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蝉鸣

　　1

　　我总是听到奇怪的声音。

　　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的，细碎的噪音。

　　大人们说这是“蝉鸣”的声音。

　　那或许就是吧，我无法断言，因为我从未真正见过他们所说的“蝉”，即使我生活的岛叫做“鸣蝉岛”。

　　听上去会让人联想到夏日炎炎，青草郁郁的南方小岛吧？

　　毕竟，文学作品里总是这样写的。“第一声蝉鸣标志着夏天的开始”之类的。

　　然而实际上，鸣蝉岛位于蝉无法生存的寒冷地区。

　　蝉是到了冬天就会死掉的生物。

　　而我们岛之所以叫做鸣蝉岛，是因为只要是在岛上出生的人，就会得一种叫做“蝉鸣性耳鸣”的疾病。

　　村里唯一的医生说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遗传病。我觉得他说得太委婉了，因为数百年来，还重未出现过被治愈的人。所以，大家都对治愈完全不报希望。

　　也许你会觉得打出生起就从未得到过“安宁”的人会习惯耳鸣的生活，根本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至少我非常的在意。

　　后来我发现，看书可以让我从无尽的蝉鸣中解脱，逃避到其它的世界。成为各种各样的人，到各种各样的地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

　　所以打小时候起，我就最喜欢看书了。

　　除了安静的雨天，我基本都在看书。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未来能成为一个作家，不需要多么厉害，只要能用文字构筑自己的世界就满足了。但这对我来说，也依旧很难。

　　不要说成为作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的岛上，连看书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以我最喜欢医生家的书房，我看过的书九成九来自那里。

　　但我最讨厌医生家的孩子，如果说我将来真能写成什么作品的话，一定要把他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本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不需加以粉饰便可本色出演。

　　我最初与他相关的记忆是在小学时期。虽然那之前我大概也在看病时见过他几次，但由于我是个不大关注外界的人，所以并没有怎么注意过他。

　　那一天，我也同样沉浸于书中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外界的声音。

　　“喂——，喂——，……真是的，你这样的人真的能正常生活吗？真是让人担心到想一直跟着你……”面前的男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才注意到面前有人。

　　“啊，总算看过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看你老是反复看那几本书，想不想看新的书啊？”他抬了抬手让我看见他受伤的书，崭新的封面上写着《绿野仙踪》，是我没看过的书。

　　他口中“反复看的书”是由于岛内资源匮乏，我仅能拥有的几本书。

　　所以，他手中的新书对我的诱惑是致命的。

　　即使不知道他是谁。

　　我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到我的反应，松了一口气般放心地说道，“但是下周五之前要还给我哦？要附带一篇八百字的感想一起还给……是我家里的作业。”

　　我点点头，觉得有这样作业的他真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被选为枪手的我也很幸福。

　　我接过书，询问把读后感交给他的方法。

　　他愣了愣，看上去有点生气，之后又像放弃一般叹了口气，“我叫周圜，是你的同班同学，坐在你斜后桌……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既然是坐在后面的人，那感觉没见过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叫周小蝶。”我也自我介绍道。

　　“…………这我知道……”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我们保持普通的互利关系，也因为他懒于将我的读后感再抄一遍，我便常常模范他的字迹，如今已足以以假乱真。

　　除此之外，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能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每次我从书中回过神来，周圜总会出现在我旁边，滋儿哇滋儿哇的说着什么。

　　“你的读后感明明都写的那么热情，为什么人却和村口老周家的智障妹妹一样呢？”

　　我不打算搭理他，但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你怎么坐在我旁边，我同桌呢！？”

　　他扁扁嘴，好像快哭了，“……我和周瑾换位置已经快一个月了……”

　　“……周瑾是谁？”

　　”你之前的同桌！……我说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他看上去很崩溃。

　　“周圜。”每周都要在读后感上写上一次的名字，怎么可能忘记？

　　他听到我理所当然的回答却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在一边自言自语，“果然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吧。”之类的。

　　我没有理他，拿起书找到刚才被他打断的地方，继续看了起来。

　　2

　　那天的我也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专注地看着新拿到手的书，然后听的他叫我的声音。

　　教室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同学，周圜则站在我旁边，他们好像在进行着什么对话的样子，周圜小声的让我点一下头。

