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星河比肩

　　陈群进门第一眼就看见邢非。她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明晃晃的站在两米开外，想无视都难。虽然只照过一次面，过程还不怎么愉快，但终究也算是认识，他略一点头算作打招呼，没想到对方毫不领情，像是不认识似的，目不斜视的上楼了。
　　路过时，裙摆还搔了他一下。

　　他愣神的功夫，前台小丽已经迎过来，递了块毛巾。他接过来后道谢，擦了把脸，顺道把身份证掏出来。
　　小丽说：“不用了陈大哥，我电脑上存着你的记录呢，2203，你还住上回那个房间吧。”
　　陈群点头笑笑，拎着帆布袋和油纸上楼了。

　　小旅馆不隔音，邢非在二楼走廊听得一清二楚，她边拧钥匙边抬头看了眼自己的门牌号，2202。

　　晚上临睡前，邢非去走廊的公用浴室冲凉，拉开小铁门，直接愣了，空间有多逼仄不说，墙上全是墨绿色的霉斑，地漏被毛发堵得严严实实，水泅了一地下不去。她把门一关，回去了。

　　换上连帽衫运动裤，再套上袜子，邢非板板正正躺在床上睡觉，被子被压在身底，她连一丁点掀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躺了大概半个小时，她又抓着头发坐起来。人啊，一旦惯出某些臭毛病，想停都停不了，就算是欲盖弥彰，也能得点心理安慰。
　　她又把衣服脱个精光，换上白天那身，穿了双超高跟的凉鞋去浴室。

　　快走近时，听见里面有水声，她敲了敲门问：“还要多久？”
　　一个女声：“马上，一会就好了。”
　　邢非：“多久？”
　　“嗯……十五分钟吧。”

　　邢非回房间等，戴着耳机听了会歌。十五分钟后她准时出门，浴室里水声已经停了，她伸手去推，没动，再推，还是不动，她心里烦的要命，飞起一脚踹上去，门咣的一下开了，铁片震得嗡嗡响。

　　浴室里，陈群脱衣服的手一顿。抬头，墨绿色的衣角已经飘了进来。
　　邢非没想到里面会有人，一时也愣住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几秒后，陈群把堆在胳膊上的衣服重新套好，从地上拎起一个黑塑料袋走了。
　　邢非在原地站了一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细铁棍，栓在门上。
　　澡洗到一半，邢非发现，地上一点积水都没有，地漏处的头发已经被清没了，水流哗哗的灌进去，形成一个弱小的漩涡。

　　**

　　第二天一早，雨已经停了。

　　小迟过来送早餐，见邢非穿着一身运动服，随口说道：“姐，起这么早出去运动啊。”
　　邢非接过盒饭，淡淡的说：“不出去，我在床上运动。”
　　小迟干巴巴的笑，拎着箱子灰溜溜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邢非倚在门框上：“怎么样？口谕拿到了吗？”
　　小迟一懵：“口谕？什么口谕？”
　　邢非斜了他一眼。
　　小迟哦了一声反应过来，“那个啊。”他面色为难的说，“姐，现在还不到八点，我们公司领导还没上班呢。”
　　邢非把藕片一口咬断：“这么多人发配在外，你们皇上朝上的还这么晚阿。”

　　小迟讪笑。
　　刚巧隔壁门开了，他赶紧递上盒饭。

　　对面住的是一对夫妻，女的怨气挺重：“刚才的短信什么意思啊，什么叫飞机起落架故障没法飞了？”
　　小迟赔着笑解释了一通，说只是正常的机械卡阻，等下午检修人员来看一下就好。
　　女的直接骂：“废什么话！你就说今天还能不能飞！”
　　小迟赔着笑脸：“能飞能飞，就是得等到晚上了。”
　　砰一下，对面门摔上了。
　　屋里头，女的叽里咕噜骂了一堆。

　　小迟略站了站，拎起保温箱往下一个房间走。转身时，见邢非还站在门口。

　　手里的一捧盒饭已经下去了大半。
　　见邢非盯着自己看，他脑门忽的一凉。

　　“那个，姐……”他咽了口唾沫，“飞机起落架有个小故障，我们已经联系了公司的维修人员，下午就会赶过来，晚上我们才能……”
　　“知道了。”邢非从门框上站起来，把泡沫盒扔进门边的垃圾桶，看着小迟，“盒饭挺好。”

　　午饭后，小迟过来告诉，说是领导考虑到邢非的特殊情况，破例允许她登机，邢非心里挺高兴，心想只要能到S市一切都好说。在房间呆着也是无聊，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拿着相机出门了。

　　大厅里喧闹嘈杂，挤了一堆人，小迟站在中间，连声道歉。

　　“各位大哥大姐，拜托拜托了，大家稍安勿躁好不好，等下午检修人员一到，检查完飞机，我们立刻就会返航，好吗？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公司一定会对大家负责的。”
　　“负什么责负责，我下午约了跟人见面，飞不回去，几千万的合同直接丢了，你知道吗？”
　　小迟说：“抱歉大哥，真的很抱歉，您看能不能跟对方说一下改一下签约时间，这也是天气原因，没办法的不是。”
　　男人嗓门突然放大：“你们怎么不改时间！！”
　　邢非刚好从他身后经过，耳膜冷不丁被钻了一下。刚刚大好的心情瞬间又变得拧巴，她烦躁的骂：“吼什么吼，这么大声想吓死谁啊！”
　　男人怔愣，回头一看是个女的，砸了砸嘴不说话了。

