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柳映白沙

　　醒来时略一打量四周，我便知道自己是在洗梧宫紫宸殿里。又闭上双眼，凡尘间的历历往事宛如南柯一梦，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
　　是了，我本是天族太子夜华，因着斩杀了瀛洲岛四大神兽，被罚下凡历劫六十年。
　　那柳映柳照歌，只是我投的凡胎罢了。
　　在凡间的一生，我没有婚娶，没负了对浅浅的承诺。
　　但怎么似乎有只白狐陪着我……还是个女子……她是谁？似乎是……浅浅？！
　　脑海中两张清丽的容颜重叠成了一个，两次听过的“以身相许”也重叠成了一声。记忆中的白狐有九条白尾仙气凌然，记忆中那女子的双眼明媚无辜，带着熟悉的调侃笑意，仿佛就在眼前。
　　我低低笑着叹了口气。浅浅……明明都让她乖乖地在青丘等着我了，却还是跑到凡间去，这般不听话……也不知那红尘浊气对她仙元可有影响。罢了，来日继位时的天雷荒火，我都替她挡着便是。
　　她说……与我是生生世世的夫妻……我是她心中最好的男子……
　　我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嘴唇，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这回忆好甜美……浅浅一直伴在我身边，对我那般温柔、那般体贴、那般……主动……

　　但是我在凡间最后那一年她好像没在。去了何处？是有什么事吗？
　　对了，临终时那侍候在床前的小花精，是浅浅招的侍从。她曾答应过要带那花精去青丘修行的，想是走得急忘掉了。
　　哦，还有那珠串……
　　伸手一招，那串我曾经给她用来逢凶化吉、又被她送给了我、缠在手腕上片刻未曾离身的佛珠，便出现了手里。我将它依然绕在左腕上，贴到唇边轻轻一吻，坐起身来，扬声唤道：“伽昀！”
　　天枢被我遣去了若水河畔守东皇钟，洗梧宫中只有伽昀在。
　　伽昀果然从殿外迈入，躬身行礼：“恭喜君上归位。”
　　我拎起床侧的衣袍穿戴，一边系着衣襟一边交待道：“本君有要事去青丘，你替我跑一趟我托生的那凡世，将一个名唤玉版的牡丹花精提上来送到青丘交给迷谷，说是白浅上神嘱咐过的便可。”
　　浅浅必是先回了青丘。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曾经装病诓过她的，还把她给气跑了，后来她便说要我归位后到青丘赔罪……好好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浅浅你别生气，我马上就来。
　　我将大氅披到肩上，又随口问道：“近日九重天上可有大事？”
　　伽昀恭敬回道：“回禀君上，九重天上一切如常，但翼族昨日有军叛变，袭入了大紫明宫。听闻翼君离镜身死，翼君之妹胭脂向天君请兵镇压，天君正在大殿上与诸将商议此事。”
　　我握着大氅的手一僵。
　　离镜死了？！
　　离镜身上有擎苍下的血蛊，他死了，擎苍功力大涨，我做的那封印……可还压得住他？！

　　正像回应我心中疑虑一般，紫宸殿外忽然响起天枢的喊声：“君上！若水河畔事急！”
　　天枢踉踉跄跄闯入殿中，半身浴血，气喘吁吁地扑倒在我面前，手臂已经无力摆出行礼的姿态，只是颤着声音喊道：“报君上，一日之前擎苍忽然破钟而出，臣无力抵挡，幸得白浅上神、白真上神与折颜上神前来，方才将他拖住。此刻仍在鏖战不休，请君上速速发兵支援若水！”

　　白浅上神？！
　　我脑中轰然作响，再也顾不得天枢后面说了什么，腾云而起，向着若水疾行而去。
　　浅浅，你突然离我而去，难道是因为擎苍？我想起来了，那晚前来找你的道袍男子我在昆仑墟见过的，是你的师兄。你让他去找折颜，自己便直接去了若水河畔吗？
　　我在凡世见到的钟声与光亮异像，难道……是……东皇钟？！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还……赶得及？！
　　浅浅，你要等我！

　　风驰电掣般赶到若水河畔，远远地，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空中跌落。
　　她穿的还是从凡世离开时的那身青色衣裙，但此时裙上漾开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如同青翠的湖水中大片盛开的艳红芙蕖花。
　　左手上绕的珠串忽然断裂，颗颗玉珠化为飞灰。我飞身扑上接住浅浅的身子，却看到她胸口刀伤处溢出了金光。心顿时仿佛沉入无底深渊，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上，瞬间将我吞没。
　　……这是，元神破碎的征兆……
　　我手忙脚乱地捂着那道刀痕，用尽了各种我所知的止血治伤的法决，想要将那些流散的金光锢在她体内，但却止不住。星星点点的光芒从我指缝间流失得越来越快，散落在滔滔若水河中。

