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桃的牙

　　认识阳桃是机缘巧合。

　　14年冬天，我同好友都儿在北京著名的一个花鸟鱼虫市场里遛弯儿，我们先去了底层的宠物市场，还没进去，就在楼梯口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宠物味儿”，呛鼻到我戴了三层口罩也拦不住。

　　都儿微笑脸，眼睛里全是崩溃，她说：“你还要进去吗？”

　　我咬咬牙，来都来了，“走走走，说不定一会儿就习惯了。”

　　过了五分钟，两个姑娘夺门而出。

　　然后我们去了楼上卖古董首饰、茶叶酒水的楼层，阳桃就在上边开了一间小小的茶铺子。

　　整间店面不到二十平，可位置极佳，一上扶梯第一间就是，店面收拾的不仅干净，且十分有味道，你要非问我是什么味道，那就是茶味吧，毕竟人家是间茶铺吗。

　　我和都儿被店里的茶杯吸引过去，在店里面看了五分钟，阳桃才从茶铺里面的小隔间出来。

　　她一出来我和都儿都惊艳了一下下。

　　北京的冬天多冷啊，在我们都穿的像个臃肿的羽绒球似的时候，她穿了一身漂亮的天蓝色的茶服出来，精致的棉质茶服，上边还绣着花枝，好看极了。

　　她看见我们，两个穷学生模样的人，一看也不像喝茶的，别家店长都懒得搭理我们，她却笑得温温柔柔，开口说话，水一样的软糯，一听就是南方姑娘，她说：“你们好呀，坐下来歇歇，我给你们沏杯茶啊。”

　　我和都儿面面相觑，这坐还是不坐啊，喝完了她管我们要巨款怎么办啊？或者她要迷晕我们，把我们拐卖到南方？

　　想了半天，我们两个身无分文的，加起来两百多斤的大姑娘，看起来也不那么好骗吧1

　　不管了，坐下来，喝茶！

　　阳桃沏茶的时候好看极了，倒不是五官多么标志，而是气韵温柔，黑色的长直发简简单单的梳在脑后，热热的水汽飘起，她整个人像是被加了一层滤镜。尤其是她笑着的时候，露出整齐的两排牙齿，贝壳似的好看。

　　她边煮茶边给我们讲茶的种类以及泡法，我和都儿像两个小傻瓜一样坐着，听课一样的盯着阳桃看。

　　茶沏好了，我们小心翼翼的端起来品，并喝不出其中的门道，只能捧场笑笑，说好喝、好喝。

　　阳桃也看的出来我么尴尬，并不戳穿我们，只是一直为我们泡各种各样的茶。

　　后来我父亲过生日，我在她那里买了半斤龙井。

　　我们因茶结缘。

　　一来二去，我和阳桃也算熟识了，我知道了她1989年出生，南方姑娘，从未谈过一次恋爱，至今单身，虽然好奇，但是我从未问过，店里只是茶，没有酒，她没有勇气讲故事，我也没勇气听。

　　我常去她店里蹭茶后，顺便帮她看个店。

　　大约半年前，我窝在她店里的木椅上，懒洋洋的喝茶，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是我家赵雷的《少年锦时》，我看到她的沏茶的手停顿了一下。

　　接完电话，她问我：“你的铃声真好听，叫什么？”

　　我骄傲的和她说，是我男朋友的歌儿，叫《少年锦时》，然后打开手机给她听，那一下午，我们循环了一下午的《少年锦时》，满耳朵都是“爱很简单······”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听赵雷。

　　她跟我说，生意不好的时候，她就听一整天的赵雷，配茶喝，滋味好极了。

　　我告诉她，你要是和我抢老公，做姐妹，有今生没来世的，我家的砍刀三年未见血了，良辰不介意再出江湖。

　　她不常上网，也不懂那些网络语言，只是看我的眼神像看个智障啊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有一阵子，她好久没联系我，前几日，她突然致电约我喝一杯，我以为仍旧是茶，没想到在她宝贝的茶桌上看到一桌子酒，红的白的啤的，应有尽有。

　　我向她抛媚眼，美女，今日是否要喝趴我？

　　她不说话，脸色不大好看，我不敢再开玩笑，我们对面坐下，三年了，在这张桌子上，头一次轮到我为她斟酒。

　　为了缓和气氛，我跟她说，我老公新歌你听了没，特别好听是吧，我给你放。

　　《无法长大》的前奏响起来，阳桃猛灌一杯酒，眼泪掉下来，问我；“嘿，安安，你有没有在17岁的时候丢过一颗门牙？”

　　我没有说话。

　　她有故事，她也有酒，我只是个聆听者。

　　2005年，阳桃16岁，高一，喜欢隔壁班的男孩子小秦。

　　小秦家住在阳桃家对面的楼上，阳桃每次骑车上学的时候都能碰到他，看他背着妈妈做的斜挎包，迎着风骑着自行车的侧脸，好看极了，阳桃跟我形容说，他长的有点像香港男星黄宗泽。

　　“他穿旧衬衫，我偶尔看见他骑着车抽烟。”阳桃说这话的时候，酒色已经上脸，红扑扑的，28岁的女人了，说起年少时候喜欢过的男孩子仍旧有些害羞。

　　她说：我第一次听《少年锦时》，就想起来那时候偷偷喜欢他，傻极了。

　　更让16岁的阳桃高兴的是，小秦不知道为什么转到她的班，和她做同桌。

　　阳桃仍然记得那时候的心情，雀跃又紧张，高兴又迷茫，少女情怀总是诗，大约就是她当时的写照。

　　有一次阳桃的自行车坏了，早上走路去学校，小秦叼着一根油条，骑着车经过，看见她就停了下来，三口两口吃掉早饭，擦擦嘴，跟她说：“小桃，你今天怎么走路啊，我载你吧。”

