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上行]You should live twice

　　一
　　Balem俯视着他的领土。木星的高速自转下，强度是地球几千倍的磁场与带电粒子发生了激烈的碰撞，灰蒙蒙的城市上天空噼啪作响，在爆发，在燃烧。因之爆发的极光看起来却如此静谧，宛若一片美丽的熔岩缓慢地流淌。尽管急速运动的飓风一直无情地席卷着它所能触及的一切，船舶、尖塔、宫殿、工厂、行军蚁般的飞行器都坦然地向天穹裸露着，在明亮的极光里粲然闪耀。这是他独属的帝国心脏，没有那个甜腻如毒蛇的Titus，没有那个首鼠两端的Aleksa——不，没有那些碍眼的人，这是他的木星，他的Jupiter。而这颗宏大的心脏正从歇息中慢慢苏醒，发出鲸鸣。
　　他在等那个赝品。对于一个拥有无限时间的人而言，他从不缺乏耐心。

　　二
　　“基因决定了我们的生命的展现方式。那是父母给予子女宝贵的礼物。”女皇握着Balem的手，孩子气地大幅度晃荡着。按理说，这是对皇子宝贵的教育时间，但女皇显然更享受与出生后就久别的长子的温情时光。
　　“那么，世界上会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基因吗？”
　　“理论上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跨越时间的河流，相同的基因以相同的方式排列，我们一般叫它，轮回。在传统的《继承法》中，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转世的人会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那么，母亲也会有转世之人吗？那是您吗？会比我离您更近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Balem？”女人绽开一个微笑，琥珀色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儿子，“我从来就不认可什么所谓转世。你才是我的继承人，我的血液天然在你的血管中，我的心跳天然与你同步，是我教育你，是我陪伴你，你的身上天然带着我的烙印。”
　　“你是我的儿子，Balem. 你独一无二。”

　　三
　　Balem习惯独处。他是埃布拉赛克斯皇朝尊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在那比人类起源还要古老遥远得多的童年时代，他承认自己称得上 “孤单”，只要无视这个词里包含的令他嗤之以鼻的同情。Balem没有什么玩伴，也没有像许多满是关于王室的可笑荒唐的妄想的小说那样，有和什么侍从得以“培养一种跨越阶级的感情”的机会——你知道的，在埃布拉赛克斯帝国，即使是最贫困的家庭也能负担得起一个改造人，这些大脑里充斥着仿生神经和智能集成芯片的仆人可以保持耐心，嘴角弧度不变地照料好一个小孩子，只要你无视他们机械的回复、僵硬的举止和千篇一律的面孔——Balem当然也没有什么亲情可以培养:他的生父不详，可能是某个地位低下的奴隶或什么吧，Balem漫不经心地想，因为他是那么的虚弱，完全不像是女皇尊贵的长子，反而如偶尔离开飞船时周围那些以为他还不懂的“亲戚们”窃窃私语的那样， “一个病恹恹的杂种”。而他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皇帝，一位伟大的皇帝总是在征服的路上的。很显然，在解决帝国的内忧外患之前，她并没有什么时间与她刚出生的长子培养感情。大部分时间他都被一个人锁在巨大的宇宙飞船里：24小时的健康助手看护、来自全宇宙各个星球文明的不同风格的虚拟花园、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游乐设施、即便是永远饥饿的厄律西克同也能吃到餍足的自动餐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只要不去接触外界信息。
　　“如今时局动荡，殿下，”那位只通过光脑与他远程授课的王室教师这么谦恭而狡猾地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您对陛下和国事不必要的担心”。那句广告词是怎么说来着？这个巨大的牢笼能“为您提供最好最舒适的看护与安保”，的确就是如此了。
　　但小小的Balem并不对那些供人玩乐的机械或者投影感兴趣，闲暇时刻，他只是打开光脑，一遍又一遍地盯着王室教师少数允许他查看的视频资料——关于女皇的胜利，女皇的演讲，女皇的视察。他看见Jupiter女皇每一次精妙的指挥，每一个鼓舞士气的动作，每一个充满魅力的眼神，每一次掌控人心的发言，每一场辉煌的胜利。那些平民为她欢呼，为她流泪，为她效死，把她当作胜利与美在人间的化身膜拜。她甚至能够创造文明，引导智慧，是的，她可以是神。
　　现在的Balem当然对这种简单的洗脑小把戏嗤之以鼻。不过，他敢说他不曾对她抱有期待吗？难道他不曾渴慕她，向往她，为她的一个触碰，一个拥抱，一次牵着手的夜话幸福得心脏收缩呢？当你发现，眼前的人不是神像，她有温度，近在咫尺。不是空洞的训斥，更不是出生便需跪拜的象征——她可以只属于个人？
　　感谢后来基因液的发明，Balem现在当然能够理解他童年在旁人那里受到的怠慢——当女皇开始拥有无限的时间，谁又会真的在意一个皇子呢？即使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谁又敢于在女皇至高无上的权力下，表现出这种关切呢？是时间的不可抵挡和对死亡的恐惧，才让后裔与血脉有了意义。
　　但女皇死后，他始终没有加冕。

