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绕

　　崖边矗立的那棵合欢树。苍翠欲滴的叶间红色绒球般的花朵团团锦簇，血红的色泽在风里摇曳，鲜明的撞入视线，几乎刺痛双眼。
　　尘止站在崖边石阶前眯眼观望了会，掩在袖里的拇指抚上手中念珠，每走一步，扣过一颗。
　　衣衫被风鼓起，周围逐渐漫起浓雾，远处的合欢树在烟雾缭绕中透出一股戾气，绒球般的花朵仿佛又艳丽了些，鲜红的好似要滴出血。
　　尘止踏上台阶，口中念念有词。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灌铅似地沉重。周围雾气又渐浓厚，夹杂着淡淡血腥气，令人很不舒服。他却好似感觉不到，只盯着崖边那棵合欢，好看的双眉拧成一个川字。

　　——“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看。”
　　记忆里有谁这么说着，然后冰凉的手指抚平他皱起的双眉，年幼的尘止惊得往后躲，脚跟绊到路边石块，连带着手中刚打的两桶水一并“哗啦啦”打翻在地。面前的女孩似乎很开心他这种窘态，笑的眉眼弯弯。“哈哈哈，小师傅，怕什么，我是那吃人野兽么？是么？是么？”一边说着一边往前靠。尘止通红着脸，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其他，他看着面前女孩清秀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晃神，“师...师兄说了，女孩子...女孩子...”他又皱起眉，思考着怎么说师兄的说教比较不失礼。
　　“你那师兄说女孩子会吃人是么？”少女看着又要伸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小尘止惊得跳起来，一把抓过地上的空木桶一溜烟跑了。只留女孩在身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想起以前，尘止舒开眉头。似是就在这台阶边，那时绊倒他的石块已然不见，路边空空如也，没有打翻的水桶，没有眉目清秀的女孩，也没有抚平双眉的那只冰凉的手。现在想来，那双手应是一直如此冰冷吧。
　　身后忽有狂风卷来，浓重的腥气扑面，尘止神情一凛，抬起掩在袖中的右手，念珠散发出浅金光泽，身边浓雾似是忌惮那光华，稍有退散。

　　——“哇！这串珠子会发出光呢！”
　　女孩好奇的看着尘止手中的念珠，一百零八颗白色的珠子，随着尘止的念念有词，浅淡金光缭绕。他微眯双眼看着这个清秀的女孩，眸中愤怒燃烧。女孩虽好奇，却有点儿忌惮他手中的念珠，摆摆手退了一步，“好嘛好嘛。还给你，不就是两捆树杈、两个破桶么，还给你还给你，小气死了。”女孩对他做了个鬼脸，提起裙子跑远了。跑了几步又回过来，“还有，生气也很不好看哦。”女孩这回是真的跑远了。留尘止一个人愣愣的盯着手中念珠，很长时间后他才动了动，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尘止回过神，看着陪伴自己至今的念珠，旋身跨出一步。他喝了一声，珠子上光芒更甚，破过层层浓雾，直逼身后一抹红影。挥出的念珠落了个空，那红影十分灵活的往边上一闪，不待反应便转而又攻了过来。血腥扑面，尘止翻身后仰堪堪躲过一击，同时推出左手并指成刀往红影边劈下，张口叫了声，“合欢...”语调平缓，掷地有声。带着一股沧桑又好似参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红影有一瞬间的愣神，仅仅一瞬，便又毫不犹豫的冲了过来。

