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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江湖
三月的江南细雨涳濛,刚下山的少年一身白衫红缨络,腰侧挂三尺长剑,骑青鬃马,轻快的马蹄声响于竹林间。
金陵城外不远处有一小客栈,名曰三回客栈,少年走到那里,举目看了看天色,觉得今晚还是住一夜客栈再进城的好。
“少侠打尖还是住店?”,年不过双十的店小二笑意迎人,将少年迎进热闹的客栈里。
少年打眼一瞅,巴掌大的客栈里挤满了江湖气息,有大声吆喝划拳喝酒的,也有默默吃菜的,喧沸之声湮没了墙角的评弹,流浪艺人一个不留神推弦推过了头,刺耳的弦音划破空气,可并没有人在乎。
少年对店小二的称呼颇为满意,因为他这次学成下山就是打算做一个少侠的。
少年要了一壶梨花酿,几个小菜,慢慢的挑着菜里的肉丝吃。
忽而狂风大作,客栈微掩的门被带开,土腥味夹杂着雨水刮了进来,柜台前细长的烛火闪了几次终是灭了,一道紫色闪电从天劈到地,照亮门口几个默默吃饭的玄衣男子。其中一人起身关门,少年从那男子黑亮的双眸中感受到潮水般的煞气。
少年下意识摸了摸长剑,心想,“若是歹人,便杀他个片甲不留!”
客栈的老板娘矮敦厚实,抓起一把瓜子洒在流浪艺人身前的铁盘子里,啐掉嘴角的瓜子皮大声嚷道:“行了行了!别弹这劳什子了,给大伙儿讲一段宁台张参将抗击倭人的故事。”
说罢,老板娘自己先笑了起来,肥厚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快要断气一般。
流浪艺人停了下来,放下那把跑弦的琵琶,哑着嗓音道:“讲故事就讲故事嘛,作甚弄脏我吃饭的家伙嘛。”
一口的吴侬软语,和他露出的满口东倒西歪的黄牙并不相称。
少年呷一口梨花酿,长长地“啊”了一声,好辣的酒!
吃饭的客人们听到“倭人”两个字,大多不由自主的放慢动作安静下来,霎时间,客栈内静的诡异。流浪艺人操着一口标准的吴地口音,沙哑的声线像老树皮一样又干又难看。
“老板娘让小老儿讲一段,小老儿就讲一段,大伙儿若觉得好,就赏小老儿一壶酒水。”流浪艺人嗑开一粒瓜子,接着道:“话说我们江陵的张参将,那可是少年英雄,小小年纪便任宁台参将,走马上任数月内斩首倭寇百十人!朝廷给了厚厚的封赏,听说封赏的箱子能绕金陵一个圈!”
安静的空气终于被打破,众人啧啧之声不绝于耳,均是艳羡得很。
”可就在半个月前!张参将在龙虎山吃了败仗,前锋死了,中军跑了,我们的张参将被副将拉着袖子声泪俱下的劝逃,独留几个村子的老少妇孺在前线浴血,全部慷慨赴义。小老儿不日前从龙虎山那路过,十里荒村,百里哀骨,残垣绝壁,满目萧然呐……“
方才关门的玄衣男子重重放下酒杯,同桌的几人均面色晦暗。
少年喝光壶里最后一滴梨花酿,想着这张参将真是不厚道,如果是自己的同门,早被师傅打断腿了。
老板娘笑嘻嘻的看着流浪艺人道:“听说那些跑路的中军被困在佘山迷阵里十多日,全靠着吃同袍的生肉存活,也不知是真是假?”
流浪艺人抖开一身的瓜子皮,半抬眼道:“那就得问问几位好汉,人肉是酸的还是咸的?”
