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还得多谢聿家独一的噬魂术。”他想知道，沐宣城自然不会吝啬答案，“那日去雪山救时楠，途中她有短暂的清醒。我问她发生了何事，不曾想她却反过来问我怎么来了这么个地方。心中起疑，我便带她去了医圣那处，医圣说是噬魂术。巧在后来又打听到秦小姐突然要悔婚，还非你不嫁。噬魂噬心，聿家两门绝技，从不外传。三人内只有你无事，那时我便开始调查你。不曾想，还真是你。”
　　聿默突然笑开，朗朗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格外能渗透人心：“难道沐少主不觉得，杀人偿命该是理所当然？当年他温府在冤死我一家之主后，丝毫不曾怜惜我聿府孤儿寡母，毫不留情的斩草要除根。一门四十九号人口，除了贪玩未能及时归家的我，一个不留。此番仇恨，就算她温时楠死上千次，也还不了！”
　　眼底有阴郁闪过，他的笑，愈发肆意：“只是不曾想，她的命，竟如此难要。先是雪山，推她下山，不料竟让她被一树所救。说来也怪我儿女情长，若是不去寻她，她照样必死无疑。我只当给了瑶琳一个人情。原以为用商事调开你，今日取她性命不在话下，却不想又被你看破。”
　　原本接近沐宣城就是为了取她性命，只是不想，埋了这么久的一根引子，终是没引燃：“我聿默自被屠尽家门，便只为复仇而活。沐宣城，今日，要么你拿我首级，要么，我拿你与温时楠首级。”
　　手下轻扬，一把泛着寒光的剑跃然于手心，抬起，直指温时楠的方向。
　　沐宣城轻笑一声，站在原地未有丝毫动作。
　　温时楠扶着秦瑶琳走到沐宣城身前，低声开口：“宣城，我与他的恩怨，我来解决。瑶琳身子虚，顾好她。”把秦瑶琳推进沐宣城的怀里，温时楠挥开沐宣城伸来的手，一步步直朝聿默执剑的方向走去。
　　“无论谁将命断于此，今日之后，我只当，这些日子，从不曾有过。你与瑶琳，我也只当从不曾认识。”话里之坚定，听得人为之一颤。
　　这便是构成三角的坏处——容不得任何一角残缺。
　　秦瑶琳被沐宣城锁住，只能眼睁睁的等着这一场生死之搏：“时楠，你若再敢往前，我真的只当从不曾认识你！”响彻云霄的几句话，彷如可以震下树间积雪。为何，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为何，父辈间的仇怨，要留到这一辈？
　　温时楠知道，秦瑶琳心里，其实是有聿默的。噬心术，成功施下的前提，是有心。今日无论是她死于聿默剑下，还是聿默死于她的鞭下，活着的人，终究会被她怨上。下手，便是三人的决裂。可是聿默执念太深，她没得选择：“后会无期。瑶琳，对不起。”
　　手向上扬起，再甩下时，一根软鞭已经绕在手心。
　　武学不精，作为一个武学大家的独女，家族又怎么能容忍她武学不精。集整个家族的精髓学成，温时楠的鞭，世上早已无人能及。只是平日里藏得太好，从不轻易动武，世人才会流出温家时楠幼时贪玩，导致而今学无所成。
　　聿默自然也是没有想到的。温时楠那一鞭子下来，地上积雪纷飞，彷如空中突然下起了雪。暗含的内力之深，聿默不动声色的震惊。现在想来，那日在雪山，会被一树所救，怕也是她自己寻的。怎就没有想到，那树与她掉落的位置，相隔甚远，又怎么会如此巧合。
　　再不敢轻敌，聿默收了剑，带了十成功力击出。
　　一剑一鞭，两人在崖边，很快打做一团。
　　秦瑶琳再不敢看，偏过头，死死的抓住沐宣城的衣袖，暗自流泪。
　　温时楠强，聿默自然也不差。一来二去，积雪纷飞的同时，有红得刺眼的血迹滴落于那一片白里。红与白的对比，恍如能刺瞎眼。一滴，两滴，渐渐地，染红一整片雪。
　　到底是集大成者，又是使用的远程兵器，温时楠隐隐的，占了上风。眼底有泪，再也忍不住的滑下：“千言，你我的恩怨，到此为止。恨也好，不恨也好。你只需知道，我曾把你当做心脏的一部分。”鞭子含了内力甩出，勾着聿默的身子，高高扬起，然后重重甩下。
　　聿默再也受不住，剑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秦瑶琳僵着身子回头，他恰好这时从胸腔里喷出了一道血，那血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线，然后洒在那片本就红透的雪地上，不见丝毫踪影：“千言！”
　　随着那一声，温时楠卸了力，鞭子松开，聿默顺势被甩出，先是重重的磕在崖边，然后滚下山底。
　　胜负已经分明，那么重的伤，又滚落崖底，必死无疑。
　　浑身带血的温时楠站在那一片红里，垂着眉眼，捡起聿默掉下的剑，用了内力将它催化。随着那飞扬开的粉末，不带任何情绪的轻声开口：“宣城，劳烦你送秦小姐回府。”
　　什么都已变化，却也好似什么都未变。与其看着睹人怀人，倒不如，后会无期。
　　沐宣城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秦瑶琳转身的同时，只留下一句：“温时楠，往后，只当从未相识。”恨不起来，却也做不到不在乎书千言的死。