　　——“我叫合欢。”
　　清缓的嗓音，算不得好听，却很舒服。一如她的人，算不得明艳，却很清丽。尘止觉得有点像酒，越酿越醇越浓烈，香气四溢。但其实合欢花是没有浓烈的香气的。
　　彼时尘止奉师命下山云游修行，降妖伏魔普度众生。所谓普度众生......只是后来才知道，他连自己都渡不了。
　　“喂，我说我叫合欢。”面容清秀的女子一路小跑跟着尘止，左左右右的绕来绕去。尘止挑着两桶水和一大捆柴从山上跑到山下再自山下跑到山上，整整两个来回，合欢就一直跟着他说这说那，尽管都是废话。
　　真是好体力。尘止走到半山腰那株合欢树边这么想着，目光却始终没看她。其实他今天不必来晨练，下午便要下山，师傅本是叫他收拾收拾，可莫名其妙的，收拾着收拾着他就收拾到山上来了。就像一种习惯，自第一次见到合欢起，往后的十几年里的每一天晨练合欢都如此跟着，刮风下雨从不缺席。起初尘止是厌烦的，师兄曾说出家人十戒，其中一条便是戒女色，尘止当是避如蛇蝎。可合欢总有办法找到他，只要是在这座山上，他换一条路，合欢必定随后就到。他不敢同师兄们说，久而久之便也随她去了。
　　尘止在树下站了会儿，合欢少有的没有说话，两人便这么静静站着。头顶的合欢树苍翠欲滴，白色绒球般的花朵沾染露气，风一吹，生姿摇曳，霎是可爱。
　　“施主...好自为之。”尘止抿了抿唇，对合欢行了个佛礼，下山时终忍不住回头扫了眼，见合欢站在树下，便这么微微笑着看着他，眸带清露，伴着一丝丝的狡黠。
　　尘止在收拾行囊时发现了那一丝狡黠的原由。他捏起牢牢沾在后腰带上的一朵纯白合欢花轻笑了声，放在窗台上。随即忽然清醒似地神色一凛，背起行囊便出了门。
　　那朵被放在窗台上的合欢花在尘止走后抖了抖，舒展开来。绕着窗台转了一圈，倏的飞了出去。

　　“当时便该困住你。”尘止对着红影一声叹息，挥出一道金光，掌风擦过，带出一道血痕，那红影不退反进，伸出的鲜红指甲擦过尘止衣袖，刺啦一声的衣袖撕裂声在寂寂空山显得十分突兀。尘止后翻躲过，双手合十紧扣念珠震出一片华光。周围浓雾被金光驱散，红色人影现出面目，苍白面容，猩红双眸，带着浴血的狠戾。
　　“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看。”尘止苦笑，双手结印，念珠烁出金光，耀眼得刺目...