　　一股剧痛从心底升起，伴着绝望传遍全身，我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大吼：“白浅！你不许死！你不许自己去死！你说过我们要在一起的！”那声音却逐渐变得慌乱无力：“浅浅，我们就要大婚了，你说过，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的，你不要，不要再抛下我……”
　　浅浅的目光有些涣散，转了一下，才勉强凝在我脸上。
　　那绝美的容颜上泛起一个软软的笑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别哭，我没事……”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浅浅的脸上忽然有些警惕的神情，看着我背后的方向。我没有回头，仅凭灵力就感知到，是擎苍在靠近。
　　是他……是他！是他伤得浅浅如此！
　　青冥剑被我的杀意激起，跃在半空，清鸣着向擎苍迎了上去。
　　我知道这就够了。我没时间去看擎苍的死状，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浅浅。她向来怕疼，这撕裂元神的痛苦，她怎么忍受得来。我手脚冰凉，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恨不得能以身相代。
　　她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双目半阖，已经无力再睁开。她在我怀中低声说道：“夜华，别难过……”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别难过。
　　软绵绵的的身子靠在我怀里，了无生气。
　　我看着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的元神已经破碎，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怀中抱着的，只是魂飞魄散的仙体。
　　不，不可能！浅浅是我生生世世的妻，她如何舍得弃我而去！
　　白浅，你答应过我的，九月初二便要跟我成婚。你快醒来啊。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阿离还在等着，等我把你娶回九重天，一家三口永不分离。你怎么……怎么能……如此狠心……？！
　　你说过我们既然是夫妻就要有难同当，哪怕化作灰也要堆在一起，此话言犹在耳，你怎能食言？
　　我不信，浅浅，我不信你会舍得离开。我们在凡间的日子，明明那么甜蜜。你只是在惩罚我对不对？你只是在气我曾经装病骗你对不对？
　　你快醒来啊，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会去青丘负荆请罪，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只要你睁开眼睛……

　　我痴痴地看着浅浅，她双目轻闭，面容平静。虽是身上血迹斑斑，脸上却干干净净，没有沾血，也无一丝痛楚神色。
　　我坐在若水河畔，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她一定只是睡着了而已，我心下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低头颤抖地吻过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将额头贴住她的，眼泪却止不住地一直流出来。

　　耳边有许多嘈杂的声音，青冥剑悲鸣不止，若水河巨浪滔天。似乎还有人在喊我，在说什么。我厌烦地皱了皱眉头，筑起一道仙障来将我和浅浅罩住，瞬间便安静了许多。
　　浅浅，这样就不会吵了，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我了。
　　你若是累了就睡吧，但是只少睡一会儿便醒来可好？我还想看你笑，想听你唤我夜华。
　　你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痛不痛？都是我的错，我来得太晚，没能保护好你。你会怪我吗？你闭着眼睛不醒来，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浅浅，浅浅……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浅浅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中。
　　抱着她，看着她，这样就很好。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想再去理。我心心念念所求，只不过是一个她，在俊疾山上她嫁我为妻，在柳家府里她伴我一生。她说过她心中只容得下我一人，她说过无论怎样她爱的都是我……
　　得到有多美好，失去就有多残酷。
　　浅浅，你好狠心。这样抛下我独自一人，可是比三百年前还要痛。
　　如今阿离已经长大，又有青丘照拂，我不必再替他挂怀。
　　这天地间既然没了你，也无需再有我。生既不能同衾，死必当同穴。
　　浅浅，你甩不开我的。我这就陪你一起去了好不好？你等我一等，别走得太快……

　　我坐直身子，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脸上不忍挪开。虽然都说打碎元神后便不会再有任何东西留下，也不会再有记忆，我却不信。那些她娇嗔的样子、发怒的样子、欢喜的样子、撒娇的样子全都历历在目，我绝不会忘记，又怎么能忘记得了。
　　忽然有红色的水滴落在她脸上，我伸手想替她抹去，却越抹越多，才发现这原来是从我眼中落下的，和着血的泪。
　　浅浅爱干净，肯定不会开心的。我想要忍住眼泪，心中酸涩却却无法自制，血泪依然一滴滴地落在她身上。
　　正自手足无措间，忽然听到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耳边低喝了一声“夜华”。我茫然抬头四顾，看到仙障外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眉头紧紧皱着，脸上神色既焦且痛，看着倒有几分像是身着道袍的我自己。
　　我呆呆地看了他一回，脑筋慢吞吞地转了几转，才想起来答案。
　　——是大哥。
　　他旁边还有一人，身着桃色衣衫，虽是形态倜傥却难掩面上苍白，看上去也有几分眼熟……是……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

　　忽然一道灵光闪现，我猛地清醒过来。折颜最精医术，而大哥他也曾魂飞魄散过，却又自己结回了元神。也许，也许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救救浅浅……
　　我挥手撤去仙障，语不成声地泣道：“大哥……”
　　他紧皱着眉头，快步抢上前来，伸手捏决贴上浅浅的额头，闭目凝神探察。
　　我屏息凝气地看着他的动作，心跳得如同擂鼓。大哥他是浅浅的师父，是战神，是昆仑墟之主。他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只见他的眉头渐渐舒展，闭着的双眼睁开来，仔细地打量了浅浅一回，又一次更加谨慎地结起法决，探向浅浅的额头神海。
　　心中渐渐升起一个渺茫的希望，我张开了口，觉得自己唇干舌燥，说不出话。

　　许久许久，大哥收回手，抬眼看着我微微笑了。
　　他柔声道：“别怕，夜华，十七的体内还有一丝魂魄尚在……她没有离开你，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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