　　我便迟疑着点了下头。

　　这之后就是噩梦的开始。

　　在学校走路时突然被绊倒，书包里被塞进老鼠尸体，笔盒开关处被粘上了锋利的刀片，午饭里吃出钢丝，冬天在卫生间隔间里被泼凉水。

　　我就算再笨也猜得出周圜那天对那位女同学说了什么。

　　他一边在公众场合对我表现亲密，一边对女孩子们温柔有加。

　　虽然我受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欺负，但我并不恨她们，因为这些欺负都是周圜刻意间接施加在我身上的。

　　我在学校再也无法专心看书，耳边的蝉鸣也越来越大。

　　在胎儿时就落入脑中的蝉茧，好像要穿破鼓膜破茧而出一般。

　　要想听不到这尖锐的蝉鸣，或许就只有失聪这一条路可走。

　　在他下一次把新书带给我时，我问了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讨厌你啊。不会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吧？”他说的没有一点犹豫，“就算我这么直接的告诉你，你也不会不给我写感想吧。那我有什么必要好好对你呢？反正你也没有‘感受’这种东西吧……你会难受吗？难道你有心吗？”

　　他说的没错。但滑稽的是，比起他的后半句话，前半句竟然更让我伤心。

　　我无言的接过书，封面上写着大大的《白痴》，仿佛在嘲弄我一般。

　　得到新书的我，竟然不怎么高兴。这还是第一次。

　　我开始了长期不去学校的生活。

　　之前没有提到过，我一个人独自生活。

　　在我还未出生时，父母便离婚分别重组家庭了，我一出生就被丢给了独居的外婆。

　　我甚至没有被认真赋予过姓名，外婆拿着村名就随口给我起了“周小蝉”这样的名字。

　　小时候我最常听到的话就是“你的名字真讨厌啊”，我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及其讨厌。大概对外婆来说，我就是个这么讨厌的存在，所以才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几年前外婆去世，自那以后在被人提起名字时我便声称自己叫做“周小蝶”，开始的时候常被嘲笑，但时间久了，新名字也被众人接受了。

　　不去学校之后，我的日常又变回了反复阅读自己拥有的那几本书的生活。

　　我不禁感谢起自己不怎么样的记忆力与不怎么高的智商，才能从同一个作品里反复获得好几次不同的感动。

　　周圜每周都会到我家里来一次，带来新书的同时也会带来一些粮食。大概是觉得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给他代笔了。

　　也是因为他的每周都会来一次，邻里间渐渐传起奇怪的风言风语，我因此更加不想出门了。

　　我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地依赖起书中的世界，书外的世界似乎已经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圜带来了一套初中制服。

　　要我去上初中吗？在这样的小岛里，到了初中，要面对的同学也依然是原先那些。我拒绝了。

　　他又告诉我，因为重男轻女的原因，大部分女孩子都已经退学了，他为自己以前做的错事道歉，哭得鼻涕眼泪沾了我一身，还在说自己会保护我的。

　　我被哭得心烦，就答应了他去上学的请求。

　　周圜走后，我辗转反侧，还是在半夜起身换上了他带来的初中校服，按身高定制的校服松松垮垮的，不是很合身。布料也还是像小学校服那样的粗糙。

　　我看着镜中许久没有仔细端详的自己，这才恍然大悟，……镜中的人，已经14岁了啊。

　　3

　　初中的班级里，女孩子确实寥寥无几。

　　所以就连这么奇怪的我，也会受到男生的温柔对待。

　　但每每有人想与我搭话，周圜总会上前拉过我，嬉笑着说，“不要对别人的女朋友出手嘛。”这可能算是他提过的对我的保护。久而久之，也没有人会主动与我说话了，而我更不可能主动向人搭话。

　　我在小学与初中，唯一与之有过交流的竟只有他一人。

　　这样没人搭理的安宁生活也挺好的。

　　初中比起小学来，多了几门科目，其中周圜最讨厌的科目是英语。听说和他的英国后妈有关。

　　我对英语倒是蛮喜欢的，它能成为我拓展新世界的工具，我期盼着自己能看懂英文原著的一天。

　　虽然学校里教的英语十分简单，简单到一整个学期只要背诵从a-z的26个字母便可通过考试，但周圜给了我一本分外厚重的英汉辞典，并开始给我带外文书，我的英文水平逐渐上升，同时也感到他越来越讨厌我了，大概和他英国来的后妈有关吧。

