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商

　　淮南王府的晋升宴会乐至半夜，才有侍从扶着醉醺醺的自家老爷，拜别后出了府门，上马车离开。
　　王府长廊下，苏络青拱手与徐侍郎告别。
　　“怀之自遇上柳家那女子后，甚是糊涂，被下官罚去祠堂自悔了，今日缺席，王爷见谅。”
　　“徐伯父言重了，我与怀之自小相伴成长，自是了解他为人，不会多心。”苏络青安抚道：“皇上封王，不过是为巩固朝堂而已，且徐伯父是看着之策长大的，之策一直视您德高望重的长辈，还请勿要见外。”
　　徐侍郎连声称赞，似想起自家儿子，不由得叹气离开。
　　府外车轱辘声不绝，惊动巷子里犬吠不断。
　　苏络青正欲回书房拿上御林军布防图，上城东营地，转身就看到柳絮然站在廊外，苏泷作势拦住她上前。
　　“时辰不早了，还未睡？”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呢。这么晚了，爷是要出去吗？”柳絮然撩拨着头发，撒娇道。
　　苏泷抖了抖肩，撇撇嘴：“恶心。”
　　说完，很是嫌弃的躲到一旁，满脸不悦同苏络青禀报：“她非要出来寻二爷，属下跟她好好说过了，不听。”
　　苏络青摆手，示意并不责怪他。
　　“今日宴会不过是简单操办，就没有让人打扰你清静了，你别多想。”
　　柳絮然三步并两步走到苏络青身旁，眼神带着自嘲，意有所指道：“我这身份登不了台面，自个清楚。再说，那位给你生了个儿子的，不也照样没资格入席么，这么想想，心平呢。”
　　苏络青不愿与她多言，耗费精力唇枪舌战，并未接她的话头：“陛下寿宴在即，京城中各国使臣繁杂逗留，我去趟御林军营地，你早先休息吧。”
　　说完，转身准备出门。
　　“听说今日耶律郑哥带来的王妃，容貌与妆依依十分相像。你这么晚了，要出府，可是因她？”柳絮然直言道，而后想起什么，叹了叹气：“五年了，耶律郑哥带着一个处死了五年的人，活脱脱的出现在你面前，你慌？”
　　苏络青并未转身，握了握拳，半响才冷漠出声：“柳知宜刺杀徐怀，被囚禁大理寺，待刑部文书下达便是死刑，你如果想他死，尽管继续揣测我的想法，尽快不安分。”
　　“苏络青，你变了……”柳絮然淡淡道“从前金陵商场里的德高望重的翩翩君子，即便心有不忿，你仍旧笑着平和处之。现在呢满脸冷漠的腐朽堕落成了杀妻求将，收受贿赂，垄断兵部，结党营私的权利附注者，真令人恶心！”
　　苏泷愤怒的推搡了一把柳絮然：“住嘴。”
　　杀妻求将这个词，是二爷最不想听到的话。
　　“让她说……”苏络青略回头，脸色掩盖在阴影里，嗓音如同寒冬雨水一般冰冷：“倒是我，小瞧了你。以为你还是金陵城里，不识术数，追赶在柳知宜身后无理取闹的丫头。”
　　有一瞬间，苏络青带着威胁意味的嗓音，让柳絮然有了一丝恐惧。她早已不是金陵城里不知天高地厚，匪里匪气的娇小姐了。她退却了，不敢再激怒苏络青，默不作声离开。
　　苏泷原本想跟着二爷出门，但是又担心这柳絮然再闹出什么，还是跺了跺脚，追上去了。
　　来往的侍从恭敬的行礼，虽然有一大部分是苏府过来的熟面孔，却没有从前那般从容的行礼，眼睛里由尊崇变成了克制、阶级。
　　偌大的东京城里，白日繁华落尽后，街道空寂无声。苏络青没有骑马，也没有让侍从跟随。他想一步一步，丈量着这条日常行往玄武街。
　　走着走着，再抬眼，延福宫的花灯亮在眼前。
　　他忽然清冷的扬唇笑了笑，不是一刻，也不是一下而已，而是无声呆笑了许久。
　　很久，没有现下这刻完全由着心里的想法行事了，也这般费时走这许多步，一路走来，却好似比这五年来还要走得远，走得久。
