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爱之名

　　第二章

　　次日纪了凌晨便起，团队一行人从西安当地早餐拍起。

　　晨起一杯温水来不及下肚，昨日空了一天的胃部反倒胀着饱。

　　面前是一碗热气袅袅的肉丸糊辣汤，纪了望着上面一层鲜亮的红油辣子，只觉喉头干渴，毫无胃口。一口下去，冲劲十足的麻裹着牛油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纪了忍住反胃，努力撑开眉头，对着镜头“满足”地眯起眼睛。

　　新鲜的牛油味萦绕喉头陪伴她度过了第一天的拍摄。

　　西安之行，历时三天。最后一次拍摄订在当地知名的长安鼎餐厅，下午四点。

　　不复前两日的劳累匆忙，今天可以睡个懒觉。昨晚陈陈在她房里劝了半天，最后罗艺也忍不住过来游说，依旧没能动摇她足不出户的决心。

　　从去年初跨度到今年前两季度，她的工作排得很满，鲜有机会好好休息，更别说外出游玩。罗艺真心想让她出去走走，但看着她笑嘻嘻坚定摇着头，卸妆后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和红血丝，最终作罢。

　　于是纪了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收到罗艺发来的一堆照片，大唐芙蓉园罩在晴好的艳阳下，一半明媚，一半古朴。

　　难得没有失眠到凌晨，窗外骄阳唤醒着身体里的力量。

　　她在床头翻着菜单挑挑拣拣，难得来兴致叫了一汤一饭和一份沙拉，等服务生送餐过来，她正坐在地毯小桌子前探身去够沙发边沿的遥控器。

　　纪了按下开机键，电视机还停留在昨晚开完会后罗艺看过的电影频道，此刻正在循环播放着洗脑广告歌。

　　她就着温水，咽下两小口焗饭，虾子做得Q弹鲜美，味道还不错。

　　无休止的洗脑歌曲后，画面切回到娱乐新闻，正是某个发布会的后台采访，她埋头认真嚼着虾球，直到听到初心的名字，而后，是自己的名字。

　　叉子在手指间紧了紧，屏幕上记者语速飞快：“听说前天在机场发生了件有趣的事？”

　　“嗯？”初心语气懵懂：“不知道您是指哪件事？”

　　记者不兜圈子：“听说心心和纪了在机场撞衫、偶遇，还被粉丝认错了？两个人有没有好好聊一聊？”

　　“有这回事？”纪了捕捉到初心语气里意味不明的笑意，“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啊？真是消息灵通。”她面对镜头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歉：“纪了老师对不起，我家粉丝可能跑太快眼花了，我替她们道歉。改天有空一起喝咖啡，我当面赔罪。”

　　屏幕一黑，电视机猝然关上。

　　叉子碰到青花瓷盘边沿发出叮一声脆响后重被戳进饭里，纪了放下遥控器，隐约看到黑沉沉的电视屏幕反映着自己的面容，和刚刚的画面仿佛无形中重叠在一起。

　　还真是可笑地相似。

　　初心。

　　第一次看到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连纪了自己都觉得讶异，不需外人评判，连她自己都觉得有六七分相似。

　　而之后，初心就像一个甩不开的影子，自出现的那日起，便日日在她生活中游曳笼罩。

　　刚开始只是出现在她的脑海，到后来，变本加厉，无休止地被人提及，无休止地被人比较。

　　米饭放凉了，入口便难以下咽，纪了索然无味地咽下两片沙拉，强迫自己喝了几口清汤。

　　胃部被瞬间充满，胀胀地让她感觉惊慌，她慢慢揉着，盯着自己纤细的、骨节突出的手腕。

　　第一次恶意控制饮食是在什么时候？是两个人的名字反复被放在一起提及调侃时，是双方粉丝在网络互相谩骂争吵时，是看到被水军刷屏的“纪了有婴儿肥，不如初心瘦，不如初心好看”的言论时。