　　我问过他在家如何掩饰自己的英文水平，他的回答是在家从不和后妈说话。

　　我也曾见过他的后妈，是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她笑着对我说了几句打招呼的英语，怕暴露代笔的事实，我只得装作听不懂，对她回以抱歉的微笑。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时的事吧，见了他的爸妈，是他刻意带我去见的。

　　我那时也拼命的掩饰着自己的奇怪，假装成了正常的人。

　　他爸妈对我的印象似乎不错。但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完成周圜的奇怪委托罢了。

　　见过他的爸妈后，他把我带到了他家的书房。

　　对我来说，那里真是天堂般的所在，用尽世间的所有词语来夸奖那里也不为过。

　　“……我们今后会结婚吧。”然后一句杂音就落入了天堂，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后，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鸣升级为幻听了。

　　“因为，我对英语一无所知啊。”说了这句有点好笑的话，他就扑到我身上哭了起来。

　　“……医生在家里除了对我说话，永远都在说英语……我真的非常讨厌英语，生理上的讨厌，讨厌到一听到就会头痛的程度，”我默默分辨着他混合在哭腔中的话语，迟疑地抬手顺了顺他的背。“……知道我那天为什么说讨厌你吗？……那天我把自己写的读后感交给了医生，却被他说成了垃圾，明明用你的的时候，总是会被夸奖的……我该怎么办啊……？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其实我完全不讨厌你，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我…………”

　　说什么讨厌英语，只是吃后妈的醋，不想被爸爸抛弃而已吧？说着离不开我，离不开的其实只是爸爸而已。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沉默的抱着他，直到嘤嘤的哭泣变为轻微的鼾声。

　　我不敢有太大动作，用左手从书架上抽出最近的一本书，用艰难的姿势，一边抱着他，一边开始了读书。

　　是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

　　4

　　“……为什么会喜欢读书到这种程度啊？”不知道醒了多久周圜无奈的问道，“你怀中可是有着全村少女都想拥之入怀的美少年啊？！你就不想对我做点什么吗？这就是坐怀不乱柳上惠吗？”

　　“是柳下惠……醒了就站好，不要扒在我身上。”

　　“医生说刚起床的人，是会浑身无力的。”

　　“没有这种事，我就不会。”

　　“就不想趁着我浑身无力的时候对我做些什么吗？”

　　“不想。”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看书啊？”

　　“因为很吵。”

　　“……我吗？”

　　“……耳鸣。”

　　“那……这样呢？”他伸出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一瞬间所有蝉鸣都退散了，我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不禁睁大了双眼。

　　周圜还在说着什么，不过我已经听不到了，只剩下耳边轰隆轰隆的声音。

　　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玩的事，血液涌上了脸颊，双目闪闪发光，捂着我耳朵的手也变得愈加热，好奇心驱使我伸手推他的手臂，却怎么也推不动。

　　……这样的，也能叫做“浑身无力”吗？

　　他不由分说的把我困在书柜与他之间，凑上了脸。

　　……

　　然后他突然放下了捂住我耳朵的手，转而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是在害羞吗……？

　　蝉鸣声又回到了耳边，嗡嗡嗡嗡嗡。

　　我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是为了驱散蝉鸣，是为了遮住通红的耳朵。

　　在这之后，周圜越来越粘着我。

　　某个周五，他拿着一本《棒针编织基础》过来，附带着偷偷摸摸塞给了我几卷灰色的毛线与长长的棒针。

　　“这是……这周的作业。”

　　“不信，拒绝。”