　　延福宫外巡逻的御林军，瞧见人影驻立，叫人赶过来时，却了无一物。不由得不可信的揉了揉眼睛，挨了副统领骂。
　　苏络青正打算离开时，宫墙脚下的阴暗里，走出了一身黑衣的苏哲。
　　他很坦然的上前行礼，半跪在地上等着族长的发落。
　　“王总兵为人赤诚，王家族训向来重君子之道，他说依依在阿尔泰山上，延福宫里住进的，也许，不是她。”苏络青淡淡道:“跟本王去御林军营地一趟。”
　　苏络青转身就走，苏哲却并未跟上来。
　　“若是族长当真没有一丝认同，怎会出现在此。营地在城东，并不顺路。”
　　苏络青僵在原地，深深叹息:“阿哲啊，这番话不止同你说过一次了，当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苏家人万事应对以护族人周全为主，你没有违背规定。难道你觉得现在的我，已经窝囊到需要你来认错请罪了？”
　　“族长……”
　　“耶律郑哥越是称她依依，越是带她出现在我眼前，就越是可疑。”良久，他嗓音低沉判断道:“她不是……她看我的眼里，没有恨。”
　　已经丑时，御林军营地仍旧灯火通明。
　　林统领站在沙盘旁，指着城中布防道:“前日已经换了新的布防，城中人数增加，文昊街宵禁提前，巡逻列队也由街坊十二队改为二十对，基本上西街出事，相邻巡逻列队可以半刻赶到。”
　　“前日，辽使团在街头遇刺之事，可有进展？”
　　“末将已经禀报兵部尚书，府尹那边仵作上呈了文案进宫里了，服毒自杀，这批刺客无一活口，无一示身份的物件。”
　　苏络青比划着玄武街口的位置:“这么多人，化整为零住进京城，肯定有落脚点。”
　　“末将已经派人询问街上百来常驻小贩，已经将窝点锁定在德兴布庄。”林统禀告进度，而后接过下属递上来的玉盒:“属下今日当值，未能亲过王府祝贺，小小弩手，不成敬意。”
　　苏哲上前接过玉盒，打开给苏络青瞧了眼。
　　“这盒子，倒是精巧，价值不菲。”苏络青看了眼里头做工精良的弩手，反而夸起了盒子。
　　林统领赔笑。
　　这时进来禀报的营长，瞧见苏络青，恭敬行礼，眼神有些躲闪。
　　“什么事？”
　　那营长支支吾吾，看了眼苏络青，又看了眼林统领，道:“是城西宵禁后，吕……相爷进宫了。”
　　林统领顿时吸了口气，平时知晓吕相爷夜半进宫，并不敢越职细究。如今淮南王知晓了，两人又是政敌……
　　“王爷……”
　　苏络青眼观鼻，盯了沙盘许久道:“吕相爷首辅大臣，皇上恩师，许是半夜皇上召见，尔等无需细查。”
　　林统领松了口气:“是！”
　　第二日一早，朝臣候在皇宫外，待宫门大开，同各国使臣进殿。
　　皇上寿宴大宋同庆三日，宫中宫人繁忙，备着今晚的宴会。
　　“听闻长驸马从南阳寻来百斤扶衰仙凤酒，装满好几口大缸。”礼部官员聊到。
　　“那可是好东西呀，大补，不知咱们可有份！”户部官员双目放光，吞了吞口水。
　　“听闻长公主府养了一批姿色极佳的舞女，宴会上要献给皇上呢……”传播小道消息的礼部官员瞧见苏络青走过来，立即住嘴，恭敬行礼寒暄。
　　“王爷。”几人神色慌张的行礼。
　　苏络青扼首答应，越过众人，率先进了大殿。
　　辽国作为大宋兄弟之国，自澶渊之盟后往来密切。遣使臣朝贺大寿，自然为首。
　　礼部官员照例宣读晦涩繁复的文案，称誉辽王后，请上辽国使臣。
　　殿外鼓声点点，随着耶律郑哥而来的是手捧礼盒的辽国美女。
　　“使臣耶律郑哥，参见大宋皇帝，愿您福寿安康，两国繁盛。”
　　礼部官员在一旁对着折子，清点礼盒，而后捧着一只织锦盒呈给太监。
　　“这是从我族阿尔泰圣山上，练出的延年益寿精生丹，耗时十余年炼一鼎，成三颗。太后特地送给皇帝陛下。”郑哥道。