　　四
　　她向Balem俯下身子，长长的黑发垂到了Balem的胸前和脸上，女皇的声音里满是遮不住的笑意：“快睡快睡。需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
　　Balem瞪大了眼睛，僵硬地躺在女皇的膝盖上，像一段突然发现自个儿身上长出了一朵蘑菇的木头。哦，可怜的Balem，Jupiter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爆发出快活的笑声，因为这孩子的耳朵已经迅速涨红了。
　　这里是Jupiter最喜爱的度假星球之一，蓝色的海洋几乎覆盖了星球表面积的70%。由于Jupiter的突发奇想，他们正在体验驾驶最原始的交通工具的乐趣——划船。船很小，样式也是某个被征服文明的原始风格，刚好能容纳下兴致勃勃的女皇和瘦弱苍白的大皇子两人。可惜，划了没多久，小船就开始慢悠悠地原地打转——很显然，两位尊贵的皇族谁都不太懂得把控船身的技巧。于是女皇就提出了让Balem在她膝头睡一觉。她还没试过这个呢。
　　“你该睡个午觉，亲爱的。”Jupiter说，“睡得多的孩子能长得更高。”而这个宇宙中又有谁能拒绝她的请求呢？于是Balem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把头枕在了母亲的膝头，浑身紧张而僵硬。她长长的黑发垂下，生疏而柔软地唱着一首摇篮曲——唱着唱着又走调到军歌，那是她最熟悉的曲子——而Balem透过她的长发仰望着她，感觉就像躺在长长的草丛里，满心安然。天空与海面分不清你我，明澈的海水介乎虚实之间，波折曼妙，色彩瑰丽。海面上的日光，含着一汪透亮的蓝，将波浪照得宛若宝石闪烁着的千万个碎面，刺得人眼睛生疼又忍不住多看两眼。船只有节奏地轻轻荡着，四周水花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有Jupiter的歌声低低地环绕。潮湿的风。海的咸腥味。
　　Balem不自觉闭上眼，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一股下坠般无可阻挡的困意突然袭来。他第一次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五
　　“你杀了她。”那个女孩似乎被他的高高在上激怒了，她琥珀色的眼睛充满挑衅地看着他，你杀了她。
　　Balem的脸色立马阴郁起来，“太放肆了！”他尖声道，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女孩闷哼一声，踉跄着退了几步，黑发散落遮挡住了她的表情，但她的语调奇异地没有了挑衅，相反，那种平静中隐含的怜悯刺痛了Balem：“你杀了她。”
　　你什么也不懂！Balem想要大喊出声，他的镇定从容如脆弱的玻璃一样粉碎了。你这个赝品！这个卑微的假货！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又怜悯些什么！
　　她只是给予了我她许诺的一切！

　　六
　　“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时间，时间就是资源。”他说：“我们需要更多的资源。”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不同意。”

　　七
　　Balem从高台上跌落。
　　飞行鞋公司真该给那头乱咬人的狼崽子代言费，他嘲讽地想着，好一出英雄救美。
　　下坠。
　　那个赝品。
　　下坠。
　　那个疯女人。
　　下坠
　　下坠
　　母亲的转世。
　　下坠
　　下坠
　　下坠
　　我杀了她。
　　下坠
　　下坠
　　下坠
　　下坠
　　……是她求我这么做的。
　　……是她抛弃了我。
　　她比谁都自我，她比谁都冷酷。
　　Balem盯着上方。周围一同急速下坠的碎石、飞行器残骸、废机械都被他视为无物。
　　就这样下坠吧。