　　能自由出入他家书房的我已变的非常有恃无恐。

　　他露出了极其委屈的表情，像个小媳妇一般坐到我身边。

　　百无聊赖的盯了一会我看书的样子之后，他自己翻开了那本《棒针编织基础》。

　　然后…………他拿起了棒针，开始试着打起了围巾。

　　之后的整个月里都是这样。

　　他时而认真的摆弄着棒针，时而摇头叹气，揪起线头就哗啦哗啦的把一整天的成果都拆除了。

　　我则根本看不进去书，最后，趁他不在我家时用他没带走的毛线也织了一条围巾。

　　在冬天来临之前，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大作。

　　然后像少女般羞涩地把围巾围上我的脖子，后退又前进的，从四面八方各种角度观摩了一番，满意的笑了一天。

　　但当我把自己织的围巾递给他时，他却夸张的掉下了眼泪。

　　“因为实在是太幸福了。”他是这么解释的。

　　我摸了摸围巾的尾巴，触感柔软舒服，我好像也有点想哭。

　　多么不真实的世界啊，比我在书里经历过的所有世界都要来的不真实。

　　5

　　我常常跟着他回家，然后直奔书房一坐就是一天，他也跟着我成了书房的常客。

　　一般情况是我在看书，他在……他在干嘛我没注意。

　　有时会遇上他家人进来，他马上假装在认真读书，我则装作兴趣缺缺，纯粹陪他的样子。

　　拜此所赐，我对他家人的脚步声超乎寻常的敏感，……演技也登峰造极。

　　时光飞逝，某天在书房看书的时候，我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并从门口传来了医生与妻子用英文的对话。

　　由于书架的遮挡，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书房里还存在有别人。

　　首先听到的是医生的声音。

　　“机器的状态怎么样了？”男声一直很顺从。

　　女声就显得有些不屑一顾，”最多再有三年，你也知道它运转了一百多年了。我们得想想办法延长机器的寿命。”

　　“……实验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正视事实？”男声顺从的语气里终于掺杂进了不满。

　　而女声仍然保持着她的盛气凌人。“绝对没有结束！我绝对会让机器一直运转下去！”

　　“……你要去哪里？冷静一点！”

　　随着二人脚步声的远去，周圜满脸疑惑地问我，“他们在吵什么？”

　　我无法立马回答他，在卡壳了几秒之后决定先不告诉他真实的对话，“……就是普通的夫妻吵架……在谈对你的教育方针……”

　　周圜沉默了几秒，开口说道，“以后我们不会成为这样的夫妻吧？”

　　“……不会，他们打算给你娶一个英国的千金。”

　　“欸？”他大惊失色，拉起我的袖子就要把我拽走，“那我们还不快跑！”

　　“……我开玩笑的，玩笑。”我想着两个大人之前的对话，心不在焉地拍了拍他的头。

　　因为很在意之前听到的事，为了理清事件的全貌，我更多的待在周圜家里。

　　但在他夸张的欢声与粘腻中，要去偷听或者偷翻文件是很难的事。

　　他简直就是个小尾巴！

　　连在医生面前都粘我粘的毫无忌惮。

　　有一次我打算假装午睡，之后趁他离开再起来。结果听说从不午睡的我要午睡的他十分兴奋的让我躺在他的膝盖上，并为我朗读了一整本《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样根本睡不着！我本来也不是打算要睡觉的！

　　在这沉重的甜蜜负担下，我费尽了心机才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在并不遥远的一百多年前，鸣蝉岛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存在。

　　是个相当炎热的南方小岛。

　　当时爆发了十分严重的瘟疫，游经本地的英国科学家提议在地下埋设自己研发的降温设施，通过把温度下降到细菌的休眠期来防止瘟疫继续传播。

　　岛民们虽不对此抱有太大希望，仍是以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埋设了科学家提供的装置。

　　结果有效阻止了疫情的进一步发展，村民们将他奉为救世主般的存在，并答应了他的两个请求。

　　首先，设备是他国的机密，希望他们保守秘密，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自己的子孙后代。

　　其次，为了防止将休眠的细菌扩散至别的地区，禁止岛民出岛。

　　而他会让助手定期将生活必需品与驱动装置的能源送往鸣蝉岛。

　　作为交接物资的人便是那个年代的医生。

　　毕竟他还得要承接欺骗之后岛民的任务。

　　把装置的运转声强行忽悠成耳鸣。

　　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知晓当年实情的岛民早已不在人世，唯有当年的医生将这个秘密代代相传，负责起欺骗全岛人的义务。

　　而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承担这项任务的就是周圜。

　　但是，出了意外。

　　随着日月更替，装置也在逐渐老化，如今终于快要撑不住了，周圜所谓的后妈只是当年科学家的后代。

　　但这只是事件的表象，撕开这层薄膜才能发现其中可怕的真实。

　　当年的细菌是科学家与医生一起培育的，但他们没想到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他们亡羊补牢的创造了机器，总算是没把整个岛都葬送在瘟疫上。

