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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夜话
平宁县衙,西院。
屋里一点豆灯映出姚和安的脸,他嘴角略微下垂,眼睛闭着,下方有深深的眼袋,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显得疲倦而无力。
小甄子悄声走近,靠着他低喊了一句:“师父。”
姚和安睁开眼,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过半了。”
“都准备好了吗?”
“是,都准备了。只是我们没什么人手,想做的不露痕迹有点难。”小甄子道。
“讲究不了就不讲究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姚和安道,“你吩咐下去,行动吧。”
“是,师父。”
小甄子走到门边朝外面打了个手势,回来站到姚和安身边,显得有些不淡定。
姚和安轻笑一声:“不是什么大事,别自乱了阵脚。”
把皇孙殿下从县衙大牢里弄出去,被姚和安说得云淡风轻。
小甄子苦哈哈:“师父,什么时候我才能修炼到您这样啊?”
“你啊,机灵劲不缺,多经些事,也就成了。”姚和安道。
“可是这么做真的好吗?”小甄子还有些顾忌,犹豫着发问,“会不会坏了新帝对师父您的信任?”
姚和安看了他一眼,小甄子连忙接了一句:“师父,徒弟不懂事,要是我说错话了,您骂我就是。”
姚和安摇头,语气和蔼:“没什么小甄子,不过你得记得,咱们现在的处境不一样了。师父跟你说句明话,这句话很简单,但是很重要,那就是戚家人不会信任我。今天师父能出来办差事,能安安稳稳在这里跟你说说话,靠的不是信任,往后咱们回了宫,想重新站稳了,指望的也不是信任,而是这里,是你的真本事。”
姚和安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拿手指了指头。
小甄子有点明白又不是太明白,想问那指望的是什么,什么是师父的真本事,又怕这话逾矩了,不敢问。
姚和安也不说话了。
屋子里沉默下来。
姚和安压根没去找戚丰言或者江连海打探什么,他直接做了决定,要从牢里抢人。他做了一些部署,顺利的话将顾韶一个人安安静静接出来,不惊动任何人,不顺利的话就闹大点,趁乱劫个狱。
这事表面看起来危险,但仔细一剖析却不见得。
姚和安想过,如果皇孙殿下是误打误撞被抓进来的,对于县衙来说,就是弄丢一群牢犯,而顾韶只是其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乞丐。最直接的后果是江连海被打了脸大怒,但他会闹开来吗?不会,江连海爱惜乌纱帽,不会愿意以这种方式在他和戚丰言面前露脸。
如果是出自某些人的授意,那从他们偷偷摸摸的行径来看,他们也不想事情败露。毕竟明面上,戚家的皇位是前头的皇帝“禅让”而来,人家把天下都给你了,你还要杀人子孙?其一,不厚道,不能这么做。其二,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是不是所谓“禅让”原本不是“禅让”?这就授人以柄了,这说明戚家的皇位也许不是那么名正言顺。在这风口浪尖上,戚家不敢让这样的流言传开来。
所以姚和安敢不讲究,敢简单粗暴硬来,只要江连海不敢追,某些人不敢问,这就只能是笔糊涂帐。盖过一两天,小殿下逃了,他姚和安也走人了,这一节就算过去了,谁想秋后算帐,问到他头上,也得看他认不认。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预想中的信号终于来了。
小甄子走到门边看了看,又回头请示:“师父?”
姚和安点点头:“去看看吧,别出差错了。”
小甄子出去了,屋里剩他一个人,姚和安又闭上了眼睛,坐在椅子上,像一棵没声没息的枯树。一些旧人旧事走马灯似的在姚和安的脑子里闪过,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看见熟悉的人一个个死去的时候,他每每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快到头了,可他现在依旧苟延残喘着。
姚和安在宫里当了一辈子的差,身为大内总管,先皇帝的心腹,姚公公的一生可谓了得。但他至今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从未对人说过,就是张皇后的死。
当年皇帝不追究,稀里糊涂就给发葬了,但姚和安心里不糊涂,他跟明镜似的,一笔一笔都记下了。张皇后薨逝一年后,皇贵妃戚氏晋封为皇后,朝堂上张皇后的父亲左相张公乞骸骨告老,换上了戚国公一派的人。又几年后,因戚皇后始终无子,张皇后之子顾承允占据嫡长名份,被封为太子。
那十年是戚家最得意的十年,手握大权赫赫扬扬,无人敢不应和无人敢不俯首,大业朝堂几乎成为戚家一言堂。这种情形直到太子顾承允年岁渐长,替父监国开始逐渐改变。
但戚家人的心已然野了,他们就像一群喂不饱的狼,大业有今日之局面姚和安一点都不意外。
而姚和安呢,张皇后死后,明面上他成了皇帝身边的人,是皇帝的心腹,但姚和安自己知道他不是,他内心深处甚至是厌恶皇帝的,恨他懦弱无能装糊涂不作为,顶着天下之主的名头,实际上太监不如,既不能恪尽为君之责,亦不能履行为夫之责。
姚和安初入宫的时候,带他的老太监说过一句话,他说但凡在宫里能活下来走下去的太监,多少都是有些怪癖的。姚和安混了几十年,变成一个成功的大太监,他不揽权,不贪财,不嗜酒,不养儿子,“正常”得不像个正常的太监,底下人想孝敬他都找不到方向。为此姚和安还特意给自己整了个小爱好,他成了个贪吃挑嘴的太监。
然而真相是什么?