　　八
　　“……我厌倦了这一切，收割文明，重复的永生。我使用别人的时间回到青春，我自己的时间却早已停滞。总有生命要诞生，也总有生命垂危。死亡比生命更自然。”
　　远处的潮声此起彼伏。尽管被海风侵蚀，耸立的崖石仍然保持一种坚硬而顽固的姿态。女皇的脚步渐渐放缓，突然停住。Balem落后她半步，一只海鸥从他们头上滑翔过。
　　“杀了我，Balem，求求你。”
　　“……不，你不能这样做。”Balem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他们的分端，他们的争执，他的小动作，他的嫉妒，他的野心勃勃……恐惧与兴奋一同燃烧起来，混合成一种悲哀。她是在试探我吗？请让她是在试探我吧。
　　“Balem，我不是教过你吗？每一个皇帝，都是踏着先皇的尸骨登上皇位，现在轮到你了。”她语调甜蜜，轻柔似诱哄，那是Balem模仿了千万遍的沙哑和不容反驳：“产量、时机、收益、成本、利润……你有这样的意愿与能力。而我，已经无法继续前行。”女皇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长子，简短地总结道。
　　刀刃在黄昏里闪闪发光。

　　九
　　Jupiter的面孔在一片燃烧的热气中跳动。海水仿佛在红色的霞光里沸腾着。什么东西抛了过来。
　　“拿起你的剑，我曾经教过你剑术。”他听见什么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你会的。”那声音干脆利落。一种巨大的危机感忽的来袭。逃！Balem反射性地避开。剑从他身边堪堪擦过，划破了衣袖，一缕鲜血流了出来。
　　那灼热的剑尖刺穿了他的睫毛，几乎戳得他双眼发痛。
　　Balem浑身紧绷，手握紧了光滑的剑柄。
　　夕烧云压下来厚重的一片阴影。
　　“呲。”一声轻微的刺穿声。此时此刻，天旋地转。他怔怔地松开手，这一刻，Balem清楚地意识到他亲手送葬了他过去的生活。那生活已经不属于他了，但他的确曾从那里得到了他一生中最纯粹的快乐。他在流血，但没有疼痛。Balem看见母亲的笑容，“我为你加冕，孩子。”如此纯粹而喜悦。大海波涛的飞沫，这个世界的咸血，溅湿了他的脸。
　　Balem无声地大笑起来，急速的气音在喉管里化成了剧烈的咳嗽，“咳、咳咳——”
　　海鸥安静地盘旋着。
　　就像某种哀嚎。

　　十
　　那是Balem出生庆典的视频。
　　先进的科技让体外孕育成为了常态，所谓的新生命诞生的一切都是早早谋划好的内容。准备好的性细胞，无论是受精时间还是发育过程都随时可以控制，人工羊水让胎儿的茁壮与否也能大体在把握中。Balem后来才了解到，自己虚弱的身体很大一部分归功于强行加速的发育过程——因为战争的到来，帝国需要继承人来安抚民心。与其说这是皇室新成员的降临，不如说更像一场盛大的直播秀。
　　但是女人柔软的双臂环拢住了他。
　　一个如灯焰般跃动着的生命，一个如此娇嫩，如此弱小的生命。“这是真的吗？我的儿子”Balem看见屏幕里Jupiter脸上写满了茫然的疑问，就像每一个新生母亲一样手足无措，而医生护士们已经激动得小声啜泣起来。
　　一片寂静之中，响起了一个与所有窃窃私语迥然的声音作为肯定的回答——这是一个大胆、蛮横、肆无忌惮的声音，一个新生命用他嘹亮的啼哭对全宇宙发出了诞生的宣告。在所有臣民的欢呼、雀跃、鲜花、泪水中，那个全宇宙最为尊贵的女人抱住他，轻轻地摇啊，摇啊，像是一艘小船，可以一直一直飘荡到星海，飘荡到时间的尽头。
　　“来啊，我的孩子，来啊，来妈妈这儿。”女皇凝视着Balem，“我会给你一切的。”
　　她实现了她的诺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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