　　从当时的研究来看，那种细菌的休眠期只有八十年，但现在已过百年，细菌早就全死光了。

　　但科学家的后代死活不肯放手，好像是想找到幸存的细菌制作生化武器。

　　……

　　“唉，你最近都不看书了，老是发呆呢。”周圜趴在旁边的位置上，侧着头看我。

　　“……因为最近老是下雨，雨声盖过了耳鸣声，就没有看书的必要了。”这虽是我找的借口，但也是事实。

　　“……那下雨真好啊。”周圜直起身，愣愣的看着外面的大雨。

　　结果雨就这么停了。

　　我叹了口气，侧过身看向书架，开始考虑看书，“还以为能下到晚上呢……真想找个地方安安心心的睡觉啊。”

　　“其实……医生告诉过我暂时治疗耳鸣的办法……不过你不要让别人发现哦……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被发现，但医生把后果说的相当可怕。”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两个塑料材质的球状物体，叫我把它们塞到耳朵里。

　　我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他到底知不知道耳鸣的真相。

　　他见我看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摇头道，“这副是新的，备用的，我没用过…………是我用过的话就这么嫌弃吗？”

　　“非常嫌弃。”我点点头，将耳塞塞进了耳朵里。

　　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安静。

　　这就是世界本来的面貌吗？自出生起就开始被耳鸣折磨的我显得那么的滑稽。

　　有点想哭。

　　好像确实哭了出来，周圜手忙脚乱的又是帮我拿出耳塞，又是找纸巾帮我拭去眼泪，“怎么了！？是不是弄痛你了！？”他十分急切，一遍又一遍的追问着我。

　　我摇了摇头，有种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如果我有彻底治疗耳鸣的方法，但要抛弃一切离开这座岛，……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抛弃一切？和你在一起不就是我的一切吗？就算岛外没有治疗耳鸣的方法，你要出去我也会跟你一起的。不要哭了，我会和你一起的！无论如何都会，无论去哪里都会。”他安慰着我，仍在帮我擦眼泪。

　　6

　　离开蝉鸣岛这件事并不容易。

　　这座岛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往返的物资运输船。

　　船上总有人员看守，想混上船难上加难。

　　我产生了其它的想法，——杀掉坚持让机器继续运转的人，周圜名义上的后妈。

　　我说不定是在长期的噪音下坏掉了。

　　这个想法一冒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曾在周圜借我的一本推理小说上见过一种用削尖的冰块杀人的手法。

　　冰雪消融后凶器便幻化无踪。

　　当时的我对这个凶器很中意，却没想过自己也有用上的一天。

　　我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将冰锥刺入了那个女人的心脏。

　　＂死亡时间在昨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先排查不在场证明吧。＂医生验完尸这么交待到，眼中充满了疲惫，却看不出伤心，毕竟他们只能算是不和睦的同事关系吧。

　　“当时我一个人在家里，因为是独居，所以没有人能证明。”老实说，我对瞒天过海并没有什么期待。就算我的命去换周圜的正常生活，那也是值得的。

　　周圜的口供却和我完全不同，“我吗？我当晚一直和小蝶在她家，她的卧室里。她太害羞了，宁愿扯上嫌疑都不说出口，但我可不想因为羞耻感被怀疑啊……我和她的关系吗？连她的邻居都很清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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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周圜使劲握着我的手，两人都一言不发，能听到的只有脚下的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声音。

　　直到回到家，我才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包庇我？”

　　周圜拉过我冰凉的双手，放在他温热的脸上，“因为我们是共犯呀……你啊，既然记得这个杀人手法，那记得那本书是谁借给你的吗？因为你写的感想太有趣，所以我也读了那本书。虽然我很少读书，但你的感想我每天都看哦。一开始是为了防止你在感想里告发我，后来是喜欢上了你写的东西……所以我看到那根冰锥就知道是你了……你虽然很聪明，却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绕不过弯来，居然在冰天雪地里的户外用冰锥杀人……我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冰锥完全没化呀，我只好帮你拔了丢到热水里。所以我没有包庇你，我帮你处理了凶器……我们是共犯。”

　　我的手颤抖着，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句并不顺畅的“为什么”。

　　他抓紧我的手，坚定地看向我的双眼，“因为我离不开你啊……我认真想过了，就算你是变态杀人狂，在你杀死我之前我都会协助你的。所以以后要做什么都要和我说啊，你要杀谁我都会配合你，我什么伪证都愿意做，你可不能被捕啊，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啊!都说了会保护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啊？”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最后还是以抽抽嗒嗒来结束了。他总是这样。