　　阳桃红着脸点头。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不敢去拽小秦的校服，紧张到浑身僵硬，高兴到心都在颤抖。

　　“我在班级的地上捡到过一张他的一寸照片。”阳桃用拇指和食指比大小，“一寸，很小的一张，我把它放在我最喜欢的笔记本里，笔记本里记得全都是他。”

　　阳桃又喝完一杯，白的，说：“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他还不在我们班的时候，我就喜欢他，那时候我晚上回家，都会在小区里转好多圈，等他回来了，我就假装刚刚到家，看他一眼。”

　　后来小秦转到阳桃的班，和阳桃玩儿的最好，阳桃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是不是小秦也有点喜欢她？

　　阳桃以为他们会越来越好，可惜事与愿违。

　　有一晚，阳桃和小秦一道儿回家，临进门前，小秦突然问：“你家有吃的吗，我爸妈不在家，我没有晚饭。”

　　阳桃楞了一下，心里雀跃，脸上却不表现出来，说好啊。

　　阳桃冲上楼，把家里的最喜欢的零食全部拿出来，捧到他面前。

　　小秦又说：“你手机借我玩儿两天吧。”

　　阳桃家条件不错，那时候爸妈给她买了最新款的诺基亚。

　　阳桃说好啊。

　　可过了几天，小秦告诉阳桃说手机丢了。

　　阳桃愣了愣，看他真诚的，说对不起的脸，马上说没关系。那个时候手机丢了是大事儿，可阳桃只是跟父母说，自己弄丢了。

　　这件事儿没能影响阳桃对小秦的心思。

　　可后来有一件事儿，让阳桃对小秦彻底死心。

　　大扫除的下午，阳桃和小秦在教室里追逐玩闹，阳桃拿着绿色的水壶，往小秦身上泼水，小秦回身去追阳桃，阳桃跑在前面，跑过教室门的时候下意识的回头看小秦，小秦一个正青春的男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伸脚踹门，阳桃恰好笑着回头，漂亮的牙齿和门框亲密接触。

　　两个人都傻了。

　　阳桃的牙龈不停的流血，老师马上把她的父母叫过来，去医院，穿白大褂拿钳子的医生冷漠的说：“这门牙要不了了，得拔。”

　　白色的医用棉布罩上阳桃的脸，只露出她的嘴，阳桃能感觉到尖锐的针头戳进她的嘴里，她伤心的厉害，可是没有哭。

　　医生说不能马上装假牙，要一年半以后。

　　阳桃怕小秦嫌弃16岁却没有门牙的她。

　　她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才鼓足勇气去学校，阳桃的闺蜜知晓她所有的心事，被她气得半死，恨铁不成钢似的，拉着她到小秦面前，质问小秦：“你不打算道歉吗？”

　　阳桃难堪极了，她低着头抿着嘴，不敢说话。

　　可她听见小秦的声音，冷漠的，僵硬的：“活该。”

　　她抬头看他，嘴巴因为惊讶微微张着，因为缺少一颗门牙，看起来可笑极了，小秦并不看他，他侧过脸去，仿佛不屑。

　　她忍了一个星期的眼泪，在那个时候落下来。

　　我听到这里，已经气愤到不行，卧槽，这这这，这什么人啊！我问她：“你不埋怨他吗？”

　　可讲故事的阳桃却很平静，她说：“怎么不埋怨，我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然后呢？”

　　“后来他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啊。”

　　“不知道。”阳桃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校门口，他拿着一个盒子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我看见他就跑了，后来他的朋友把那盒子给我。”

　　“是什么？”我问。
　　“是一部崭新的诺基亚。”

　　我惊讶的忘了喝酒 ，阳桃却不停的在喝。

　　她最后喝到手都有些抖，却还红着眼睛、颤抖着声音和我说话。

　　安安，你知道吗，那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说过话，我不敢，我一张嘴说话就漏风，黑漆漆的一个洞，我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的看我的牙，他们是不是也觉得我活该？

　　我不知道说什么，所有的安慰好像都显得无足轻重。

　　阳桃好不容易放下酒杯，把嘴张开给我看她的牙，又笑又哭的说：“你看，这是假的。”

　　后来阳桃再也没喜欢过谁，也不是很刻意的，阳桃也从不觉得这件事儿给她留下过什么阴影，可是就是自然而然的，她下意识的不去接触男孩儿。

　　除了工作，她连一个异性朋友都没有，直到现在。

　　我那时候明白了她温柔到有些胆小的性格从何而来，阳桃不觉得自己被小秦伤害到有阴影，可是16岁的阳桃仍旧执着的住在28岁的阳桃身体里，16岁的、喜欢小秦的、丢失门牙的、被那句“活该”伤到的那个小阳桃，躲在28岁的阳桃的心底，困顿着28岁的阳桃，让她一直无法长大。

　　这个秘密埋在28岁的阳桃心里，她谁也不敢说。

　　我问她；“怎么突然跟我说了？”

　　她说她听了很久的《少年锦时》，总觉得她那时候喜欢的那个小秦不坏啊，他们一起回家的晚自习后，他们做同桌时候的温暖午后，他骑自行车载她去上学，他们所有的心照不宣。

　　他们也有那么好的时候啊。

　　“他还给我的诺基亚，我一直没打开过。”阳桃笑着说：“前一阵子，我从床底找出来，竟然还能用。”

　　我去，我被惊到了。我说：“我能瞻仰一下手机之神诺基亚吗。”

　　阳桃从口袋里掏出诺基亚N70，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

　　我滑开手机，屏幕亮起来，一个年少的男孩子，白衬衫，短发，脸庞干净俊俏，咧着嘴笑得傻里傻气的。

　　只是他的门牙，少了一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