　　那时她整个人的状态出奇地差，经常陷入情绪的死胡同，钻牛角尖，堵着一口气，拼命工作，拼命节食，不能输给她。

　　不能输给那个，让她失无可失的女人。

　　******

　　妆发、准备、拍摄，晚上八点一刻，拍摄结束。

　　纪了漫不经心和工作人员谈笑着，找个机会溜到电梯口，抚着饱胀的胃打算去楼上的卫生间偷偷“解决”一下，却遇上刚出电梯的罗艺。

　　“去哪？我正要找你。”罗艺边说边快速回复着微信，抬头看她一眼：“老板来西安了，今晚刚巧在这陪客户吃饭，叫我们一起过去，顺便聊聊“以爱之名”爱心传播大使的事。”

　　“以爱之名”公益基金会是由国内知名互联网公司TD科技与去年上市的影视公司米果娱乐共同发起筹备，并在国/家/民/政/部注册的全国性非公募基金会。TD公司与米果娱乐共同捐赠原始基金4000万元，并承诺每年按照企业利润的一定比例持续捐赠。

　　该基金会成立不足一年，却声势浩大，秉承着人人公益的理念，旨在通过互联网技术推动公益行业的发展，年初刚刚推出了“以爱之名公益网络”平台，目前，该公益网正重点筹备“一食一餐”公益项目，着力救济全国各地的孤儿及厌食症青少年。

　　据罗艺介绍，今年五一TD公司新上任的TD网总经理是一名刚过而立的青年才俊，带着自己的全部身家加入TD，并占有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一跃成为TD第三大股东。而这位TD新上任的股东，同时担任“以爱之名”基金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负责组织开展基金会的日常工作。

　　早在这位新任理事长上任之前一个月，“以爱之名”基金会营销部门就发出消息：基金会将探索创新传播方式，有意选择一位形象气质符合品牌需求的女艺人作为基金会爱心传播大使，为基金会提升品牌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

　　消息放出后半个多月后，公司商务组正式以“面包少女”的形象优势将纪了推举上去。

　　这是前话。

　　纪了沉默着，大脑快速运转，搜寻拒绝的合理借口。

　　罗艺显然不打算给她机会，不等她摆出可怜巴巴的神情，便不由分说拉住她手腕，“没有外人，都是以前见过的制片和投资人，走吧，过去坐坐，就几分钟。”

　　事实证明，几分钟自然是不可能的。

　　纪了小口抿着茶，听罗艺和对面男人你来我往地客套着，不动声色地扯下嘴角。

　　这满桌的陌生面孔，哪一个是之前见过的制片？

　　分神想着，包间门被推开，服务生立在门边微微鞠躬，引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纪了随动静回头，笑容在唇边微凝——眼前，男人清俊的面孔熟悉又陌生。

　　他正侧目听身后人说话，目光漫不经心地转来，对上她的眼睛，纪了心下一跳，不动声色地转眸，对面，她的老板已经起身招呼。

　　这一桌的人，有相互熟识的，也有第一次见面的，有圈里的，也有圈外的，老板为大家互相介绍引荐。

　　纪了是自然要被介绍的。

　　她朗朗起身，颔首致意。

　　“这位是我们的大美女，纪……”

　　“初心？”

　　说话的是最后进来的王总，他打断老板的介绍，熟稔地对纪了伸出手，“我看过你的电影，很惊艳。”

　　纪了眼波微动，随机伸手与他虚握，唇角微笑恰到好处，“不好意思王总，我叫纪了，很高兴见到您。”

　　一丝茫然在王总眼中略过，这一瞬间的沉默越发使得气氛尴尬。随即，王总哈哈一笑：咳，纪小姐你好，我最近忙昏了头，老眼昏花了，见谅见谅。”

　　老板从善如流，“我们王总可是老当益壮。”

　　纪了坐下，维持着嘴角笑意。

　　王总还在摆手感叹，“老了老了，眼力不行了，这年轻艺人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我都认不清了。不过，”他忽然看向纪了：“纪小姐与初心是表姐妹？”