　　虽然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就算他误以为这种感情是喜欢，我也仍然知道，这是异常的依赖所结出的畸形果实。

　　……那我呢？周圜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我抽出沾满周圜泪水的双手，把手绕到他的身后，将他轻拥入怀，突然想起了《洛丽塔》的卷首语，“……你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7

　　事情并没有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岛里来了许多外面的人。都是当年的科学家那边的人。

　　他们不再以耳鸣欺骗岛民，取而代之，对整座岛加与了严密的控制。

　　看起来是做好了把整座岛都毁掉的准备。

　　我十分后悔，后妈的死可以说是加快这个进程的催化剂，如果不是我，事情不会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

　　我想尽快找机会把周圜送出去。

　　那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虽说如此，海浪却依然波涛汹涌，与岛上的冰天雪地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鸣蝉岛本就是违背自然规律人工降温的结果吧。

　　凌晨三点，港口上只有稀疏的火把星星点点。我带他混上了物资运输船，带着必死的决心。

　　“刚刚那两个跑进港口的小鬼没有找到，现在不能开船。”我听见拿着枪械的守卫在我们躲藏的货物对面说。

　　我最后摸了一次周圜的头，黑暗中温软的触感一如往常，“为了我们都能安然无恙，我现在必须得去让他们把船开起来，不管听到了什么，你都不要乱动，……你一定要在目的地的港口等我，……这是誓约之吻，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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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如我所想，一由我主动来吻就大脑当机，只知道满脸通红的点着头，像村口老周家的智障妹妹一样。

　　然后我避开守卫的视线，逃到了看守薄弱的码头木桥上，从上衣口袋拿出了之前准备好的周圜的遗书，是我用他的字迹写的。

　　本来也打算写自己的，但是简直不知道要写给谁，所以只得在最后的落款“周圜”后面添上了用自己的字迹写的“周小蝶”。

　　我把遗书的一半压在放置在一边的货物底下防止它被海风吹走。

　　然后将一袋重重的试验品推入了海里。

　　重物落水的声音果然引来了注意。

　　我叫了一声周寰的名字，然后大声的假哭了起来。

　　我从未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就像一种叫十七年蝉的生物一样，呆在地底十七年，一钻出地面，就开始用尽全力鸣叫。

　　虽然披过几年蝴蝶的假面，但我从来都只是一只蝉。

　　到了冬天就必须要死掉的蝉。

　　分散各处的守卫都被动静吸引，向我这里跑来，我则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跃入水中，从此以后，世上再也不存在周寰与周小蝶二人了。

　　希望他……希望他…………

　　意识离开的比我想象中更快，我还没想好是希望他忘记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忘记我，脑中就变的一片空白。

　　最后在我眼前浮现的是遗书上的落款，我不合时宜地发现这样并排的名字看上去就像结婚请柬一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8

　　“傻笑什么呢？”周寰把头靠了过来，和我一起看着我手上的请柬，“难道是觉得我挑的款式很好笑？”

　　“只是笑你的字写的太难看了，一点都想象不到是出自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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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我是周圜，虽然“笔名”那行写着周小蝶。

　　结局是我编的，小蝶没有获救……确定无疑死在了那个夜晚。

　　因为她一直想成为作家，所以我用她的名字发表了一篇文章，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帮她实现了一桩心愿。

　　我一边揣测着她当时的心境一边写下这篇文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了解她。

　　所以我现在的日常是看她看过的书，说起来有些丢人，因为总是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所以看的非常之慢。

　　但这样的话就足够我看到老了吧，这样就像到老都能一点一点慢慢了解她一样，……就像她能陪我一直到老一样。

　　如果她还在人世，会生气的指着文章的这里那里生气地说，“我不是这么想的，快改了”、“我当时一点都没有害羞”之类的吧。

　　超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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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世界真便利啊，就算是像我这样没有文学素养的人，都能轻易在网络上发表文章。

　　不过，这大概是我今生会写的唯一文章。

　　她来写的话，一定会写的比我好得多。

　　话说回来，如果她来到外面的世界，未必会写什么小说。以她的性格来说，会沉迷游戏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就白天工作，晚上陪她打游戏，天天跟在她后面给她大加。

　　真是咸鱼般的生活呢。

　　令人神往。

　　她曾说过，我是她的生命/之光。

　　其实她才是我的生命/之光。

　　我很后悔没有把这句话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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