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博] 朱雀门鬼

作者:铃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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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门鬼(中)


      从那吹笛的怪物出现在博雅面前以后,五年过去。

      到了博雅十二岁那年秋天,醍醐天皇让位于朱雀天皇,并在数日后病逝于仁和寺。

      那时,距博雅的父亲克明亲王去世已有三年。祖父的离开令博雅失去了宫中最后一位亲近之人,亲王留下的女眷与幼子们不得不再次面对来自藤原本家的威胁。所幸朱雀帝顺利登基,五年前那样的刺杀事件也没有再发生,藤原族内的争斗似乎暂时缓和了下来。

      然而年幼的博雅却并不在意生存环境的改变。他的心中充满悲伤,日夜思念着刚刚过世的祖父。

      博雅从小随祖父习筝,那段日子里,他常常独自抚筝,弹着弹着,眼中便流下泪来。

      而那吹笛的怪物,竟然就在那个时候再一次出现了。

      那天夜里,博雅独自在房中温习祖父教授的筝曲。弹至三帖时,忽然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伏在筝上悄悄啜泣起来。

      孩子的哭声非常轻微,即使在静夜之中也无人听见。就连博雅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谁知才刚哭了一会儿,就忽听一个男声问道:“何事如此伤心?”

      博雅吃惊地抬起头来,面颊上挂着泪珠,他发现五年前的那夜、突然从天而降的吹笛的怪物,竟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那夜的异象是自己的一个梦,可那萦绕在他心间的笛声,是任何乐音都无法替代的独特,令他久久难以忘怀。这时竟又见到了,尽管那猩红的面具与漆黑的羽翼与五年前一样骇人,博雅却忘记了害怕,心里疑惑着,这究竟是梦是真。

      对方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哭?”

      博雅惊醒,老实说道:“我在想念我的祖父大人。”

      “就为这个?”对方似有不悦。

      博雅没有察觉,继续自顾自地说:“祖父大人已在仁和寺下葬,我今生都不能与他相见了。”说着,泪珠又从眼里掉了下来。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怪物听了,思索片刻,伸出手掌:“过来。”

      博雅望着它,起身来到它面前。

      “手,伸出来。”怪物说。

      博雅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它宽大的手掌上,打量、感受着这只手。

      皮肤光洁,手掌柔软微温,修长的手指正可用来按压笛孔。

      确实是人的手。

      “闭眼。”怪物又说。

      博雅顺从地闭上眼,听见它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

      “如果睁开,会怎么样?”博雅小声问。

      “会受到惩罚。”

      它说完,博雅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飘浮起来。那怪物握着他的手,周围似起了风,传来簌簌的声响,偶尔有东西拂过他的脸颊,像柔软的落叶,又像鸟的羽毛。这响动持续了一阵子,渐渐停歇了,博雅闻到充盈丰沛的林木香气,是树木茂盛的秋林中,落叶、泥土、露水和苔藓混合在一起发出的香味,此外,还有一种熟悉的甜香。他的身体缓缓下坠,直到那怪物将他接住。

      “睁眼吧。”

      博雅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如鸟儿般栖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那怪物将他抱在膝头,指着远处树梢上露出的一片漆黑的檐角:“那就是仁和寺。”

      “仁和寺……”博雅喃喃,惊讶地问,“我们是飞过来的吗?”

      “算是吧。”

      “你会飞?”

      “嗯。”

      “你不是人?”

      那怪物静了片刻,反问:“听说过天狗吗?”

      “天狗……”博雅更觉奇怪,脱口而出,“可天狗是恶鬼呀!”

      你却不是。

      “我就是恶鬼。”那怪物说。

      博雅眨了眨眼睛,望着它,不知如何作答。

      那怪物轻轻嗤笑一声,将他放在树上,手指一弹,上方掉下一颗圆圆的果实来,落在博雅怀里。

      “吃吧。”

      博雅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正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这是一棵老柿树,枝头被成熟的果实压弯,满树甜香。

      博雅咬了一口柔软清甜的柿肉,望着仁和寺的屋檐,心里感到了宁静与安慰。

      那怪物不再言语,取出一支笛子,吹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过,片片落叶离开枝头,飘向空中。在笛声中翩飞起舞的或金黄、或血红的秋叶,沐浴着月光,发出了美丽的琉璃般的光泽。

      博雅的记忆到这里便中断了。他只记得,次日他在自己的房中醒来时,枕边放着一个饱满香甜的柿子。

      如果不是那个柿子,他就会以为那又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四年。

      吹笛的怪物再也没有出现。

      可是朱雀门前,槐树上的黑影所吹出的笛声,却让博雅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虽然尚未看清对方的面貌,但那独一无二的笛声,他自认是不会听错的。

      博雅很想再见见那个“恶鬼”。听它吹笛,和它说话。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一次次地、不厌其烦地来到朱雀门的槐树下,一边吹笛,一边等待。

      终于,在又一个明月之夜,那黑影再度飘然出现。它和着博雅的笛声,也吹奏起来。二者的笛声在夜空下缠绕、交融,最后双双隐没于月色之中。

      笛声停歇后,树上的影子没有即刻离开。博雅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仰头说道:“你就是四年前,带我去仁和寺的那个人吧!”

