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

　　“爷，我们到了。”
　　管家勒紧缰绳，对着身后人恭声道。
　　沈煜掀开帘子踏下马车，外头银装素裹，已是下了满满一城雪。
　　他看向前头。十里宫墙，琉璃碧瓦簇拥着的是巍峨的大历行宫，一骑禁军身着黑甲巡守在朱红宫门前。
　　冷血、森严。
　　这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禁地，亦是他最不想踏足的地方。
　　管家从车厢里拿了件大氅给他披上，带些责备：“汴京不比荆州，您身子骨刚好全，莫又受了冻！”

　　正说着，宫门口行来几匹枣红大马，上头的几人一水的绛紫官服，腰佩胯刀。为首的威武男子三十出头，披风被吹的列列作响，正是不日前进仕的镇抚司曹参。
　　曹参道： “来者何人！”
　　沈煜躬身掖拜下去，朗声答：“荆州司马沈煜，拜见曹大人。”

　　不过十七的年纪，身量已是修长，声音却不浑厚，清冷的像潭水。
　　他素来畏寒，隆冬腊月里，一张素淡如玉的脸有些苍白，此时双眸微垂着，显得恭敬且顺从。
　　曹参的眼风从他似玉莹白的脸刮到他骨指分明的双手上，随即哼一声：“恕曹某人眼拙，原来是沈候爷！”
　　语气阴阳怪气，沈煜也权当没听见。只吩咐管家人将金帛递过去。
　　曹参接过那一纸明黄，看了一眼又递还回去，刻薄道：“太后娘娘请大人进宫叙旧，卑职怎么敢拦？谁不知大人乃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外孙，皇亲贵胄呢！”

　　沈煜垂着眼，脸上看不出分毫揾怒之色，仿佛那几句挖苦的对象并非是他。
　　好比硬拳打在了沙包上，曹参心里头越发不畅快。可毕竟是太后的人，他还不敢公然造次。
　　一勒缰绳将马调转个头，他语气硬邦邦的朝一众部下骂道：“都瞎了狗眼，还不开门！耽误了时辰小心自个儿的脑袋！”

　　待曹参走远了，管家才上来小声抱不平：“我看这个曹大人是存心为难您。他不过是个从三品的朴侍郎，却也敢这般目中无人，想必是爷您这些年远离汴京，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以为沈家失了势！如今可好，太后娘娘记挂着咱们，记挂着沈府，皇上还特赐了您礼信候的爵位！爷今后可是一品大臣了，若是太爷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管家说的高兴，沈煜却叹口气，微微有些惆怅。
　　前些年他向太后请旨，回家乡荆州，只讨了个荆州司马的闲职，却不想安生日子不过数年，皇上一纸调令便将他招了回来，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封他一个世袭候。
　　这一品候爷的位子哪里是那么容易坐的？
　　他从不想参与皇权争斗，可身在皇家终究身不由己。
　　沈煜走在绵延笔直的官道上，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管家见他兴致不高，不由问：“爷，太后娘娘召见乃是天赐的喜事，可您从荆州开始便心事重重，可是有什么烦恼？”
　　沈煜没答，只问：“通叔，我们去荆州，已经多久了？”
　　管家掰着指头算了算：“已经三年又三个月了！”
　　顿了下，又吃吃的笑一声，“爷还记得吗？当时您不过刚十四，却已是冠绝天下的明玉公子，那可真是名噪一时！就是太子太傅崔檀先生也是对爷您赞不绝口呢！”

　　说到从前，管家十分自豪，可想起在荆州的那几年，汴京里的流言蜚语又觉得气闷起来。
　　江郎才尽、文通残锦。
　　这些话听的多了，连他这种胸无点墨的粗人也通透了里头的道理。大抵就是说当年惊才绝艳的公子熤早不复当年才气，已是泯然众人。

　　管家十分护短：“疯言疯语爷您不必放在心上，爷您在荆州便是受人爱戴的清官，如今入了天.朝，定也能蒸蒸日上，做个好官！”
　　“好官？”沈煜吁出胸中一口浊气，叹道：“做个好官？可什么才是好官？”

　　什么样的官才叫好，他都不知道。
　　若是在荆州，他只要遵着廉洁奉公，福利百姓，人人都会称他声好官，可在汴京，天子脚下，那明黄加身之人仅一个眼色便能叫他粉身碎骨，他可还能守住本心，为百姓说话？