暗夜独处的时候,当姚和安稍稍正视自己的内心,那里面充斥的是憎恨是厌恶是敌意,对皇帝,对戚皇后,对整个宫廷甚至朝堂——姚和安仇视一切。
大太监姚和安是一个被宫廷扭曲了心灵,又靠着这扭曲的力量支撑着走下去的人。
而张皇后,一个死在芳华正盛的年纪的美妙女子,是姚和安所有回忆中的一道清泉。
夜深人静。
县衙大牢。
平宁城太平无事,没什么大案冤案,从来不用大半夜提审犯人动用刑室,各色刑具摆在仓库里已经开始落灰。
值夜的差役打着盹,囚犯们也各自安份。
阿木和顾韶两个小孩找了块角落窝着睡了,玄机道人却睁着眼到半夜。
他依然是靠墙躺在幡旗上,抱着头翘着脚的姿势,要是有条件,估计还想在嘴里叼根稻草,可惜牢里虽然有干草,却是受了潮发了霉,没准还有蛇虫鼠蚁光顾过。
他的眼神时不时扫到角落两个孩子身上,翘在半空的脚一下一下踢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听见一个极轻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玄机道人江湖经验丰富,立马放下腿躺成大字型装睡,逼真的呼噜声说来就来。
那脚步声走到他们这间牢房门口就停住了。
玄机道人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片刻后声音又响起,牢门的锁被小心地打开,那脚步声的主人推开门,悄声走进来。
玄机道人竖着耳朵听响动,察觉到那人走到两个孩子身边去了,心道莫非果然跟那小子有关?
顾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拍,本来就睡得不深,一个机灵就醒了,看见一个狱卒站在自己跟前,本能地抬手作了个戒备的姿势。他跟阿木本就睡在一个角落,肩并肩手碰手,这么一个大动作不可避免地将紧挨着的小姑娘给吵醒了。
阿木先有点迷糊,等看到边上有人,没忍住轻叫了一声:“啊!”
狱卒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木怕官差,连忙听从指令捂住了自己的嘴。
顾韶却还是摆着防御的姿态。
狱卒半蹲在地,压低了声音对顾韶发问:“唉,你是不是叫小勺子?你家人叫我接你出去,你赶紧跟我走。”
顾韶怔了一下。
“……小韶子?”阿木也在奇怪,她愣愣地看向顾韶,“原来你有家人啊?”她说着这句话,内心有点小复杂。
顾韶回过神来,知道阿木误会了,当着这不知底细的狱卒的面又不好解释,只能道:“什么家人,你不是来蒙我的吧?”
狱卒道:“你家里管事找人托进来的,说你爷爷得了急病,等不到两天后放你出去,现在就要见你,你悄悄地跟我走,别惊动别人。”
家里管事……莫非是姚和安?
顾韶将信将疑。
狱卒催促道:“快点快点,晚了就见不到你亲爷爷了。”
顾韶沉吟着。
阿木推推顾韶:“你爷爷生病了?”
顾韶没说话,阿木当他是默认了。
“那你快回去吧。”阿木有些赌气又挺不是滋味地劝道,“不要跟家人闹别扭了。”
“我不走。”顾韶故意道,“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家人要是想见我,难道白天不会来探监吗?”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爷爷都躺床上了你还在这犟嘴,真该把你多关几天教训教训。”放完了狠话,想想白花花的银子,狱卒又放软了声音,“我又不会害你,把你早点放出去,对你有什么坏处啊,是不是?你非要在这里待着,没准还要吃苦头呢,多没意思啊,对不对?走走走,早点回家去。”
说着就去拉顾韶。
顾韶一边躲闪一边说:“不行,你先告诉我是谁找你来的,为什么不直接来接我?”
“就你家管事,姓何的,说你家人都忙着照顾老太爷才没来看你,他派了人在衙门外等你,我们把你送出去,你跟着回去就能睡个好觉了。”
听到姓何的,顾韶愈发肯定是姚和安。
那么姚和安究竟可不可信,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顾韶不太敢确定。
他们拖了太久,又一个狱卒等不及,摸过来问道:“磨蹭什么呢这么久?赶时间啊,快些快些!”
没有时间了,顾韶决定信姚和安一回,他拉着阿木的手,对狱卒提要求:“她要跟我一块儿出去。”
狱卒愣了下:“那不行,你家人只捞了你一个。”
“她走我才走。”顾韶坚持。
“行了行了,一个两个不差,快出来吧。”外面的狱卒看不下去,又催了。
“算了算了。”里头的这个也勉为其难同意了,“你们快出来,跟上。”
阿木不曾想到顾韶要带着她一起,被拉着起身走向牢门,脑子还没跟上,这是要和顾韶一起回家?
狱卒将两个小孩送出去,正要关牢门的时候,一道声音猥琐地响起。
“嘿嘿嘿,差爷,一个两个不差,那三个也不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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