门口坐着的那一桌玄衣男子便是宁台驻军逃跑的中军,刚才关门的那人叫霍大猷。当日前锋军已死,后援迟迟不来,几百人最后只剩下几十个人,他们一横心扯下身上藤甲,丢掉长矛,灰溜溜的在荒山中穿行,没想到甩开了倭寇却误入当地有名的佘山迷阵。那迷阵也不知由何高人造出,略通奇门遁甲的他们硬是在里面越走越深,最后进入一片紫色的瘴林,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吃树皮杂草,腹泻不止,终于在进入瘴林的第七天,有人支撑不住倒了下去,霍大猷带走尸体,谎称寻一处埋了,离开众人半日后提着两条生肉回来,告知大伙儿是打来的鹿肉。又过了几日,有人因为吃了生鹿肉倒下,还有人因为瘴气倒下,通通被霍大猷一人拖到某处埋了。当然,活着的人,仍然靠吃生鹿肉活下去,并走出佘山迷阵。
霍大猷长叹口气,两道精光自目中直射流浪艺人,暴突的眼球里满是血丝,流浪艺人不慌不忙,复操起琵琶,唱起难听的小调。他声音不大,少年却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汹涌的杀气,想是这流浪艺人起了杀心,不由得放下筷子想,“我这藕片还没吃完,一会儿打起来我向着谁方不辱没少侠之名呢?”
正暗自犹豫,轰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炸雷般自地表响起,众人皆哑然,有几桌胆小的客人也不敢再看热闹了,偷偷溜了出去,到显得这客栈大了许多。
客栈门被轻轻推开,一伙儿东洋武士打扮的倭人穿着木屐踩进客栈,他们行进有序,进入客栈内分成两排,从最后并行走出一个倭人和文士打扮的青年人,那青年人摇着折扇,端的是一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青年人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与身旁的倭人聊了几句后,温和的朝店小二招手,店小二收起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朝青年人抱拳道:“不知几位有何吩咐?”
青年人浅笑道:“无他,我们相同那位抱琵琶的先生谈谈,顺便清理干净你们这些腌臜!”
青年人神色一变,折扇猛地横扫,一排钢针从扇骨中激射而出,店小二一个鹞子翻身,躲过钢针,口中道:“你也是倭人?”
“非也,小生乃金陵人士,唯识时务尔。”
青年人斜目冷笑,合上折扇,捏了个剑诀,以扇为剑,凌空三刺,竟将店小二右肩刺了个血窟窿。
嗑着瓜子儿的老板娘坐不住了,惊呼:“崆峒金顶?你是崆峒派弟子?”
青年人摇开折扇,背手微躬身,道:“小生不才,入不了崆峒派的贵眼,只好杀了崆峒老叟和其门下三百一十五人。”
老板娘怒道:“竖子狂妄!”
青年人笑了笑,掏出一柄火枪,指向店小二,“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店小二瞪圆双目,瘫软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口汩汩冒血的的大洞。
一桌玄衣男子显然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满脸痛苦,神色纠结。
青年人道:“崆峒老叟敬酒不吃吃罚酒,死也不肯交出无量心经,小生怨难平啊,杀十人不足以平怨,杀百人也不足以平怨,最后只好灭了那老顽固的门派,啧啧,可惜,仍是怨难平,只好找到他师叔,一并杀了。”
说罢,他对着流浪艺人举起火枪,笑眯眯道:“师叔祖,小生手里的火枪可是狂妄的很啊,交出佘山迷阵图,小生让你死个痛快。”
佘山迷阵,是宁台通往金陵的一道天然防线,多少倭寇因为这道防线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想了想,他知道这其中的厉害,飞身上前,抽出长剑,道:“这位兄台,做人不要脸也要有个限度。”
青年人歪脖嘀嘀笑道:“呦,小兄弟想当英雄了?”,说着他扣动扳机,子弹应声而出,少年持长剑在周身划开,子弹被浑厚的真气荡开,钉在墙角的酒坛子上,哗啦一声响,半人高的酒坛子碎了一地,满室黄酒香。
所有倭人在这一刻纷纷掏出火枪,指向少年。流浪艺人一个起落挡在少年身前,扭开琴轴,卸下琴弦,道:“小老儿谢过少侠出手相助,不过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是叫小老儿亲自收拾的好。”
青年人冷汗淋漓,流浪艺人浑身外溢的真气压得他气血翻涌,无法再扣动扳机,只能冷笑哼道:“论吃里扒外,还是师叔祖更有经验。”