　　——“小师傅，小师傅，念珠又亮咯。”
　　咋咋呼呼的一朵合欢花绕着尘止转圈圈。此时清风，竹露，叶响，四周虽有刚降妖后的狼藉，缺也算是一片静谧安好。唯一不和谐的便是这朵奇怪的，会说话的绕着尘止不停转圈圈的白色合欢花。尘止揉了揉太阳穴，已是连叹气都懒。
　　自他下山，合欢便依附在他化缘用的钵上一路跟到了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城镇。尘止走走停停，偶尔降除路遇为祸的妖，超度怨念不得转生的魂，合欢咋咋呼呼的跟着，死死的附在他的钵上，说什么也不回去。实则像合欢这样的妖是无法离开自己生长的范围的。生根为树，此生此世便离不开自己的生长之地，就算离开也定是要回去的。叶落必须归根，这是合欢的宿命，此生轮回逃脱不的。
　　“再吵，便收了你。”尘止淡淡扫了眼合欢，不过显然他的威胁不起作用，合欢现出浅浅的身形，对他做了个鬼脸，又化回合欢花的原型，钻入了他的钵中。
　　这里离她的山远了，合欢每日折腾不了几个时辰就不支了。尘止静静坐着，仰头看漫天繁星，横跨夜空的巨大星河一路绵延到天的尽头，壮丽的震撼着心灵。尘止掏出钵放在身边，钵中一朵纯白的合欢花微微合拢，随风轻颤。他知道，合欢一定和他一样在看这片星空，一样的被震撼着。
　　日子流逝得很平淡，尘止都快不记得自己下山了多久，只每日每日的走，看不同的风景，品不同的风俗，降在他念珠下的魔物妖孽不计其数，云游的日子清苦也充实，可心底却越来越想念山上的寺庙，那个自小长大的家。不知众人可安好。尘止觉得自己该启程回去看看，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合欢。
　　那朵同自己形影不离的合欢花越来越暗淡，她本是灵台清明的妖，假以时日或有可能修成仙，可离开了灵气茂盛的生长之地太久，已渐渐失去了原本的灵气。合欢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本总是盛开的纯白色茸毛般花朵现下总是微合着。尘止皱眉，没有她咋咋呼呼的绕着自己，说实话，真有些不习惯。
　　“合欢，回家了。”尘止看着前方微若的晨光，心情一下子舒朗开来。合欢现出浅淡的人形，揉了揉惺忪睡眼，“什么？什么？有妖怪？”尘止失笑，摸了摸她的头眸光却看着前方，“启程了。”“好。”合欢变成小花朵的样子环着他绕了一圈，好似也被他的心情感染，开心起来。
　　回程的路一直很平静，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甚至连半只作乱的小精怪都未瞧见，宁静到了死寂的地步。这叫尘止有些奇怪，而合欢也是整日整日昏昏沉沉的睡着，这更叫他心神不宁起来。总是掏出钵看看那朵白色的小合欢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走过这片死寂的官道进到山下的村子，在踏入村子的那一刻尘止终于明白了他的心神不宁并不是空穴来风。这村子无人，略微破败，空气里有浅浅的焦灼味，多家屋门大开，灶头上，饭桌上还有吃剩下的或是索性还未动过的饭菜，虽然大都已经馊了，却也看出主人家走时的匆忙。
　　尘止皱眉环视四周，走到村子中央的火堆处，灰烬已被风卷走大半，焦灼味里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妖气，几欲作呕。
　　合欢倒是醒了，晃悠悠漂到尘止面前来回的转圈，显得焦躁不安。“怎么了？”尘止抬起左手让她落到手上，合欢豁的显出身形拉住尘止便往回跑，“走了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尚要赶路，你还要化缘，走啦。”尘止被她拉得一趔趄，袖里念珠滚落下来，白色的珠子金光流转。尘止捡起念珠，面色一沉，“合欢，回钵里去。”周围不知何时妖风四起，吹得衣衫烈烈作响。合欢抿着嘴，神色间满是焦急却不动，只拉着尘止往后走，无奈她灵气太弱，迎面刮来一阵阴风便一下将她打回合欢花的样子。尘止双手结了个印将她揣入兜中，与此同时，那妖风越吹越烈，旋成一个圈，轮转着刮起一片石沙。风中黑漆漆的看不清，只听到隐隐的野兽咆哮，似无数冤魂的嘶吼，又似女子尖细的破音，听的人气血翻腾。尘止稳住心神，手中念珠金光流华，他口中念念有词，立在风前大喝了声“破！”妖风四散，露出内里一只通体黑红的兽，那兽咆哮着亮出獠牙，双眼像幽夜里的鬼火，四足如虎爪，尖甲血红，皮毛上火线一般烧着奇怪的纹路。那兽似乎很痛苦，被什么束缚着，像是要挣脱。尘止看得胆战心惊。獠牙、鬼瞳、黑虎爪，这兽他在藏书楼的竹卷上看到过，只扫了一眼，甚至不记得名。在他愣神之际，那兽咆哮着向他挥爪而来，尘止后翻躲过，手中念珠耀得刺目。
　　“大家伙啊。”他紧抿着唇，立在妖风里纹丝不动。兜里的钵不安分的颤动着，尘止皱了皱眉，低说了句，“合欢，别闹。”那钵便真的安静了下来。
　　尘止双手快速结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那兽身上本有禁锢，倒是好办得多。
　　念珠上金光缭绕，随着他口中越念越快，那兽身上火线一般的纹路像是得到了力量补充，豁的燃成一片。嚎叫声四起，那兽又痛又怒，挣扎着欲挣脱束缚，眼神恨不能将尘止撕裂了吞入腹中。尘止双手合十，念珠绚金，连带着好似身上也染了金华。他微眯双眼，眸中透着悲天悯人的光泽，仿佛九重天上的神祗。
　　合欢呆在钵中，神识兜了一圈找到了一个咒印的缺口，她咬牙拼上全身的修为一下冲了出来，心底觉得尘止对于结印实在是有够不靠谱，这么粗陋的错误也犯。一探出身，眼前骤然金光一片，她伸手挡住双眼，透过缝隙看去，金色的光华如流线结成一张密实的网，尘止双手推出，那网缠上兽，逐渐箍紧。如此的笃定，如此的不慌不忙。合欢觉得心跳在那瞬间像是停了，那沐浴在金光中的男子早已不是当初被她吓吓就会脸红的小和尚了，他已能独当一面，临危不乱，完成他降妖伏魔普度众生的本职。合欢心里有些震撼，看着尘止的目光便又炽热了几分，那是她的小和尚也是她的天神，高于她的一切。
　　金华流成的网越收越紧，那兽也像是被抽走了力量，嚎叫声越来越轻。尘止双手合十，震掌有声，金华噌的灼过兽的全身。那兽发出最后一声嚎叫，从皮肤开始一点点崩坏溶解，黑色的灰烬被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尘止定定看了会，晃了晃，有些站不稳。合欢伸手去扶他，快要触到衣袖时忽的顿了顿，也就那一瞬间，被风散的差不多的灰烬里猛然窜出一道黑影，合欢瞪大双眼来不及思考，一下撞开尘止，那黑影便直直射入她体内。脑中忽的像戏园子里的铜锣哐当一声炸开的响，胸口撕裂般的疼，她看到自己身上散发出黑色的雾气，不多时便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住，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下，她朝着尘止伸出双手，看到他从未有过的惊慌眼神，意识的最后，她觉得自己该牵起嘴角对他笑一笑，一如往常，她觉得自己这么做了，只是下一瞬，便完全归了黑暗。