　　不多时，原本剑拔弩张的山崖，便只剩下了她一个。盘腿在那处坐下，眼泪终是再无克制。一日之内亲手剜下心上两块肉，她又如何不痛。手指紧握住那一团红雪，周边的血腥味，浓到让人发腻。
　　再不敢待下去，她跌跌撞撞的起身，狼狈的往沐府的方向走。三人出，一人回，该是何种的萧瑟。她走过的路，皆留下道道红痕。身上的伤口兀自往外涌着温热的雪，她却不想管。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补上对聿默的伤害。
　　蹒跚着，终究体力不支，在地上倒下。
　　……
　　后一月，沐府操办喜事，满城红装，沐宣城终究是将温时楠娶进门。喜轿刻意绕了路，并未经过县衙。
　　秦瑶琳，作为温时楠当时最好的密友，未受到邀请。
　　再后一月，县衙迎来喜事。相府八抬大轿，请去新娘子。据传，相府世子对这娘子很是专情，凡事有求必应，容不得人说她一句不好。
　　来年清明，温时楠孤身一人，前往当初三人决裂的那座山崖。每近一步，心便被拉扯一下。这许久，终究，还是放不下。手上的血腥味，似乎从未淡过，每日都在提醒着这段过往。
　　临近了，才发觉崖边坐着人。一男一女，男人的背影很陌生，女人的，只消一眼，便让她停在了原地。心脏有一瞬间的漏跳。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即使，只是一抹侧影。
　　秦瑶琳好似在流泪，坐于她身侧的男人只温柔的替她拭去，并未多言，少见的耐心细腻。
　　随着风，温时楠听到她说：“到底，这两人，从来放不下。也罢，走吧。”
　　那男人扶她站起，柔声询问：“真不去看她？”
　　“不了。”想去，却不敢。他们之前，终是隔了一个书千言。
　　她不信时楠真的杀了他，可又如何。那日三人都是那般决绝，不就是同时做了永不相见的打算。
　　男人不再多说，只带着她一步步下山。
　　从树后走出，看着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温时楠早已经湿了眉眼。曾经说好一起幸福，如今，应是如愿了。
　　挪步至边沿，崖下的风毫不迟疑的扑面刮来，引得人阵阵颤栗。放眼望去，入目尽是广袤的白。四周静得，好似时间已经停止。只有那条溪，在不知疲倦的流动。
　　不知站了多久，身子都有些僵住，脸上的泪痕未干，合着这寒风，导致脸颊生疼。
　　身后有浑厚的嗓音带着熟悉的音调传来：“时楠。”她回头，沐宣城手腕上挂着一件狐裘，踩着厚厚的雪面一步步朝她走来，“我接你回府。”
　　……
　　讲到这处，说书人顿了顿，只用一句话，就了解了这个故事：自此，温时楠秦瑶琳二人，再未相见。至于书千言，早已魂回故里，和那已逝的聿府家人团圆。
　　座下有人再问，说书人是如何得了这么个故事。说书人掩唇，含糊的回了句“偶然听人讲得”，便直言不可多说。
　　角落处，有一人走出，不做任何留念的离去。跨步的同时在心里默念：故事的结束应是，温时楠秦瑶琳再未相见，而书千言，那日温时楠招招有意让过，丝毫不曾伤到筋骨。他落崖后便自行离去，寻了处山林休养。而今，早已无碍。
　　从一开始的相识，便是他的步步为营。无意打听到温沐两府有意结为亲家，借着沐宣城，果不其然与温时楠相识。只不曾想，会那般的志同道合。也曾犹豫过，可到底，还是去了雪山。
　　雪山本就是他的一个局，因为清楚温时楠的性子，早就下了决心在那断崖处要了她的性命。来时只推说雪天路滑，温时楠失足落下。无凭无据，谁也怀疑不到他。哪曾想，终是没有过了心里那一关。秦瑶琳开口，理智全然不见。那便救吧，活了也还有下一次。
　　第二回，着实是没有计划，只想到时临机应变。事情的发展，顺利得有些异常。即使心里闪过几丝不忍，终究还是被仇恨蒙了眼。她从崖上滚落，他竟是连看一眼也觉得不忍。
　　可他忘了，温时楠身后还有一个沐宣城。她出事，他如何会放任不管。纸包不住火，他的行径，还是一五一十尽数展现于他们眼前。
　　他本以为他没活下去的可能——温时楠的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她也是重情的，三番两次无端设计她，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有怪他。
　　他以书千言的身份，与她们二人相识。又以聿默的身份，将她们同时遗弃。
　　那些父辈的仇怨，又怎是一言两语就可消除。可他到底，再也下不去狠手。往后，他不再主动去寻。只她温府之人若是再落入他手，他也绝不手软。
　　到底，是他的执念，同时辜负了两个人，毁了三份情谊。虽活着，却再没脸面，将她们寻回。好在，而今她们身侧都有良人。只是曾经那段日日品文论诗的日子，再不会有。余晖之下，他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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