持错金暗纹武士刀的倭人首领信步上前,背刀拦下青年人的火枪,看似随意一挥,割断流浪艺人排山倒海而来的真气,错步举刀,拉开架势。
流浪艺人眉头一挑,抽开琴弦,琴弦软绵绵的朝倭人手臂垂了下去,倭人翻手起刀,荡开琴弦,上前一步,自下而上劈开千钧之势,流浪艺人借力飞身,杀回马,弦变剑,挽出凌厉剑花,直指倭人门面。这二人,流浪艺人内力高深,行招诡异,出式无常;倭人招式简单无奇却招招致命,力破千钧。一刻钟下来,二人皆受了些皮外伤,谁也没占到便宜。
这厢流浪艺人与倭人首领斗得昏天暗地,那边少年和老板娘早与一众倭人打在一处,好在倭人手中子弹有限,并不轻易使用火枪,饶是这样,少年虎口已经因为连续使用内力格挡子弹而微微流血发麻,他心中暗想,“这火枪果真不是闹着玩的,别说一个崆峒派了,火药充足的话,八大门派谁也逃不掉。”
倭人首领横刀前推,前门大开,故意买了破绽给流浪艺人,可流浪艺人并不上当,琴弦粘着武士刀一缠一拉,侧身空手劈向其后颈,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倭人首领退无可退,只能硬撑着接下这一掌,流浪艺人掌下用了十足的内力,倭人首领喷出一口血柱,撑刀跪地,无法起身,而流浪艺人腰上也中了一刀,伤口深不可见,只是流出的血浸透脚下青砖。
三个倭人与持扇青年人从混战中脱身而出,扑向流浪艺人,流浪艺人咽下喉间腥甜,发现已经提不起真气了。青年人并不与流浪艺人过多交手,只是在旁干扰道:“师叔祖,不如我们做笔交易,你给我佘山迷阵图,我把崆峒剑交给你。”
流浪艺人听到“崆峒剑”三个字,手中琴弦忽然一顿,三个倭人一齐挥刀从三面劈下,青年人趁机射出暗器,流浪艺人躲避不及,腹部中了一根钢针。
“师叔祖,针上淬了“无回”,你知道它的妙处何在,还是乖乖交出佘山迷阵图,不然时间久了,就算服下解药,这一身的功力也是废了,生不如死啊。”
流浪艺人面色急速发青,手开始抖得厉害,他松开琴弦,平静道:“某今年六十有三,少时因意气用事被赶下崆峒山,再不敢以崆峒弟子自居,今时今日散尽功力如何?身死又如何?某仍是山河间铁骨铮铮的汉子,某死得其所!”
霍大猷攥紧拳头,努力抵抗浑身不自觉的颤栗,他忘不了同袍们在战场上长刀未抽出就被火枪打的脑浆迸裂的场景,忘不了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的绝望,忘不了瘴林里人肉的味道。
他是逃兵,他已经后悔。
霍大猷一声嘶吼,抽出匕首刺向青年人,青年人感到从后面袭来的杀气,旋身翻手,就在霍大猷的匕首离他心脏还有一寸的距离,他手中的折扇已经抵上霍大猷的咽喉,看了眼霍大猷手中的军制匕首,冷笑道:“你今天就是死得再壮哉,还是个逃兵。”
其他玄衣男子一拥而上,青年人毫不留情递出折扇,血雾散开,霍大猷倒地抽搐,五感渐渐之时,他伸手捂住胸口,弓成大虾状,嘴角弯出一抹温柔的笑。
流浪艺人拔出腹部钢针,缓缓插进天门顶,捏了一个奇怪的指决,只见缕缕青烟从他头顶升起,面上的中毒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青年人暗叫不好,抬起火枪毫不犹豫射向流浪艺人,流浪艺人弹跳之间躲过子弹,快如疾风,青年人且战且退,竟是不顾一众穷途末路的倭人夺门逃出。
流浪艺人并没有追赶青年人,回身加入混战,与少年和老板娘一起杀尽众倭人,唯有那倭人首领不知何时也逃走了。
就在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白衫已被染红的少年有无数的疑惑想问流浪艺人,可他回首时,却发现流浪艺人浑身正在一寸一寸的爆裂,老板娘拉开惊骇的少年,疲惫道:“他用了崆峒派的秘术,方才只是回光返照。”
少年站在一侧,双目空洞的看着流浪艺人已爆裂成一个血人,老板娘捡起地下散落的武士刀,走近流浪艺人,淡淡道:“你于我有半师之恩,我送你上路。”
第二天鸡鸣时,三回客栈已被老板娘收拾妥当,就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在窗前的少年手里攥着一个半旧的婴孩肚兜,静静的望着窗外发呆,那肚兜是他从霍大猷手中掰下来的,想是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的,上面用黑色绣线绣成的长命百岁已被污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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