　　邢非捏着耳朵走过去问小丽：“你们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饭馆吗？”
　　小丽摇头：“没有。”
　　“那好玩的地方呢？”
　　“也没有……”
　　邢非有点失望：“商店呢，商店有吧？”
　　小丽点头：“商店有，出门往南走一段就能看见。”

　　雨虽然停了，但天空还是暗沉沉的，看的人心里也不痛快。邢非根据小丽说的，出了门后一路向南，走出一段，果然看见道东有一家商店，门面不大，邢非进去买了包烟，五块钱，出来后在门口点了，吸一口，呛得肺壳都疼。

　　看看表，离午饭时间还早，她决定在村子里四处转转，没准回到社里，还能写出个精彩绝伦的“乡村生活”体验报告，她沿着窄路继续往南走，走了不到十分钟，居然到头了。

　　远处是片垃圾场，臭气熏天，邢非走近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小池塘，池水又浑又绿，散发恶臭。她不由蹙眉，这几年，农村的垃圾治理问题一直是政府工作的老大难，她这一路过来，倒是看见好几个绿色垃圾箱，可垃圾都堆成小山高了也没人来收，所以大部分村民还是会把垃圾扔在“老地方”。

　　池塘里的水很臭，可水草长得很好，蹿得有一人多高，把水面围得严严实实。邢非绕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就打算回去。
　　刚要走，来了辆拖鞋车，停在岸边。身材高大的男人下了车，从后车厢拖出两个麻袋，钻进了水草丛。
　　很快，人就出来了，开着车走了。

　　出于职业敏感，邢非举着相机，咔嚓一张，拍完后她才走出来。
　　车辙附近淌了许多黑红色的稠状物，邢非一蹲下，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那里面有许多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小蛆虫，蠕动着，看着极其恶心。
　　她站在岸边思考半天，还是把高跟鞋脱了，钻进了水草从。

　　雨天沉闷，水草丛下密不透风，脚下的水因为太脏，都沤了，泛着绿沫。邢非屏着气往里走了好一段，水都没过膝盖，才看见那两个麻袋，四周的水都被染红了，远远看去红通通的。
　　她咽了咽喉咙，捏紧相机走过去。

　　一直到饭点邢非才晃回到旅店。老远看见小迟站在门口抹泪。看到邢非后，他调头就走。
　　邢非叫住他。
　　小迟回头，见她赤着脚，两条腿上挂满了泥浆，不由惊诧：“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邢非没回答，她把高跟鞋扔地上，径直走到一边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淡淡的问：“你见着我跑什么？”
　　小迟回过神：“没、没有啊，我没看见您……”他笑，“我近视，没戴眼镜。”
　　邢非不说话了，面无表情的打肥皂。
　　没一会，几滴水吧嗒吧嗒砸在水池沿。邢非下意识以为又下雨了，她把水流开大些，去冲腿上的泡沫。等洗好抬头时，才发现根本不是下雨，是小迟在哭，挺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哭的脑门上的青筋都暴出来。

　　见邢非看他，小伙子情绪一下崩了。
　　“姐，干不了了，成天被指着鼻子骂，旅客骂，领导也骂……成天道歉，这个对不起，那个对不起，我觉得特憋屈。”他捶胸口，声音喑哑，“我也是个人啊。”
　　邢非穿好鞋，拂了拂腿上的水珠。
　　小迟气的手臂都在抖，手握成拳：“什么破工作！不干了，不干了！我走总行吧！”
　　邢非的手顿了顿，起身轻声道：“职业本身无好坏，旁人的话不用在意，但如果你自己先给它贴上劣质标签，那的确是不用呆了。”
　　她打算走，却又觉于心不忍，“你与其躲在这里哭，还不如好好动动脑子，想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压那群人一筹。”

　　她进门上楼，在楼梯口碰见了陈群，他身上衣服没换，还是穿着昨天那套，只不过裤腿上的污泥没了，看来是洗过了。狭路相逢，两个人的眼睛都凝了一瞬。
　　陈群侧了侧身，让出一条路，邢非垂眸走过，眼角却不自觉黏上那片身影。她往上走，走两步突然住脚。

　　这边陈群已经下了两个台阶，胳膊冷不丁被人拽住。他蹙眉，回头见邢非身体半倾，额间的细碎头发滑落下来，遮住她半边眉眼，她很快就松手，把碎发送到耳后，神情眉眼俱是淡淡的。
　　“抱歉，昨晚。”眸略微一沉，“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陈群说：“没关系。”

　　回到房间后，邢非翻出刚刚在湖边拍摄几张照片，虽然服装背影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很明显不是，照片里的人略微有些佝偻，而那个人，在邢非仅存的印象里，他始终腰背挺直。
　　她有些脱力，颓颓的坐在床上，向后滑几页，屏幕里是几条死相惨状的狗，全身血肉模糊，脖颈位置几乎都被咬成了筛子，红肉翻着，能看见里头的森森白骨。
　　她闭上眼，眉很轻的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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