　　二人各怀心思来到长宁宫，早有掌事姑姑在门前等候。她将沈煜引进门，便带门出去了。偌大的长宁宫里只余下太后与沈煜二人。

　　沈煜跪在地上，俯身一磕。
　　“孙儿沈煜，拜见太后娘娘，太后万福金安。”
　　刘太后枕在软塌上，双眸微阖，慵懒道：“起身吧。”
　　沈煜撩起官服起身，待笔直站定，又听那人道：“听闻你路上染了风寒，现下可好全了？”
　　沈煜答的毕恭毕敬：“已然大好。”
　　刘太后恩一声，又问：“沈家人可还妥帖。”
　　沈煜答：“家中人都已安排妥当。二弟有意参加明年科举，已经入了崔先生的族学，妹妹们也都请了先生和嬷嬷教习。”
　　“你如今已有爵位加身，吃穿用度都不必像在荆州般苛减，凡事都得拿出些皇家人的气度。”顿了下，刘太后又道：“也难为了你，父亲早亡，将这一家老小的重担都撂在你一个人的肩头。”

　　沈煜知道她还有话说，也不打断，只恭顺的听着。
　　果然又听刘太后道：“你可知哀家宣你进宫，所谓何事？”
　　沈煜垂着眼答：“孙儿愚钝。”
　　刘太后忽然笑起来，“愚钝？这名满天下的明玉公子怎会愚钝？沈煜啊沈煜，哀家几位孙儿里头，可当属你最是机敏过人呐。”
　　左右只不过他们二人，刘太后便明言了：“皇帝临朝二十年，哀家当这个太后也已然二十年。可这几年随着皇帝身子骨是越发不行哀家这心里头也常是惴惴难安。你在荆州也该听闻，如今内忧外患，几个皇子也纷纷坐不住了，哀家一把年纪，也想后生独享这太皇太后的尊荣，不得不为今后好好盘算啊。”

　　沈煜怔在原地，待反应过来，背上手心都已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
　　冷风一吹便觉是刺骨的寒意，长膝一软又要跪下来。
　　刘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哀家的意思，你该明白。如今你是沈府的当家人，一言一行可都得谨慎，一个不小心断送的可不止你一个人的……”

　　沈煜一头磕在那汉白宫砖上。
　　刘太后笑了笑，“哀家不会杀你，亦不会对你们沈家如何，否则三年前又怎会任你抽身去荆州？”

　　额上的汗珠簌簌的往下落，沈煜想要保持镇定，可他分明见到自己孱弱的双臂颤抖如筛。
　　刘太后继续说：“你倒是叫哀家刮目相看，若不是这几年局势抖转，哀家还真猜不到你为何在最鼎盛时藏住锋芒，不去入仕，而是求了个司马的闲差远居荆州，难不成，三年前你便看透这朝堂该有今日这番局势？”

　　沈煜伏的更低，额上的汗珠已如雨下。
　　刘太后心中早已有定夺，她叹口气，声音却冷冷的：“沈煜啊沈煜，你倒是将哀家和皇帝耍的团团转。不过，哀家喜欢聪明人。”

　　“煜……惶恐！”

　　凭空多出一把匕首，金漆凤纹，掷地有声。
　　刘太后冰冷的声线随之响起：“哀家舍不得杀你，可又恐你坏了我郯儿的大计……当下没有好法子，不若你去了势，也叫哀家安心。”

　　她口里的郯儿，正是圣上四子慕容郯。

　　沈煜只觉周身发冷，眼前之景就如冷风吹动青烛，摇摇曳曳。
　　去势，便就是要做阉党一派。

　　沈煜苦涩一笑。
　　一个男儿的尊严在皇权面前就这般不值一提，无论你是她的儿子或是祖孙，无论那人是你手足抑或内戚，只她一句话，你便得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自古冷情是皇恩。

　　当真分毫不假！

　　沈煜直起身，肩上的大氅滑落，只余里头的绯色官服，更衬得他身躯孱弱单薄。
　　他伸手解下腰间佩戴，然后是亵衣、褥裤，直到那修长笔直的双腿完全暴露在冷冽寒气里，他才低声开口。
　　“沈煜罪该万死，求太后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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