      那黑影默默不语,降下树来。环绕着它的云雾般的气息消失了,露出同博雅记忆中一样的面具和羽翼。

      “我不是人,是恶鬼。”它说。

      是博雅记忆中的声音。

      博雅笑了:“真的是你!你到底是谁?”

      对方似有迟疑,不过还是答道:“我是大天狗。”

      博雅依然笑着,似乎并未把话当真。

      “你不信?”

      “听说天狗会生啖人肉,但你并没有把我吃掉。”

      “你又怎知,今夜我不会吃掉你?”

      “嗯,你吃吧。”

      “什么?”

      “我的肉,给你吃。”博雅痛快地说,“听到如此美妙的笛声,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大天狗静静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了。

      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身姿挺拔的少年人,似乎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人类的成长与衰老总是这样迅速,然而大天狗注视着名为“博雅”的这个人,却开始对时间的流逝产生了一丝怀疑。

      十六年前的一天,在飞越平安京时,大天狗曾听到一阵绝美的乐声。

      那不是凡间的音乐,而是天降之乐,大天狗刚一听到,便立即分辨出来。

      于是他循着乐声飞去,来到一处富贵的宅邸。

      乐声传来之处已被布下了结界,几个和尚盘坐于廊外念经。内室中传出阵阵痛苦的声音,似有女子正在生产。

      大天狗可以看见结界内的情景,这种程度的结界还难不倒他,但他只是想知道乐声的来由,因而没有闯入结界的必要。

      不多时,天乐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房中传出的婴儿的啼哭声。

      大天狗看见乳母从房中抱了一个孩子出来,那孩子哭得非常厉害,不停在乳母怀中躁动。

      在外间等待的大人们纷纷围上去看,喜庆的恭贺之声不断传来。

      大天狗得知了乐声的来由,便打算离开。

      这时,那孩子突然停止了啼哭,睁开眼睛,扭头望向廊外。

      庭院中种着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沉甸甸的红果,正位于飘浮在空中的大天狗的脚下。大天狗感到那孩子的视线似停在树上,又似停在自己身上,那明润的瞳仁含着未干的泪光,似海中的红珊瑚般的色泽。

      大天狗离开了那座宅邸,却记住了这个孩子。

      那之后,每当他路过平安京附近,他都会顺道过来看上一眼。

      年复一年,孩子迅速地长大。大天狗有时看见他在吹笛,有时看见他在弹筝,有时看见他在习文,有时看见他在练箭。大天狗每每从他上空的云中飞过,连一丝影子也没有滑落到地面上。

      他们真正发生过的接触,只有博雅记忆中的两次。

      而博雅出生之日的情景,他自己当然是不会记得的。

      大天狗曾以为,这孩子的天赋虽高,可终有一天也会被环绕他身周的利欲所熏染。人心是高贵却又脆弱的东西,有多少恶鬼是破败不堪的人心所化,而人一旦堕落,有时甚至比恶鬼还不如。

      如果有一天,这孩子吹出的笛声不再纯净,自己就不必再来看望他了。大天狗这样想。

      然而,端详着眼前的少年,他却发现,过往的一切凶刃与污流,乃至时间的残酷,都没能在对方的心灵上留下任何丑陋的痕迹。

      这个人明明一直在不停的失去,可如今却如一株早春的新树,带着青涩、鲜活的气息,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既然如此,那就再观望一段时间吧!

      大天狗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他往来于人鬼两界,鲜少为谁驻足,却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一次又一次来到平安京的上空。现在,更是情不自禁的连自身的来历也说了出来。

      这陌生的冲动,大天狗并不认为是“情感”的一种。“情感”对他来说,是遥远而多余的负担。对于这个少年人的与众不同,他只是有些在意罢了。

      因此,大天狗任由自己被这少年吸引着,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朱雀门前。

      对笛,交谈。

      或是索性不发一言,只是彻夜吹笛。

      数月过去,他们重复着这单一却又无法让人厌倦的交流,几乎每个月明之夜都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博雅前来赴约时,带来了一首和歌。

      婉转吐露心迹的和歌由女子清丽的字迹写就,叠于熏过香的薄笺中。博雅将它拿出来时,面露愁色,挠了挠头。

      “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件事?”

      大天狗接过他递来的书写着和歌的纸笺,借着月光看了看。

      “和歌的风雅我是不懂,但也不能装作没有看见吧?”博雅发愁地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大天狗问。

      “帮我看一看,怎么回复才算恰当啊!”

      “你打算怎么回复?”

      “唔……”博雅皱眉思索着,“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嘛!”

      今天早些时候,博雅入宫参加授职典仪,在回来的路上,接到了这一纸由侍童转交的和歌。他向来不喜欢在和歌上面花心思,却不料才刚满十六岁,就收到了女子的书信。虽然他对信上的和歌一知半解,却也猜到是传情达意的内容,因而把这纸笺揣在怀中,就如同揣了一团炭火,留下不是,扔掉也不是。他可以不通风雅,却不能失了礼数,就算要拒绝,也应该好好回复才对。

      他将和歌带回家中,却发现自己竟无人可以商量。母亲,年幼的弟弟们,或是身边的侍女,都不合适。若去问在宫中认识的人,就一定会被追问这和歌是谁写的,那会更加苦不堪言。想来想去,便想到了大天狗。

      “你说说看,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博雅认真地愁苦着。

      可是大天狗的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丝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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