　　——“你要降我么？”
　　——“不，我只降造过孽的妖。”

　　耀眼的金光透过双手穿透那具红色身影，仿佛能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有她的，也有他的。
　　尘止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刚同合欢一道云游时两人的对话，合欢问他是否会降了她，他给了否定的回答。现在想想，那话里头除了真是师傅自小对他的教诲外，还参杂着想看合欢笑容的成分。只是当时自己不知，而当知道时却已晚了。
　　那时降服的兽最大的可怕并不是难对付，而是会附身，附身那些有执念的人。偏偏合欢撞开了他，撞在了最糟糕的地方。是的，合欢被附了身，已十分微弱的她被吞并意识，而后做的事便全被□□支配。尘止没有拦得住她，稍不留神便被她逃了，而后所到之处一片杀戮。
　　尘止开始了追着合欢的日子，有时他会觉得讽刺，当初是合欢追着他，而今是他追着合欢。唯一的不同只是一个是为了单纯的能跟着对方，而一个...是为了降妖伏魔。那是他的责任，头一次感到如此沉重，沉重到光想便锥心的疼。
　　尘止最终想到与其追着她跑，不如去她根生的地方，合欢是树妖，只有这个本性再如何都不会被抹杀掉。

　　崖边的那棵合欢树，苍翠欲滴的叶间红色绒球般的花朵团团锦簇，血红的色泽在风里摇曳。
　　树下他一身金光流转，结成印的手穿透过合欢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猩红得刺目。绕在她身上的黑色妖气迅速退散化开，血红色双眸逐渐清明，退成漂亮的墨色，泛着露光。
　　头顶的合欢树簌簌落下花朵，和着枯萎的叶飘到崖下，飘到两人肩头。
　　合欢歪头看着他笑，奋力拉近两人距离，全不管胸口鲜血淋漓，直到双手完全圈住尘止，整个人贴得不透一点缝隙，“抱到了。”她轻声说着，一如每一个夜里在尘止耳边缠绕的声音，带着清浅的满足和笑意。
　　尘止浑身一怔，颤抖着伸出手去搂合欢，无奈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像飘落的合欢花，随风飞散，最终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尘止看着双手，掌中一朵合欢花卷曲枯萎了，他定定看了很久，视线最终模糊成一片。
　　只是想抱抱你。这大概是合欢生前最大的执念。

　　惊蛰。
　　第一声春雷过后，大雨倾泻而下。三月的山间带着万物生长的灵气，挨过寒冷漫长的冬季，生机勃勃的春天终是来了。
　　此时竹露轻响，竹林里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叶上地上，风一吹，四面来声。
　　尘止撑着油纸伞走过竹林，伞上山水烟岚，隐隐有一株合欢傲然绽放。他边走边似在说什么，一手拢了拢沾湿的广袖，一手斜了斜伞。仔细看去，广袖遮掩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女孩的摸样，脑袋两边扎了两个小发包，绕着一圈白色绒球般的合欢花，很是可爱。那孩子蹦蹦跳跳走了会，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扯着尘止衣袖，似是要他抱。尘止无奈的笑了笑，抱起那个小身影说了句，“合欢，别闹。”便继续朝林子深处走。
　　雨越下越大，水汽弥漫着飘飘荡荡，两人的身影在水雾里前行，渐渐看不见了。

　　那日，合欢树下。
　　尘止几乎站了一天，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那株枯萎的合欢树，直到天边微曦。一种空落感蔓延开来，压得人要喘不过气。他咬了咬牙，捧着那朵已然枯萎的合欢花跌跌撞撞的跑上山。
　　寺庙里晨钟声声，满山回响，敲出一种岁月绵长的感觉。尘止跑过以前每日晨练的路。从山下到山上整整九千阶台阶，师傅曾说那是一种完整，修道者的完整。而尘止数过，他从半山腰的合欢树边跑到寺庙里，不多不少，也是九千，那是他的完整。
　　“师傅！”撞入寺门的时候，须眉白发的老者已站在门口笑容慈祥的看着他。
　　“想好了？”
　　“想好了。”
　　你既是为护我周全而入魔，我又如何能不倾尽这一世的所有来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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