　　罗艺在桌下握了握纪了的手，抢先回了话：“王总，您也觉得她们长得有几分相像吧，不过也巧了，她和初心还真是不熟。”

　　纪了也笑，浑不在意的神情：“也没什么，世界上总有一些长相相似的陌生人，这大概就是缘分。”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接话圆场：“美女总是相似的嘛，来，让我们为缘分干杯。”

　　满座高脚杯相撞的声音，纪了微微抿一口红酒，唇边笑意悄然消退。

　　服务生排队上菜，餐桌上氛围渐入佳境，就在话题即将和谐地向投资转移时，侧对方始终沉默的男人突然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他抬眸，目光没什么焦点地巡视全场，悠悠落回纪了的鼻尖，“初心是谁？”

　　饶是垂眸仍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驻足，不明所以的，让她的视线无处安放，纪了深吸口气，没抬头。

　　倒是有人立即给这位不动声色的周先生进行科普：“是个演员，演过黄芩导演去年拿奖无数的电影《秋末》，一夜成名，天生电影脸……”

　　后面那人说了什么纪了都选择性忽视了，只记得他看着自己时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哦，没听说过。”

　　说完，视线一转，对科普的那位颔首示意，慢条斯理举了下酒杯。

　　“你刚回国当然不了解，那是我去年新签的艺人。”说话的人是付昱，米果娱乐的老板，与周时昔一同进来的男人。

　　“哦？”周时昔不甚感兴趣地应声，依旧是闲谈的语气，却微重了声色：“我只知道纪了小姐的歌很好听，却没看出她和谁长相相似。”

　　纪了蓦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

　　黑沉沉的，波澜不惊。

　　满座微笑的瞬间，气氛被突染上一丝奇异的暧昧，混着头顶璀璨灯光，更添几分不可说的旖旎。

　　周时昔轻巧地将话题带回生意场，认真与身侧男人谈论起金融投资市场行情。

　　仿佛刚刚那个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倒是之前将她错认为初心的王总，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她夸赞。

　　葫芦鸡、国宴佛跳墙、秋葵三文鱼、帝皇蟹刺身、甄糕、香煎牛仔骨、桂鱼泡饼、火灼雪花牛肉……纪了面前的碗碟渐渐被堆满。老板许久没和她吃饭，总觉得她又清减了许多，几乎每道菜都转到她面前让她试吃：“尝尝，这家的招牌菜。”

　　纪了面上带笑，欢喜地一一夹过，心中暗暗叫苦：当着客户的面，连老板都开始塑造她的吃货人设了？

　　饭局过半，纪了放下仿若千斤重的筷子，悄悄用指尖抚着胃。从下午拍摄到现在强迫自己吃了太多东西，此时那里又沉又胀，仿佛堵了块石头。

　　她忍不住蹙眉，起身悄悄去洗手间。

　　怕被撞破，她绕到安全通道，自楼梯上楼。这层几乎没什么人，她关上门，甫一走到洗手间公共洗手池，便再没忍住，下意识将手指伸进喉管。

　　闭着眼睛头皮一阵发麻胃里翻江倒海，她竭力压制住声音，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以冲刷那些来不及消化的食物。

　　眼尾渐渐泛起嫣红雾气，她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些秽物一点一滴自水管消逝，仿佛压在心头的沉重棉絮被一片片撕开，呼吸渐渐畅快。

　　修长的手指沾满水花，她忘我地一次次进行着那个逐渐熟练的动作。

　　当纪了数不清第多少次将手指伸进喉管是，一只手蓦然攫住她的手腕。

　　她惊惶回头，牙齿磕上无名指。

　　哗哗的流水声映衬着彼此的沉默，破碎的水光下她看见男人黑色的双眸——

　　那幽深难辨的眸光下蛰伏着某种异样情绪。

　　耳边似在嗡嗡作响，她梗着喉，轻轻发出艰涩的声：“周时昔？”

　　胃部一阵酸楚上涌，她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水声犹在哗哗响着，独自唱和，周时昔握住她的手腕，伸到水管下冲洗。

