　“他是不是不想见我了，所以故意躲着我？”

　　少游搔搔头，无奈地安慰道：“澈小姐不要这样想，你又没做让少爷生气的事，怎可能躲着你呢？”

　　“可是昨天……”

　　“昨天怎么了？”少游纯洁无瑕地看着南宫澈。

　　南宫澈的心彻底凉了，她知道再怎么对峙少游都会装傻的。

　　“没什么。……我走了。”

　　小司阍把门只打开一点，南宫澈就等不及钻了出去，可她没有立即走掉，而是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消沉地看着挥手送别的少游，用仅存的力气说：

　　“就算他不愿见我，我还是想见他一次。明天我还会来的。你能不能转告他，让他把上午空出来，在家里等等我？”

　　“好。我答应你。”少游拍拍胸膛。

　　南宫澈苦涩一笑，对少游的保证完全不抱信任。她沉吟一下，低声请求道：“我就再见他一次。一次之后再不来了。所以你们不要再骗我了。”

　　这句话真有些伤感，连没心没肺的少游都有了些微动容。她收起夸张的表情，真诚地点了点头。

　　南宫澈走了。小司阍轻轻关上门，然后擦擦湿润的眼角，对站在下面的少游骂道：“你也忒坏了！”

　　少游呵呵一笑，无所谓地转身走去堂屋。

　　少游像主人一样坐在堂屋里，没品几口香茶，就见洛刚贤匆忙赶了回来。

　　洛刚贤进门看到从堂屋里迎出来的少游，没好气地问：“南宫澈今天来了吗？”

　　少游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我刚在小北城听说有人看到她往大北城来了！”

　　“澈小姐真的没来，说不定是去的湛清楼。”

　　“去湛清楼也不顺道来看看我？都几天了！”洛刚贤焦躁地踱来踱去，突然扬声吩咐：“马上备车，我要去湛清楼。”

　　小司阍还在为刚才南宫澈的临别之言伤心，现在看少游又使坏，实在忍无可忍，大声说道：“少爷，澈小姐刚来过了！”

　　“什么！”洛刚贤猛地站住，扭头瞪着小司阍，“多久之前！”

　　小司阍指着南宫澈离去的拐角，“刚走不久，往北边去了，少爷现在追肯定能追上！”

　　一听这话，洛刚贤什么都不管了，迈开腿冲出大门。

　　少游追上几步，站在门口看着洛刚贤飞也似地跑过拐角，不禁感叹“原来我家少爷会跑啊。”

　　然后横眼瞪着乱说话的小司阍，砸了他一脑壳，生气说：“都是你坏了好事！再忍一忍，我就能让少爷上南宫府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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