　　吕端捋须惊叹道：“听闻萧太后遍寻天下驻颜丹药数十载，巧遇为秦皇炼长生不老药一族，此丹可是炼药一族所制？”
　　“吕相博闻，正是隐世多年为秦皇炼药的一族，不过此氏如今更换为“秦氏”，族人不过十余人，且多为女子。”郑哥说此话时，扬手从身后招出一名辽国女子：“太后念及两国兄弟之情，特遣这位秦氏炼药师，为皇上养生。”
　　赵恒闻此，颇感兴趣，仔细打量一番那位秦氏，很是满意的封赏一番。
　　因前段时间与西夏边境争战，夏使臣不敢多言，送上贵重物品后，入列不言。
　　远道而来的吐蕃各国，同样是玛瑙与美女，但赵恒，都是兴趣缺缺的扫了一眼。
　　朝会散去后，太监总管在殿外等候苏络青，太后有请。
　　随着总管太监入了后宫，殿外宫女来往繁密，偏殿摆满了今年护国寺初开的牡丹，富贵不可方物。
　　太后一身紫红常服，坐在主位，眉开眼笑。郭皇后端坐于右侧，昊阳紧挨着太后左侧，见到苏络青，起身微笑相迎。紧接着下座的南阳祁孝廉，也是起身行礼。
　　“来来来，之策呀，今日难得一家人聚拢了。”太后招呼苏络青坐在昊阳身旁：“若不是皇上寿诞，你们几个，总是凑不齐。尤其是昊阳，你呀……”
　　太后指着昊阳，又怪责又心疼。
　　苏络青躬身：“是臣的罪过，多年来，受累公主在金陵照顾家母。”
　　“母后，儿臣喜欢待在金陵，而且家婆身体不好，身为长媳，理应照抚。”昊阳解释道：“夫君常年在外驻守，昊阳自然要替他安顿家事。”
　　说完，一脸温婉的瞧了瞧苏络青。
　　太后略不悦的别了苏络青一眼：“将正妻留在老家，却把侧室留在身边，又是什么道理。”
　　“太后教训的是。如今家母身体渐好，辛劳公主几年了，公主日后可以留在京城陪伴太后。”苏络青低眉顺眼道。
　　太后依旧不悦，也不再拿苏络青说事，侧头询问南阳：“都是哀家一手带出来的公主，怎么一个个成婚几年了，还未给哀家添外孙！倒是家里小妾生了一个又一个。”
　　原本此话不该当着两位驸面说，不过想来，太后原不止一次跟两位公主提点过，仍旧不奏效，只好趁着驸马在，指桑骂槐一番。
　　两位公主顿时面色难堪。
　　郭皇后清咳了几声：“菜都凉了，今日御厨做了昊阳妹妹最喜爱的”清蒸鲈鱼”，冷了可不好吃了。
　　太后这才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给昊阳碟上。郭皇后见此，也夹了块鱼肉给南阳。
　　一顿饭除了太后与皇后昊阳吃得甚欢，苏络青浅尝，南阳夫妇很少开口。
　　出殿时，祁孝廉放缓脚步，等着苏络青，而后并行。
　　“昨日回金陵夜半才赶回京城，王爷高升之喜未及祝贺，还望见谅。”祁孝廉道。
　　“祁兄何必见外，礼数心意到了。”苏络青随口接话道：“祁兄可是回金陵祭奠祁老爷子？”
　　“正是，顺道带了些金陵望江楼的茶点回来，送去延福宫。”
　　苏络青略微顿步，怀疑的看向他。
　　“早些辽使团还未进京前就听闻延福宫住进去的郑王妃，很是喜爱金陵望江楼的点心，澶渊之盟以来，辽商但凡路过金陵，总要带些望江楼的点心冰藏回去。”祁孝廉笑道，眼里的愉悦和调侃是真的。
　　有一瞬间，苏络青回想起昨日那张熟悉的面孔，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今日，祁孝廉又明晃晃的加深这一论断，延福宫住的的那位……

《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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