　　莹莹白润如小葱般的指头上赫然半圈红色齿痕，周时昔将水龙头关小，轻轻冲着，鬼使神差地上了手。

　　纪了赫然侧眸看他捏着自己的手指轻柔地清洗，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个陌生迷路的孩子，她条件反射将手指向后抽出，却又被他捉回来，按住。

　　不由分说的，是她无法抗衡的男人的力道。

　　他用纸巾将她每根手指擦干，这才放了手，悠悠开口：“你终于认出我了？”

　　纪了语塞。

　　“或者说，不再假装不记得我了？”

　　他的直截了当让纪了再没装傻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笑答：“包厢人太多，我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嗯。”周时昔仿佛猜到她后面的话，打断她无力的解释。

　　纪了脚尖在地上点了点，干咳一声扯出无邪的笑来：“让你见笑了，我有些喝多了。”

　　她指尖指着洗手池，猜测他应该看到了自己催吐。

　　“我知道，”周时昔一副了然神色，视线顺着她的指尖再次回转到她脸上：“才一小杯就醉成这样，你的酒量有点差。”

　　纪了略微松一口气，就着他的话头极力佐证，“我很少喝酒，沾一口就醉，以前也是……”

　　“嗯，我知道，走吧。”周时昔率先向外走去，回眸看着她，似笑非笑的。

　　******

　　耀眼的灯光刺得人头晕目眩，飘乎乎的，耳畔歌声都变得模糊。纪了掬了把水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畅快。

　　她再掬起一把，甩掉，用湿润的手掌在脸上扑打扑打拍着，对着镜子摇头晃脑，越发觉得头脑昏沉。

　　然后开始对着镜子傻笑。

　　耳边一阵手机铃响，时远时近，疑似幻听，手忙脚乱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并无未接来电。她怀疑自己出了幻觉。

　　再抬头，幻觉中出现男人漆黑的眼眸，眼尾微挑，带着丝讶异。

　　她甜甜地笑起来，惊讶又开心，对着镜子傻兮兮挥手，“嗨，时昔哥哥。”

　　她转身扑过去，亲昵地拽住他的衣角，“时昔哥哥，好久不见啊。”

　　他蹙眉，手背探着她发烫的额头，“你怎么在这？”

　　“唱歌呗。”

　　周时昔俯身，她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道在鼻端萦绕，他微皱下鼻子，声音沉了几分：“谁让你喝了这么多酒？”

　　她娇憨地摇着头：“不多不多，才三玻璃瓶，我第一次喝，不敢多喝。”

　　“……还不敢多喝？”

　　周时昔扶着她的肩膀，脸色沉下来：“胆子再大点是不是就要喝一整箱了？还能走吗？”

　　她刚才玩得酣快不觉，此刻酒劲上头，撒娇耍赖的劲儿也上来了，“脚软，走不稳。”

　　头顶男人浅浅叹了口气。

　　她只顾着头疼，不觉一阵天晕地眩，再反应过来，已然趴在他的背上。

　　不知是怎样走到清风徐徐的街道，一些零星的对话仍在耳边轻响。

　　“你爸妈怎么放你出来的？”

　　“他们避暑旅行，不在家。”

　　“为什么要喝酒？”

　　“中考结束了，高兴嘛。”

　　“考得好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太差吧。”她的头在他颈窝轻轻蹭着，感受着身下许久未见的少年已变成男人的坚实臂膀，微醺的声音软软糯糯：“时昔哥哥，你长大了。”

　　耳畔飘来一声轻笑，“小丫头，你也长大了。”

　　******

　　纪了翻了下身，发现被子被紧紧裹在怀里。昨晚窗帘忘记拉严，强烈的日光从缝隙中透出来，落在枕头边上。

　　她茫然地盯着手指，昨晚牙齿磕上的红痕已消，只留下一个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怎么会梦见周时昔呢？她努力回忆他的面容，只觉得模糊。

　　遥远得恍若隔世。

　　梦里的场景倒是真的，那一年，她15岁，他2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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